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中府。
漢中府的情況,并不像蔣應昌所上《漢中府志》中那樣,安寧祥和、百廢待興。
這實際上是一塊充滿絕望的盆地。
暴雨帶來的山洪摧毀村莊,漢江漲水沖垮橋梁,從知府蔣應昌到漢中旅軍兵,一萬余人連旬成月、腳不沾地到處救人。
烈日洪水,衣裳濕了干、干了濕,讓軍兵腹背腰間長滿疹子、肌膚潰爛,包括蔣應昌與羅汝才在內,成百上千的人病倒,還要承受大水中兵糧腐爛、鎧甲銹蝕、戰馬倒斃、兵營沖毀、軍兵失蹤的窘境。
蔣應昌編《漢中府志》,實際上就是其長期巡于河岸,指揮防洪泄澇,導致背后被汗水溻爛潰破,最后被羅汝才綁到瑞王宮強行休息的結果。
而羅汝才本身的情況也沒比蔣應昌好到哪兒去,只是其皮糙肉厚愛面子,升任漢中旅帥后常以漢中長官自居,不愿落后于人。
直到實在頂不住,被蔣應昌往死里干的架式嚇住,仍不愿投降,這才使了作弊手段,命部下強行將對手捆綁送歇。
他自己又帶人在干岸上巡邏兩日,這才從城外撿了幾個漂亮的小寡婦,帶回瑞王宮,以照顧蔣應昌為由,把災情應對的事務交給漢中旅的副總兵張上選。
羅汝才則在瑞王宮里負責給蔣應昌喂湯換藥,開始偷懶兒。
倒也不是羅汝才不把漢中的澇災當回事,實際上隨著他們夜以繼日的救災,漢中澇災的情況已得到極大遏制。
而另一方面,則是由于元帥府注重軍事的權力架構,使漢中旅帥,是漢中府最大的官兒,漢中知府蔣應昌則是他的部下。
一個在信地掌管文書、倉儲、工徭、監督等工作的佐貳官。
戰亂年代,一個地方不一定需要文官,但必須要有駐軍。
元帥府的職官構架也是如此,如果頭頂沒有大都督,旅帥就是在信地開府建牙、上馬管軍下馬治民的小元帥。
部下病倒了,羅汝才肯定要解衣推食、噓寒問暖。
至于災后工作,羅汝才本來就很懷疑這項工作的正當性。
在他看來,把大元帥交給他的強兵健馬,如泥沙般揮灑在救援災民的危險事務與疏通河流、建造工事的枯燥工作中,是對軍隊最大的浪費。
只要把內部人心團聚好了,軍隊就無往不利,軍隊沒有問題,一切就都沒有問題,沒糧食沒兵甲沒錢沒人,都可以搶……他們總能安然度過危機。
但他又很清楚,劉承宗樂于做這樣的事。
劉承宗還是個流寇頭子的時候,就喜歡以武力仗義行俠,幫助不相干的弱小之輩——他羅汝才,也一樣是被劉承宗扶助的弱小之輩。
沒有當年捂著被艾穆射穿的屁股投奔劉承宗,哪能有今日旅帥之尊位。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并非羅汝才愿意救人,這對他來說,只是為博得大帥好感、投其所好的政治。
不過實際上,盡管蔣應昌和羅汝才在災情中都吃盡苦頭,但他們倆漢中府的軍政長官,在對抗澇災的工作上起到的效果,其實還不如養傷、偷懶之后的張上選。
熟于振興文教的蔣應昌,仕途活動于旱災地帶,這輩子見的水,沒漢中下兩天雨來得多。
而曾主持過搗毀韓王宮、洗劫瑞王宮等大型工程,擁有豐富的破壞經驗的羅汝才,對于建設,那更是承宗吃虧——聞所未聞。
他倆懂個屁的水患。
倆人綁一塊都跟張上選差得遠。
人家張上選雖是武將,鎮筸兵湖廣副將出身,可是家就住長江流域的經常爆發山洪水患的山區地帶。
張上選接手災后工作,不過幾日,就在大水漸退的漢江上搭起浮橋,并著手修復各個支流被沖垮沖爛的橋梁道路,恢復了漢江南北的交通,繼而招撫流民,設棚施粥,把災后重建搞得井井有條。
不過張上選雖然把工作做的很好,卻沒得到來自長官的夸獎。
因為大元帥劉承宗派來送信的使者來了,是羽林郎王永基,這是原甘肅副總兵王性善的獨子。
王永基原本被堵在漢江支流的湯水河東,正發愁怎么達成使命呢。
浮橋一搭好,他就帶著命令羅汝才與祖承勇互抽鞭子的命令來了。
信被一路送到漢中知府衙門,蔣應昌聽了這種離譜的懲罰方式,一下子激活了蔣知府的肌肉記憶,恍然間好似回到劉承宗打進合水縣城那天。
把他嚇得手腳發涼,極力遏制自己想要逃離南鄭城的本能。
羅汝才是個多么跋扈桀驁的人,他很清楚,更清楚這種讓其被部下抽鞭子的懲罰,很容易將之激得嘩變。
果不其然。
羅汝才接了書信,眼底第一時間就帶著厭惡與埋怨,罵罵咧咧地報怨道:“他奶奶的,張上選這王八把活兒干得漂亮,倒害老子的后背雪上加霜!”
蔣應昌一瞬間還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才意識到,羅汝才罵的不是劉承宗,而是埋怨張上選把橋修得太快了。
羅汝才心底里對張上選的厭惡,簡直要勝過踩在腳底的粑粑。
倒是王永基蠻不在乎,仍舊嬉皮笑臉地抱拳道:“羅旅帥,大元帥還說,你要是再敢沖動行事,提刀沖他的衙門,他要把你的腦袋打進肚子里,再踢到泰萌衛去做事呢。”
羅汝才也不當回事,擠眉弄眼地朝王永基笑道:“不敢闖了不敢闖了,你回去跟大帥說,卑職知錯啦。”
說著,他還解了四色輕羅拼織的紗袍,袒著后背讓王永基看:“你看這又是水溻又是日曬的,待抽了鞭子,就找不見半寸好肉啦!”
待王永基看過,羅汝才一披衣裳,這才拍拍手松了口氣:“好在,不是到西安府叫大帥親自揍一頓,祖承勇正在漢南,有勞使者暫歇兩日,待他過來,我就抽他。”
比起在漢中府互相抽鞭子,羅汝才還是更害怕過年上校場,被劉承宗當眾揍一頓,轉著圈兒丟人。
至于跟祖承勇互相抽些鞭子,對他來說反倒不是啥大事。
無非是受些疼罷了,他在戰場上叫刀砍箭射,才不怕這個。
隨后,羅汝才又跟蔣應昌拉著王永基問了些此次東征的情況,打聽相熟將校的從征情況。
當聽說劉承宗在嶺東大獲全勝,羅汝才不禁鼓掌大笑道:“哈哈,我就知道大帥出兵戰無不勝,咱也是沾了大勝的光嘛,要不然肯定得挨揍!”
“這兩日,你就先跟著蔣知府,聽聽漢中的情況,回去也好回報大帥,漢中這鬼地方慘啊,陂塘池子都被打爛了,僥幸留下那二百多座,也沒人管……”
聽了這話,蔣應昌不禁斜眼看了他一眼,心中你還好意思說,為啥沒人管,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
說白了,漢中盆地降雨充足,是其在秦嶺、巴山、漢江間形成的獨特地理。
這樣的地形與降水,導致農業環境,極為依賴水利設施。
而經歷萬歷年間的怠政、天啟年間的戰亂、崇禎年間的流離,都對漢中府的水利設施造成極大的破壞。
漢中府原有陂塘、水池及配套水渠上千座,如今能被破壞的幾乎都被破壞了。
留下這二百來座,除了一些不易破壞的大型設施,剩下的能留存下來,原因只有一個——位于瑞藩國名下,由莊戶維護、受漢中衛保護。
羅汝才來了以后,瑞藩國沒了,漢中衛也沒了。
剩下的水利設施,當然沒人管了嘛。
不過,蔣應昌也說不了別的,羅汝才這話,確實是在幫他想辦法。
漢中府眼下最大的問題,是脆弱的農業和經濟,幾乎已經被戰爭干崩了。
漢中不缺地,也有男丁十萬出頭,唯獨恢復生產必須重建水利,而重建水利……蔣應昌需要劉承宗的支持。
但王永基對此攤開雙手,道:“大帥讓蔣知府想辦法解決水利的事,不能讓大水再淹了田,漢中旅要全力配合。”
蔣應昌和羅汝才對視一眼,兩人都再度看向王永基:就這?
他們需要實際的支持,而非言語上的畫餅,眼下漢中府的情況,要不是有洗劫瑞藩的那點結余,單靠全額賦稅,連羅汝才一個旅的軍隊都供應不上,重建需要的以工代振了。
“大帥的意思,是糧草供應不上,就調兩個營做西安府的班軍,在那邊吃飯。”
王永基出發前就得了劉承宗的指示,解釋道:“西安到漢中的道路難行,糧草路耗,問題頗多,糧草牲畜,帥府也沒辦法,今年應該能有一批銀子運過來,不過不會太多。”
聽了這話,羅汝才沒太大感受,但蔣應昌心里有底了。
漢中府這么好的地方、這么多的勞動力,本身大有可為。
統籌資源、合理調派,繼而取長補短得到發展,是一個地方主官的基本素質。
擺在蔣應昌面前最大的問題,不是漢中府,而是漢中旅——這萬把號人實在太能吃了。
漢中旅盡管不是劉承宗手上的王牌部隊,但編制、兵員,乃至牲口裝備,都是按照劉承宗精心打造的戰爭機器來配備。
這一萬兩千編制的軍隊,單靠征稅,本就需要三十萬人來供養。
而現在,盡管劉承宗并沒有對漢中府提供什么實實在在的東西,卻給了蔣應昌調走兩個營到西安府上班的權力,這就意味著漢中府的軍費開支少了接近四成。
多出來的錢糧,就能落實到修復陂塘的事業上。
眼下漢中府有近八百座陂塘需要修復,而在進行這一步工作的同時,蔣應昌還打算觀摩前人修筑河堰陂塘,拓印碑文,以期效法故智為己用,修造更多用于蓄水、泄水、灌溉的陂塘和水池。
為官一地,他要讓漢中再無澇災之患。
不過非常尷尬。
就在蔣應昌剛剛因劉承宗準二營就食西安府而松了口氣,隨著漢江諸多支流建好,地方上的通信日益繁忙,各地送來的消息讓他傻了眼。
羅汝才的兵,短時間內還真無法調到西安府。
漢中旅的兵糧已經不是問題了,眼下更大的問題是秦嶺猖獗的虎患。
猛虎慣于獨行,鮮少成群結隊,更別提白日集體覓食,將人視為獵物,是絕對的異常之舉。
而在此時的漢中府,這種異常卻隨著戰火紛飛、洪災遍地、百姓流離而愈演愈烈,以至于成為常態。
各地報告一時涌入,猛虎成群,或五六頭同路,或一兩雙結伴,甚至逾墻上屋、浮水爬樓,躲在要道暗處,襲擊過往人群。
蔣應昌甚至不知道這些老虎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漢中不該有這么多老虎。
它們是生活在秦嶺北麓的老虎,為了躲承宗,翻山越嶺過來,要跟高迎祥一樣入川。
早在拿下陜西全境之初,劉承宗就發現了陜西的人退獸進環境下,巨大的虎患問題,便向治下全境府州縣主官下令,命各地募捕虎將、殺虎手至西安府,準備將來用于培訓各地獵虎隊。
用以肅清虎患。
不過元帥府掌握陜西時日尚短,如今別說各縣,就是府一級的獵虎隊都沒能組建,捕虎將們也只活動于西安、鳳翔二府所在的關中平原。
但這些各縣進貢至西安城領賞的老獵手們,確實技藝精湛、經驗豐富,給關中下山的猛虎帶來滅頂之災。
以至于僥幸在人手逃生的幼虎們在北麓結伴卻見人就跑,為了覓食,不得已翻越秦嶺,進漢中捏起了軟柿子。
漢中府流離失所的百姓,確實拿它們沒辦法,只能依靠羅汝才掌握的元帥軍。
羅汝才自然樂見其成。
對漢中旅而言,這也算個出路,分兵協防,由各縣拿出一些錢糧供養部分軍兵。
最重要的是,羅曹操可是記得,大元帥生活簡樸,但有張任權兒送的虎皮坐毯,置于帳中數年,虎毛兒都給坐禿了,也不離身。
漢中特產,驚喜加一。
不過更大的驚喜,其實來源于他們隔壁。
羅汝才和祖承勇互抽鞭子沒幾天,倆人還都在榻上趴著,換了給他倆換湯喂藥的蔣應昌就持書信冒冒失失地跑進了瑞王宮。
“求援,東邊興安州知州金之純的求援信,州城被棒賊圍困,請大元帥麾下漢中旅解圍!”
羅汝才沉吟著這個地名,納悶道:“興安州,他不求武關防守趙之瑞,求我作撒嘛?”
關中旅的副將趙之瑞,明顯要比南鄭的漢中旅近多了。
卻不料面帶狂喜的蔣應昌連忙搖頭:“興安州,還未歸附大元帥,金之純是朝廷的官員!”
“嗯?”
羅汝才一聽這話,掙扎著就要從榻上起身,疼得齜牙咧嘴,劈手奪來書信:“興安州有多少人?”
蔣應昌也不知道,但他卻篤定道:“漢中不少人都跑到那邊,直隸州的人地不會太少,雖是山區,卻也足夠漢中旅駐軍了。”
“求援,求援好啊。”
當下羅汝才連信都顧不上看,拍著床榻便對侍從武官道:“快命張副總兵、祖游擊和李參將過來議事,打下興安州,四營駐軍的糧草就有著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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