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城。
閑住的老總兵們,雖說身體是一個不如一個,但威望與執行力也同樣一個賽著一個。
七月十七日傍晚,俞翀霄與尤世威等人出城,一個時辰之內,開城的消息就傳遍南北。
次日一早,開了城南的鎮遠門,先放出軍兵、婦孺八百四十,由守備尤勉率領,攜馬匹財秣,至南門外等待元帥軍。
劉承宗的書信在前日送達,任權兒在當晚,就召集圍城各級將領于鎮北臺議事。
雖說,對于仗打到這份兒上,大元帥還允許榆林城的將校軍兵乃至婦孺百姓出城入晉,很多人不能理解。
尤其當劉承宗在邊外大勝,先頭抵達歸化城、鄂爾多斯一帶的漠北漠南的蒙古貴族攜大批戰利買賣,豪奢得很,留守將領一個賽著一個眼紅。
不少人在圍城的時候都已經想好,等攻破榆林城,要好好把那些‘世襲’總兵的家抄幾遍。
但這會大元帥允許他們帶家丁家眷家人離開,那不也同樣會帶走財富嗎?
那這仗就落個榆林城,怪沒意思的,元帥府又不是需要邊墻維護的大明,喊來十個元帥府將領,七個都不知道他們的邊境在哪兒。
剩下仨,一個會說是歸化城,另一個會說是漠北,最后一個則會堅定認為泰萌衛不僅是西部邊境,同時也是北部邊境。
他們在北方根本沒有像樣的對手,自然也就不存在邊境線這回事,赤甲騎兵的馬蹄子能踩到哪兒,哪兒就是他們的邊疆。
在此基礎上,單是一座榆林城,并沒有太大的意義。
但任權兒也不需要他們理解,手下一堆渴望發財的降將,有什么好理解的?
大元帥要讓他們去山西、去京畿,那自然有大元帥的道理。
有命令,執行就是了。
因此任權兒對眾將的命令,就是在此過程中,四面嚴防死守,僅在邊墻開一條通路,由熟悉地域的周清和惠登相,沿途組織兵力、村寨、墩堡,確保榆林出城的人,每日以固定的速度、可靠的補給,盡快離開陜西。
這條路,還真就得靠周清和惠登相這倆橫山土寇。
他們倆以前是王嘉胤的人,王嘉胤的活動范圍,就是榆林、葭州、神木、府谷這一線的邊墻,最多再跳過黃河,進入山西的保德州。
正因如此,他倆才能將轉移保德州陳奇瑜家眷的使命,完成得那么順利。
在這片土地上,他們的熟悉程度,遠超元帥府的延慶旅總兵張振。
現在,又到了他們倆展現才華的時候了。
尤勉是尤家的小輩,被選做第一個出城,內心悲忿又忐忑。
城里手腳打擺子一咳嗽就能扯得渾身戰傷疼的老家伙們,喊著榆林城的老兵死也要死出個樣來裝英雄好漢。
反倒讓他們這些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當縮頭烏龜,帶著婦孺跑出城來,叫敵軍護送出境,何等滑稽!
丟人啊。
照著尤勉的想法,要死就都死在這里,難得赴死還要講個資歷?
偏偏,尤世威、尤世祿、侯世祿、王世欽那幫老家伙,還真要跟他講個資歷。
人家言必稱寧遠,開口閉口就是殘身已經報效國家,你們這些年輕人對國家無功,配不上決死孤城的功勞。
最后說急眼了,尤世威一腳給尤勉蹬了個大跟頭,罵道:“我尤氏將門世食皇祿,翌日若可建功,討東虜滅西賊,安能無人?若天翻地覆,京師之下,豈能無尤氏子?滾,滾去京師效死!”
像尤勉這樣的隊伍,榆林城內組織了十幾支,各有一名年輕軍官帶領,自有家族后生婦孺與家丁仆役,確保每一支隊伍到了京師或別處,都仍然能重新支起家族、拉出家兵,繼續為朝廷效力。
劉承宗是為了減輕攻城的抵抗力量,榆林城里的老兵們,也同樣借此機會加強軍隊的守備力量。
把后生和非戰斗人員派出城去,城內各將散盡家財購置豆餅,更少的守軍便有了更多的糧食。
同時分做諸隊,也能確保萬一元帥軍又壞心眼,不至于把出城的后生一網打盡。
但這完全是多慮了,任權兒對劉承宗命令執行毫無折扣,周清與惠登相作為投奔的民軍將領,也巴不得在元帥府展現自己的本領。
一個非常苛刻的行軍路線就地出爐。
八百多人被分成三批,前后間隔一個時辰,每日行進超過六十里,沿途三座墩臺作為兵站給他們準備飯菜,第三天晚上就到了神木,繼續走兩天,便到了黃河渡口。
其實這行軍速度也不算太快,問題在于尤勉的人并非全是軍人,里面有一半都是婦孺,就算有騾子給婦人、孩童搭乘,高強度的行進照樣讓人苦不堪言。
尤其是周清、惠登相手下那幫人,全是民軍流寇、山賊匪徒出身,看著就兇神惡煞,就算沒人搭理他們,都算極力壓制內心想要劫掠的欲望……誰敢跟他們說這樣走下去不行啊!
顯然,除了路上受苦的這些人自己,別人,不論尤勉,還是城外元帥軍,亦或是城內的尤世祿等人,都不在乎他們在行進路上有多苦。
大家都只在意,他們能不能活著進保德州。
當尤勉的隊伍成功渡過黃河,差人快馬送還信物,榆林城內的尤世祿等人放心了。
劉承宗……確實說話算話。
隨后一股股的遷徙隊伍,在惠漸、尤養鯤、白慎衡等榆林年輕一代軍官的率領下,踏上前往山西的邊墻之路。
其實山西那邊都傻了。
保德知州叫戴元,河南光山的舉人出身,天啟年間就做了保德知州,在保德干了十幾年的知州。
原本崇禎三年他就任滿,人還沒走,新知州王國珪已經上任。
王國珪剛上任,就趕上王嘉胤、高迎祥、不沾泥、劉承宗四路入晉大鬧一場,保德州城被圍了。
戴元就沒走成。
王國珪于神前立誓:“國珪棄父母于萬里,捐妻子于鋒刃,寧與城俱碎,不與賊共生。”
率眾守城,寢食城上,守住了保德州城,卻積勞成疾,待王嘉胤退還陜西,王國珪也撒手人寰,在保德州任職攏共半年,妻兒便扶柩歸鄉。
這么個地方,別的官員也不敢來,戴元正好還沒走,城中吏民便向朝中請愿,讓戴元再干一任知州。
戴元這么個外地人,就成了保德地方的坐地虎。
但戴元其實并不是那種能讓人人都說好的官員,非常刻薄,用刑嚴苛,老百姓和士紳都不喜歡他,偏偏還是個能吏,在訴訟等方面機敏果決,能辦事做事,過于獨斷。
人們往往喜歡那種宣揚仁愛的官員,戴元剛好相反。
保德州原本有座革弊碑,是早年間知州胡楠所立。
上面除革農民集稅、房夫、鄉夫、軍夫、菜戶、炭戶、磁戶、地方柴帚木炭、排年迎接彩旗、鋪行鋪墊、里老氈條、放糧酒席的積弊。
把徭役折算為馬價銀、減鹽稅、免耗糧、免災糧。
麥改征米,約定倉豆出孔,設城鄉常平社倉,清蠲社倉利谷,增養廉倉谷本。
招募義勇,修筑九寨,立糧冊,給由帖,修學宮,置學田,造祭器,請社師。
明經講學,勸課生童,設處貢生班銀,舉名宦、鄉賢、節婦,爭議渡船,整理軍器,給囚糧庫役、倉役、各役紙張工食,議里書、赤歷紙張等費,復令收頭應騾夫,以均甘苦。
林林總總,美德善政四十六條,立為鄉約,上奏朝廷,成為保德永制。
戴元上任就把碑砸了,永什么制!
徭役該怎么辦就怎么辦,稅務該怎么收就怎么收,地方常例該怎么來就怎么來,平等地折騰保德州所有階層。
關鍵是這人折騰完,人人都不舒服,人人都沒辦法。
畢竟時代變了,外面的環境在變化,陜西到處都是流賊,保德州沒有一個強大的官府,拿什么抵擋?
所以他才能在保德州持久的待下去。
這種日子,一直持續到去年,劉承宗派了周清,率領八百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給陳奇瑜全族搬遷。
戴元廢了很大的力氣,才遏制住地方的風氣,結果榆林鎮的將校就一股股地涌入保德州。
這幫人根本沒在保德州停留,但地方已是人人自危,人們心想元帥府把榆林鎮都攻陷了,這黃河還能抵擋多久?
一旦秦軍東侵,黃河岸邊的保德州是首當其沖,偏偏早前陳奇瑜全族的經歷,已經證明了,元帥軍擁有渡過黃河奇襲保德州的能力。
以至于一時間數股坐寇起兵作亂,打著響應大元帥的名號,到處劫掠。
這本身是一件小事,卻在山西激發起巨大波瀾,因為山西真有元帥軍。
早就潛伏下來的三劫會王自用與劉十六在平陽、潞安、澤州等地周游傳教,各地安插土地、郎頭,一聽說北邊鬧起了元帥軍,人比保德知州戴元還驚訝。
王自用尋思:大元帥除了我,還在山西安插了人馬?
趕緊派人往西安詢問。
西安知道個屁的山西。
等消息轉了一圈,從比鄰邊墻的山西保德州,經平陽府進韓城,至西安府,再向北一路送到保德州黃河對面的榆林,再向北傳遞至兵行歸化城的劉承宗處,榆林城的人都快走完了。
劉獅子看著這混亂的情報,腦袋差點炸了。
此時的劉獅子,深刻地意識到,元帥府框架確實有大問題。
也就是王自用多了句嘴,往西安府問了問,若是擱在元帥軍其他兵強馬壯的將領身上,只怕收到消息,就起兵響應作亂的賊人了。
這是個非常危險的信號,元帥軍一度得益于松散框架與將校極高的自主性,但到如今攤子大了,這種特性很容易讓他們蒙受不必要的損失。
劉承宗也確實討厭那些打著他名號做事的人。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給保德知州去信一封,告訴戴元,那些作亂賊人與元帥軍沒有關系。
并指派延慶旅的張振發兵一千,渡過黃河進保德州,協助剿賊——當然,順手把保德州拿下,更好。
劉獅子沒別的意思,那些打他名號的人,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對他來說無所謂,都必須出兵。
因為心不誠,若是真想歸附,只要派人渡過黃河隨便一個村子都能聯系到延慶旅。
但他們沒有,那就只是利用他的名號,那肯定要遭到懲罰。
其次,是劉承宗對保德州提出招降。
保德州被地方匪徒折騰,讓劉獅子看見機會,反正這會兒山西的野戰兵力去支援京畿追阿濟格去了,正是將地盤向東擴張過黃河的好機會。
保德州就非常好。
既是陳奇瑜的老家,地形環境上又相對孤立,招降、統治、防守的難度都比較低,是最好的選擇。
同時在歸化城,劉承宗正一篇篇看著任權兒從榆林給他發來的書信。
榆林城在短時間內,已經向山西派出了上萬人,城內的防守力量越來越少,防守意志也越來越堅決。
說實話作為延綏鎮土生土長的邊軍,劉承宗像大多數搭不上將門的低級軍官、精銳士兵一樣,對這些占據高位的將門,是打從心底的厭惡。
但時至此際,尤世威等人做出的選擇,無疑令劉承宗對其高看一眼。
到漠南賣出戰利的素巴第、袞布、巴布等人對這樣的消息感到驚奇。
他們甚至都沒辦法佩服尤世威等人的勇氣,根本無法理解,情況分明已山窮水盡,榆林城的老兵老將,為何至今無一投降。
尤其是他們仨在嶺東見識了元帥軍強悍的戰爭能力,根本想不明白,榆林孤城一座,這個時候投降,誰都不會說那些人一句不是。
反倒是搖頭晃腦的禮衙尚書張獻忠,對他們的選擇非常欽佩,感慨著解釋道:“讓他們投降容易,一個是此戰必敗的理由就已足夠。”
“只是令他們死戰的理由更多,家國鄉土,哪一個,都足夠了。”
張獻忠面容感慨,笑容卻帶有幾分殘忍:“大帥,他們是在尋死。”
“哈哈哈,尋死有何不好嘛!他們孤城老兵,都是英雄。”
劉承宗激揚馬鞭:“想走任他走,想留任他留,我們又何嘗不是豪杰。”
“那就痛快打一場,給他們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