正文卷
正文卷
興安州。
陜川湖廣三省交界,下轄三關六縣四個巡檢司。
是一片被漢江貫穿的三百里山地河谷。
這里在崇禎九年,有兩個知州、十三個知縣,四路兵馬分軍布防馳騁其間,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混亂之地。
在元帥府,它是陜西的直隸州,知州叫袁韜。
而在大明,它是楔進陜西的飛地,知州叫金之純。
盧象升麾下的鄖陽明軍向西挺進,前鋒兵馬已據興安州最東端的白河縣防守,作為繞過潼關收復陜西的突出部。
但明軍進駐白河縣的舉動,也被元帥府關中旅副將趙之瑞偵知,隨即發映山紅所領游擊營,趕在明軍進兵繼續前攻下閭關,分駐三岔,堵死其北進要道,威脅洵河流域。
興安州西南的大巴山、鹽場關,則被姚章儒占領,也就是曾欲投元帥府而不得、后同高迎祥聯軍的諸多搖黃群賊。
而其西部與漢中接壤的方山關、石泉縣等地,被數支從漢中逃出的衛所旗軍、瑞藩宗人管事、漢中府百姓團伙占領,若是時機成熟,他們當中將會孕育出新的流賊團伙。
四面八方,各路人馬的先鋒哨探,在這片狹長河谷你來我往,局面亂得嚇人。
元帥府登記在冊的知州袁韜是個投機者。
袁韜號爭天王,本是漢中沔縣人,早年投奔響馬做賊是因為跟叔叔爭嬸子事發,確實很能爭奪。
后來加入胡九思的團伙合兵作亂,雖然算是綠林小輩,但行事狠辣驍勇善戰,即使在搖黃群賊里也是一等一的桀驁人物。
早在姚章儒派義子秦可多到河湟獻上明軍守將頭顱時,袁韜就已經在聯名寫信的十五個大首領里了。
只不過當年的聯名歸附沒能成功,不但沒能給劉承宗留下好印象,反而因其十五個人有十三個王,讓劉承宗推遲了自己的稱王計劃。
后來他們也沒熱臉貼冷屁股,沒再跟元帥府聯系。
一直等到劉承宗奪取西安府,拿下陜西大部,真正在西北成為大勢,派兵進漢中向各地傳檄。
劉承宗的使者進興安州時,正趕上行十萬胡九思率六隊馬超、袁韜在圍攻興安州城。
雖然知州金之純帶劍登城,招募壯丁布置武具,可終究兵微將寡,只要把城壕填埋、城墻拆出口子,不過是旦夕可破的樣子。
胡九思對元帥府的使者態度外熱內冷,只管招待使者飲酒食肉,但對歸附一事只字不提。
袁韜則有不同意見,當晚內哄襲殺行十萬胡九思,兼并其部,領了元帥府使者的檄文,以興安知州的身份給劉承宗回信,奉上輿圖、獻出貢品、記錄兵額,上表歸附。
等屯兵駐扎興安州城東面的馬超領兵趕來,木已成舟,兩軍視州兵如無物,隔城對峙四日。
關于袁韜領興安州歸附的事,使者將消息帶回西安,主政西安的劉老爺還在心里小小的糾結了一下。
因為這個袁韜的人品……就算擱在惡人扎堆的元帥府,不擬人得都算出格了。
高杰那種偷嫂子的已經是綠林兄弟里枉顧倫常之輩,袁韜更是超級加輩,他偷嬸子。
偷嬸子落草,胡九思收容接納他,結果現在又因投奔帥府意見不合的嫌隙,恩將仇報將之襲殺。
若是劉承宗在關中,他必然看不上袁韜,但也不屑于因此利用其部,很可能就不會接受歸附。
但袁韜歸附時,劉承宗統帥大軍在外,吏衙管事的是父親劉向禹,把持關中武力的則是大將張天琳。
在劉向禹看來,接納袁韜給小獅子帶來的麻煩,要大于多一個這樣的敵人。
畢竟多個這樣的敵人直接干死就行了,而多個這樣的部下,反倒要始終耗費精力防備。
但張天琳的建議是接納袁韜。
在劉承宗尚未回返的這個節骨眼上,張天琳的主要防御方向是河南,騰不出太多人手跟鄖陽明軍掰腕子,更傾向于利用袁韜牽制盧象升的明軍。
總之就是先別管這袁韜是個什么玩意,拿下興安州再說,多些兵馬防備側翼,能減輕他關中旅的駐防壓力。
張天琳一直在干這個事。
劉承宗把關中防務交給他,他便不敢輕松,多次出關與明廷的河南總兵張任學交戰,取勝之余,便著重在潼關以東向靈寶、陜州等地滲透,甚至開關放商隊,同堡寨的豪強土寇貿易。
為的就是減輕正面的駐防壓力。
劉承宗駐軍關中的時候,中樞兩個野戰旅在這兒鎮著,關中旅干的是最輕巧的活兒,只管駐防潼武二關,吃糧放馬,日子好不快活。
可劉承宗一走,關中旅的駐防壓力立刻就上來,就連兵力都顯得捉襟見肘。
張天琳自己得移駐西安,由趙之瑞領兩個營分管潼武二關,怕西北方向出亂子來不及調兵,還要在渭河北岸的乾州駐扎一個營。
偌大一座西安城,駐軍不過五千多而已,卻要鎮著渭河南岸方圓百里五個縣,軍事壓力并不大,但聞警調兵跑來跑去的苦勞很重。
劉向禹也很清楚關中旅在今年春夏的苦勞,與張天琳商議許久,最終還是發了吏衙的委任狀,命衙門屬官攜官印官服,封袁韜為興安知州。
不過袁韜不是善男信女,元帥府也不是省油的燈。
劉向禹問了早前去興安的使者六隊馬超的真名,沒人知道,便隨后跟袁韜那封興安知州委任狀一起,發了一張封六隊馬超為興安營參將的委任狀。
相較于冊封袁韜為興安知州,倒是對名不見經傳的馬超冊封參將,劉向禹封的更舒服。
一來,是馬超這人仗義,面對袁韜襲殺胡九思,至少擺出了拿兵馬跟他碰一碰的架勢。
二來,則馬超的履歷干凈,延安府人,早年加入大首領不沾泥的隊伍,被編在第六隊長亂世王郭應聘的部下。
不沾泥死在山西以后,幾隊人被闖將李自成帶著渡黃河經河南回陜西,馬超在鄖陽脫隊,入了姚章儒、黃龍的搖黃軍。
如今這會兒,李自成、郭應聘等人都已在帥府仕官,馬超這樣的小輩,劉向禹封起官來更順心,也能利用其與袁韜對峙的嫌隙,牽制袁韜的力量。
這事其實說來,劉向禹也覺得不是那么妥當。
因為老的六隊長郭應聘隨李自成歸附,官職才只是闖將營的千總。
李自成歸附時,畢竟將多兵少,全營才不過千把號人,而不論袁韜還是馬超,倆人都在興安州掌握著實打實三五千人的兵馬。
當然,這一千跟五千,打起來究竟誰贏誰輸,在張天琳看來,不好說。
沙汰老弱之后,沒準這興安營的兵還沒闖將營多。
可這個時候,不拿一個參將出來,很難把馬超這股力量利用起來。
當元帥府的吏衙郎官,持委任狀、官印官服返回興安州,已經四天過去,袁韜和馬超還在那隔城對峙呢。
直到見了吏衙郎官,領了文書官服,這才各自罷兵,但仍分屯州城,兩邊各攻各的,填埋壕溝。
也正是這事,讓他們錯失良機,在即將得手之時,一夜間久旱逢雨,漢江漲水,城壕也隨之暴漲,讓袁韜入主興安州城成了泡影。
無奈之下,袁韜只能領軍退走,轉頭打著元帥府興安知州的旗號,兵不刃血地進了南邊的平利縣。
馬超則引軍向西,屯兵于漢陰縣城郊。
其實馬超原本是想在東邊洵陽縣屯兵的,他心理上跟元帥府近一點,也打算借著屯兵的機會,讓元帥府撥劃一批兵甲糧餉。
奈何他倆在興安城外對峙的時候,明軍也沒閑著,祖大樂的步騎兵已經沿著山梁谷地向西進犯。
馬超還沒到洵陽,探騎就看見駐扎在河谷的明軍面對漲水,死命往山上跑,干脆放著洵陽不管,領兵向西,一直走到大水退去,這才在漢陰安營扎寨。
也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讓大明在興安的正牌知州金之純撿了條命。
金之純是湖廣人,舉人出身,在河南當了一任教諭,干得不錯,擢升興安知州,就是兩年前的事。
他為人死板方正,升任知州,也想要為官一地、造福一方。
上任之初,下屬六縣長官夾道相迎,獻上例銀,卻被其斥責,說:“州取縣,縣取鄉,民眾將苦不堪言。”
隨即民裝廉訪,打擊作奸犯科的豪強,生活作風無可挑剔,每日日出升堂視事,日落才吃飯,使州中沒有積壓案件、文教振興。
但他到興安當知州,已經不是什么好年頭了。
李自成、袁韜,先后攻打興安州,州中缺乏軍隊,陜西又被劉承宗所攻打,趾高氣揚的明軍一支支北上,挨揍變成潰軍后又一股股地奔逃過境。
大股的流賊叛軍惹不起,小股的盜匪亂兵又按下葫蘆起了瓢。
金之純一個教諭出身的州官,在這種狂風駭浪里,面對敵軍圍城,帶劍登墻,所求的也只不過是殉國而已。
全賴疾風驟雨救命,才兩次從李自成、袁韜手下活命,撐到鄖陽的盧象升派來援軍解圍。
長久以來,金之純一直跟鄖陽乃至整個湖廣的明軍保持著廣泛的聯系。
直到今年的澇災。
大雨退去的興安州事務繁忙,城外還有的陂塘要修、饑民要賑、病死戰死淹死的尸首要收。
單是在興安州城左近,為了掩埋尸首,就專門挖出了長寬二十丈的萬人坑來收斂。
天熱暴曬,整日寢食不安,金之純在這過程中染患瘟疫,一病不起。
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前幾年從湖廣起事的王光昌、王光興兩兄弟領兵至興安州,再度圍困州城。
金之純無法登城據守,他要死了。
可興安州二十余萬百姓還要活下去。
依金之純的想法,自然是向湖廣的總理盧象升請兵來援,州中之人,也愿意聽從他的想法。
但他現在命不久矣,州城內的壯丁頭目、世職武官們便有了自己的想法。
人們紛紛規勸,湖廣方向明軍來援雖然得力,卻終究是客軍難以常駐,每每嚇退賊軍,秦嶺北麓稍有風吹草動,便撤回湖廣,從無久據之意。
況且其俱是客軍,入陜西之地,軍無紀律,若金之純不在,恐怕興安州會成拉鋸之地。
人們多主張向城外的興安知州袁韜投降。
因為向城外王光昌、王光興兩兄弟投降沒意義。
單是他們在城上看到的,王家兄弟圍城這幾日,從西邊的漢陰、南邊的平利,多次有使者入營,顯然是馬超和袁韜各自開條件招降他們呢。
而袁韜和馬超兩人,勢力上又是袁韜大一點。
將城池獻給袁韜,至少不必擔心接下來再釀出大亂。
唯獨城里的鄉兵頭目羅得鴻不同意。
羅得鴻的父親羅世濟,是興安州平利縣出身的進士,曾在澠池擔任教諭,三年前李自成等人從山西渡過黃河時,攻破澠池,將羅世濟生擒,想要把他裹挾勸降。
但羅世濟拼死不從,最終被殺。
因此,羅得鴻對流賊一貫看不上眼,操練鄉兵以來,多次仰仗火槍出城襲擊袁韜。
不過他的鄉兵人少,襲擊雖有所獲,卻始終不能建立逐賊大功。
可是這會興安州城能說上話的人,沒別的辦法了。
要么向城外的元帥府知州袁韜投降,要么向城外的湖廣流賊王氏兄弟投降,要么讓湖廣明軍飛過來,靠他們自己是絕對守不住這座城。
羅得鴻極力阻攔,卻很難拿出解決危機的辦法。
最終,興安州一眾士紳群策群力,決定打個時間差,趁袁韜剛剛跟元帥府接頭,州中權當不知道這回事,向剛攻取漢中府的羅汝才求援,要把元帥府的嫡系部隊迎進興安。
至于這支嫡系部隊進了興安州,跟州里亂七八糟的各路軍隊是戰是和,那就不是他們考慮的事了。
反正興安州已經夠亂,沒人怕更亂。
何況羅汝才的名氣不壞——這家伙跟張獻忠不一樣,張獻忠歸附劉承宗之前,就已經把川北陜南的縣城鑿穿一遍。
而羅汝才,攻陷韓藩用的是假名,攻陷瑞藩則是最近的事,名氣還沒傳那么大,人們只知道這個人突然就當旅帥了,根本不了解其精通大型工程的特質。
不過即便如此,事情也并不像興安州掌權者想得那么順利。
羅汝才確實像嗅到腥味的貓,點齊兵馬沖進興安,但在另一邊,明軍也沒閑著。
祖大樂進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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