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河上愈戰愈急。
槍炮轟鳴聲綿延數十余里。
越打,海州水師甲喇章京盧可用的心就越涼。
他的軍隊登陸了,步兵試圖在船炮的掩護下,奪取河堤上的火炮陣地。
那道河堤是只有丈高的小坡,他麾下披掛明甲裝備精良的步兵,連續強攻三次,卻被堤岸身著赤甲的步兵連續殺退三次。
每次交戰,堤岸都有持鷹嘴銃的銃兵發射威力強大的槍彈。
實際上都不用打,臨陣步斗,看見元帥軍的制式裝備,海州水師的跳蕩兵就為之膽寒。
因為跟關內明軍相比,新軍出身的海州兵大部分更加識貨。
元帥軍的裝備,他們都認識,只是名字叫法和形制小有區別罷了。
重銃是鷹銃、獅子炮是滅虜炮、野戰炮是紅夷炮,再加上一水的明制鎧甲。
這種成建制的新武裝,海州兵算熟悉到家了,當年徐光啟要練兵十萬,朝廷準三萬,最后練出四千六百人的新軍,在理論上就該是這套裝備。
但實際上最后那四千六百新軍,裝備用了很多大將軍、二將軍、鳥銃作為平替。
結果這新軍讓反賊給練出來了!
那鷹銃一開火,比紅夷炮還讓前線佯攻軍兵恐懼。
挨著紅夷炮是死定了,但勝在死得痛快。
挨了鷹銃也活不成,但一時半會還死不掉。
疼啊!
關鍵裝備已經這么好了,元帥軍炮兵陣地上的下馬游騎,在搏戰時的打法還很陰間。
軍中有一個百總局的蒙古兵,由于劉承宗給步兵的賞格,是繳獲兩副鎧甲賞一根銀條,讓他們憑掌中鉤鐮槍,成為此次作戰的中堅力量。
海州兵從沒見過這么熱衷于抓俘虜的敵人。
他們穿的都是亮銀明甲,一樣是布面甲,不過是把甲片掛在外面,主要用于分辨敵我。
堤上銃炮一響,硝煙彌漫,海州兵仰攻發箭如雨,元帥軍俯擊鉛丸如霰。
高度差本就需要血肉來抹平,海州兵的計劃很簡單,攻戰起初有點高度差,大不了尸首迭上一層,就能沖上去把敵軍驅逐殺光。
現在問題來了,別說中銃倒地的了,就連借著硝煙遮蔽往上沖的明甲兵,都會在與赤甲兵格斗時被一根暗地里伸過來的鉤鐮槍鉤住。
鉤住之后明甲兵還多半不會反抗,因為他們腦子一時轉不過來彎兒。
本來就要往上攻嘛,正打得熱血上頭,突然身上掛住個什么東西也意識不到,只感覺沖鋒如有神助,一股大力順著他的勁兒往上拽。
爬坡,從未如此簡單。
硝煙里看不清身旁情況,上了坡也反應不過來。
鉤鐮槍往后拽,走一步,左邊一金瓜敲腦袋上;再迷迷瞪瞪走一步,右邊又一骨朵敲腦袋上。
到地方一卸,自有軍兵給他捆好裝車,蒙古兵就提著槍鉤別人去了。
跟上了流水線似的。
盧可用的注意力,完全沒有放在前線攻堤搏戰的披甲步兵身上。
明甲兵都是寶貝,人在大明的時候感覺不到,畢竟有巨大的疆域、天量的材料與舉世無雙的人口支持,組建一營軍隊弄一兩千套甲胄,像喝水一樣。
可一旦出來,這甲胄有多少套就是多少套,很難增長了。
天助軍又不是八旗軍,打了薩爾滸,又霸了遼東,鎧甲繳獲的多,吃老本夠用了。
明軍和八旗軍是披甲率最高的部隊,換成蒙古,后金打下歸化城,統計蒙古人口甲兵,七萬八千男丁,只有鐵甲五千四百五十六副。
天助軍想要增加甲胄,得去遼河西岸找遼兵要,問題是遼兵不答應。
不打會戰,八旗兵都不敢往對岸逛,畢竟誰也不知道去對岸逛一圈,遇見的是被長官克扣四錢月錢的張大膽,還是如同虎熊的吳三桂。
撞上吳三桂肯定要被創死,可碰見張大膽也打不過啊,那遼東小兵也磨刀霍霍要噶人頭呢。
盧可用一千多人的登陸兵,只有六百多副甲胄,這還是把家底都拿出來了。
但他是水師,水師能拿出來的全是寶貝。
披甲步騎兵是寶貝,戰船火炮哪個又不是寶貝了?
可他的船在沉啊!
說實話,盧可用的腦袋都快炸了。
起初他以為元帥軍有二十四門紅夷野炮,兩批炮隊輪流射擊,所以對其射速并不敏感,也不覺得兩軍差啥東西。
直到登陸兵靠岸沖堤,船炮把散子換成實心鐵彈,在四輪齊射后成功命中一門火炮,炮彈狠狠地砌進炮管。
這本來是件好事。
但敵軍第二輪射擊,就變成了十一發齊射。
這事讓盧可用臉色大變。
八門紅夷大炮、十六門后裝大將軍炮,在射速上讓人家十二門前裝炮給壓制了!
天都塌了!
人家被打壞了一門炮,死傷一些炮兵,可他已經沉了四條船了。
沉船本身問題不大,太子河的河道淺,船沉下去軍兵也不至于淹死,只是船載兵糧火炮浸水,得等戰后再拉到岸上晾曬。
但四條船往河里一沉,就把河道徹底堵上,讓他不能撤退了。
要想休整,就得把沿岸的敵軍驅逐,偏偏,他的船炮開始后繼無力,
一會兒尾船主桅折斷,進水坐灘;一會兒戰船船炮的管子被炮彈砸中熄火;一會兒炮彈碾過甲板,砸死打傷數名炮兵。
后裝炮,在射速上硬是被前裝炮壓住了,被人家哐哐地轟。
沒辦法。
海州水師的無敵大將軍在形制設計上射速確實快。
但世上并無完美的武器,有的只是人們對武器因地制宜的設計與取舍。
這門炮,是戚繼光北上防御北虜,為墩臺與野戰設計的,規格上本為銅制,應重一千零五十斤。
因為一門大炮配三個各重一百五十斤的子銃,都是提前預裝好的彈藥,裝上就能打,前三發打放最速。
針對南下的蒙古騎兵,墩臺上三發放出去,基本上就解決問題了。
不是把蒙古騎兵打死,而是造成足夠威脅,把人嚇跑。
即便不能解決問題,也能在撤走梯子的墩臺上從容裝彈。
但尚可喜初降金國,手上沒銅,改為鐵鑄,重量幾乎翻倍。
無敵大將軍的速射優勢雖然還在,但沒那么明顯了,因為它重。
打的同時,拆下來的子銃要重新裝彈,每個子銃都相當于一門小炮,要洗涮子銃膛、擦干了裝藥裝彈。
元帥軍的千斤炮,一個炮組十四名炮兵,各個戰位一正一副。
實際上只要六個人就能在戰時把一門炮伺候明白。
剩下的人當槍手、干雜務、趕牲畜,在出現傷亡時進行替補,甚至還有個獸醫。
而船上的鐵鑄無敵大將軍,維持一門炮的最低人手,要十八個身強力壯的炮兵。
稍稍受到些損失,射速就下來了。
而且隨著無敵大將軍連放六炮,鐵鑄的炮身也開始發紅,不斷降溫使炮膛過硬過脆,終于第一門大將軍炮在打放時炸死,崩死旁側數名炮兵。
己方火炮爆炸,比元帥軍的野炮重彈,更能讓海州炮兵清醒,誰也不敢往死里放炮了。
元帥軍鐵里銅裹的千斤野戰炮,就好多了,鍛鐵內膛耐磨損,鑄銅外殼延展性好且導熱快,還沒有降溫過脆的裂開風險。
最關鍵的是鐵里銅裹的炸膛風險較低,因為銅更軟,且在冷卻時有自緊的效果,緊緊貼合鍛鐵內膛。
當內側鐵膛變形,要炸的時候,外側銅殼一般會先鼓包。
這項技術很好地利用了銅鐵兩種材料的優點,又避免了缺點。
反過來就不行了,只能結合二者的缺點,銅芯不耐磨易變形,鐵殼散熱慢還過硬,打不了幾炮就得炸。
當船炮無法壓制野炮,船艦一艘艘地或沉入河中,或坐灘河上,盧可用的心也在慢慢下沉。
而他寄望于登陸步兵奪取炮兵陣地,顯然也落空了。
不止沒奪了炮兵陣地,端著望遠鏡一看陣前,來自蒙古高原的創業能手正用鉤鐮槍扒拉他躺在地下的士兵呢。
反倒披甲士兵叫人家奪了!
盧可用做夢都想不到,有一天被奪取這樣的詞會讓他用來形容自己的軍隊。
步兵炮兵都打不過人家,雖然沒看到騎兵交手,但他就算再自信,也不敢妄想騎兵能勝過元帥軍。
黔驢技窮了。
撤軍!
盧可用立刻在船上找來親信,下令道:“先讓騎兵撤回來,由步兵在岸邊掩護,等他們上船再全軍撤退。”
順序不能錯。
戰斗失利的撤退,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崩潰。
而崩潰的問題,對陸戰隊來說十分致命,船上炮兵和水手會先開船跑向對岸,剩下的人則會在敵軍追擊下被淹死在岸邊。
因為他們現在奮勇作戰,是都沒撤退,一旦撤退命令下達,誰都會害怕自己被困在岸邊。
不過其實,在盧可用看不到的長堤之后,相較于炮兵被完全壓制、鐵甲步兵被分批捕獲,海州水師的騎兵打得很有出息。
至少,在一開始他們不僅能跟游騎營打個旗鼓相當,甚至還隱隱占據上風。
畢竟步兵有槍炮,哪怕身體疲勞,有足夠戰斗意志的情況下,武器的性能好,就是強。
騎兵就不一樣了,這是純靠身體的兵種,左光先的游騎營人困馬乏,雖然兵力稍多,可士兵已經不能把弓拉滿了,在游斗中很難占據優勢。
但他們披甲率高,偶爾中箭,要么不破甲、破甲就是皮肉傷,即使失去戰斗力,也很難致命。
因此利用胯下河曲大馬的體格大、沖擊快的優勢,逮住機會就頂著箭矢跟敵騎近戰,由蒙古司騎兵用鉤鐮槍把他們掛住,再讓瓦剌司騎兵挾長矛把他們戳死。
一直打到水師騎兵急眼,結了大隊。
他們被打懵了。
按說海州水師的從軍時間雖然都不太長,但作戰履歷很豐富,打過東虜、也在海上打過叛軍,但就沒見過這么離譜的戰法——鉤住人不讓動,然后一矛戳死。
什么流氓戰法。
欺負水師騎兵不方便攜帶長兵器是吧?
誰知道不集結大隊還好,他們一集結大隊,游騎營也集結大隊,兩邊瞪眼看著,突然對面的漢軍騎兵有人摘了自己的缽胄,露出發巾,揚手指著他們的馬隊陣勢。
原本肅殺的騎兵隊,突然爆發出一陣哄然大笑。
水師騎兵氣壞了。
瞅我就算了,還他媽笑我!
但他們自己一看,就知道為啥招笑了。
他們的騎兵有一半沒有甲胄或穿戴盔甲散件,不少人頭上只戴了暖帽或大帽。
結果縱馬追逐格斗之下,暖帽大帽掉了,就露出腦后的小辮子。
水師騎兵以為對面是在嘲笑投奔東虜剃頭。
這種發型在京畿之地,有時候能用來嚇人,畢竟通訊不暢,象征著外敵入侵,看見這樣的頭發,就意味著敵軍已經破關了。
但那是中原分工明確的老百姓的感受。
元帥軍能是什么好鳥啊。
實際上游騎營的漢兵確實在嘲笑,但不是嘲笑他們投虜,甚至都不是在嘲笑發型。
那個摘缽胄的兵,只是感慨劉承宗不要腦袋,要不剁了頭辮子往腰上一栓就行。
結果他邊上就是個和碩特騎兵,也摘了缽胄露出自己的小辮子,道:“這是大汗英明,要腦袋你摘我的咋辦嘛?”
大家都樂了。
劉承宗治下是發型自由的國度,辮發在元帥府滿地都是,而且花樣繁多。
剃光的、腦后辮發的、頭頂辮發的、蒙古標志性耳旁辮發前額留一撮的不狼兒,甚至還有不結辮子,讓頭頂頭發甩到一邊的瓦剌發式,既有漢兵剃寸頭,也有蒙兵蓄頭發,啥樣的都有。
禿瓢辮發不是后金特例,跟外東北的通古斯人也沒關系。
人家通古斯人忙著戰天斗地,根本顧不上頭發,都隨便長。
辮發是東胡一系的習慣,早在漢代,遼東漢人就說烏桓人都是禿頭。
大家的生活習慣都很堅韌,漢羌系上千年來一直蓄發,東胡系上千年來換了無數的名字,烏桓、鮮卑、柔然、契丹、蒙古,但禿頭辮發也從未改變。
元帥軍騎兵的笑聲平息,一個個盯著敵軍的騎兵陣,面露不屑:“散騎都打不過我們,結陣對撞他們更贏不了!”
水師騎兵也被嘲笑得滿腔怒火,一個個氣急敗壞將暖帽摔在地上,頂著辮發策馬揚刀,要跟元帥軍一決雌雄。
就在這時,后方傳令騎兵繞過長堤,撤退的軍令到了。
但兩陣廝殺已經開始,傳令騎兵根本沒接觸水師騎兵,就被游曳外圍的蒙古兵用鉤鐮槍拽下馬去,直拖行至左光先馬下。
“撤退?撤個屁!”
左光先按著鞍子瞪大眼睛:“你們既然來了,就都是銀子一個都別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