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意氣
少年意氣
延凰十七年注定是個特殊年份。
就在朝臣慶幸以二十等徹侯為首的詐騙團伙落網,王庭又順手搗毀一伙整天做白日夢的舊時代復辟黨的時候,一則消息炸了滿朝文武一個措手不及,更有甚者忍不住去看外頭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的:“不是,真沒聽錯?”
“你也聽到了?”
“是啊是啊,怎么會……”
不管有仇沒仇都要就近議論兩聲。
他們都懷疑自己聽錯了。
沈棠倒是猜出幾分,爽快允了。
祈善二話不說行禮謝恩。
“晉公——”
剛散朝,祈善便步履匆匆,一去不回頭,一點沒理會在后邊兒喊他的同僚,眨眼功夫眾人只能看到一點兒背影。被祈善遠遠拋在身后的群臣不由面面相覷,更有人低聲喃喃。
“晉公這是上趕著如廁嗎?”
“哪個愣頭青說的?不要命了!”
萬一晉國公不按常理出牌,殺個回馬槍,讓他聽到愣頭青這么說,絕對要記小本本。
“晉公怎么突然又請半載年假?”
這就是文武群臣剛才震驚的原因。
自從顧池開了個頭,一眾當年的開國元從仿佛心有靈犀,陸陸續續開始請年假,時間從半年、一年甚至兩年不等——也就這幫人有膽量這么長時間遠離權力中心了,銷假回來也能迅速掌控局面,重新拿回各部門的掌控權,甚至還能跟空窗期上來的新人相處融洽。
換做是他們,他們未必有這胸襟膽量。
祈元良此前也有請年假。
不過不是一次性請,每次時間也短。
按理說這次又請年假,大家伙兒也該熟悉了。之所以還這么大反應,問題在于祈善距離上次年假銷假歸崗還沒過去多久。他上一輪的年假已經休完了,這次的半年是下輪的。
以往請年假還會提前通知,讓眾人有個心理準備,中書省事務能提前做好各處安排。
這次完全是臨時起意。
這詞擱在晉公身上過于違和。
讓人不得不懷疑是不是家中臨時出了大事,迫使他不得不臨時上書請假。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晉公一向勤政奉公,家中人丁結構簡單,究竟是誰出了事,讓他變得如此失態?
唯有幾個元老知道點什么。
百官好奇想打聽,幾人三緘其口。
這下子更讓他們抓心撓肺了。
晉公/祈相/太師府上究竟出什么事了?
其實嚴格說來也不算大事,是兩件小事。
第一件事,他女兒給他寫了封家書,告訴他過兩天就回家了,順便要給他一個驚喜。
第二件事,他的好友要跟他告別。
祈善鐵青著臉,一路追風躡景踩著屋頂回了家中,管事出門迎接只看到家長從頭頂直接翻墻回府。管事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花眼了。他在府上干了這么多年活,從未見過家長有如此……如此少年氣的舉止。他讓人將大門重新關上,假裝家長未當眾翻墻。
祈善:“他就是你口中的驚喜?”
他指著坐在廳中,舉止略顯局促的青年。
說是青年人,其實更介于少年與青年間,眉眼間還帶著未被世道毒打的天真單純。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人的相貌有些眼熟。祈善翻了翻記憶,終于將臉跟人對上。
別問他為何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
他上一次見這張臉在二十多年以前。
祈妙道:“是。”
祈善視線在二人身上掃了幾遍,嘆氣。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祈妙本身又是純粹善良的人,對待感情極為認真,一旦陷進去便很難抽身。盡管這些年她從不說什么,甚至在康年幾次暗示下也曾試著去接觸優秀異性,可都無法更進一步。
祈善幾次欲言又止。
這時,那名青年開口:“祈相——”
祈善不耐蹙眉:“你知道我身份?”
如果眼前這名青年想要不擇手段利用他女兒往上爬,他是不會答應的,心中也忍不住暗罵康年。要不是康年多嘴,君巧也不會勉強她自己去相親了,這會兒還搞起替身文學。
青年相貌跟當年的鄭愚頗為神似。
祈善猜測祈妙會不會想讓此子入贅。
這傻孩子——
之前不說放下了嗎?
青年道:“雖說隔了二十多載光陰,可祈相光彩如昔,下官自然一眼就能認出來。”
祈善:“……”
他注意到青年這番話的古怪之處。
下意識看向了祈妙,眼神問個究竟。
祈善這人護短也是真護短。
對于這個他視如己出,伴他二三十載的女兒,他如何不心疼?他知祈妙對那個鄭愚有些感情,見她多年獨身一人便私下跟主上探了探口風——鄭愚,究竟有無上“封神榜”?
若是上了榜,前緣還能續上。
恰如寧燕跟宴安。
主上給的答案卻讓他失望。
鄭愚不在榜上。
正因為如此,祈善在看到青年的第一眼也沒將他往鄭愚身上想,單純以為相貌相似。
眼前這場景又是怎么回事?
祈妙:“女兒正要跟阿父解釋。”
祈善擺手示意青年鄭愚坐下:“你說。”
他倒要聽聽這里頭究竟有什么離奇故事。
其實,也沒有多離奇。
鄭愚身故,王庭給予追封厚葬,可家中沒了頂梁柱,留下寡母一人日子艱難。祈妙與鄭愚彼時也只是互有情意,還未互許或定下婚約,只能以鄭愚友人身份偶爾照拂他寡母。
為了撫平失獨傷痛,也為了逃避吃絕戶的族親耆老,寡母機緣巧合入職了祈妙名下的善堂。鄭愚寡母一邊照顧善堂棄嬰,一邊去國廟為兒子請香祈福,還花錢供奉了靈位。
只盼吾兒陰壽綿長,往生無憂。
鄭愚寡母是普通人,早年數次逃難、幾次艱難生產再加上中年失去僅存的獨子,一樁樁打擊讓她身子骨大不如前,延凰七年的時候就不行了,逝去時,懷中還抱著獨子靈位。
祈妙沒讓靈位跟鄭愚的寡母一起下葬,而是讓人給母子倆重新修墳,又去國廟為二人各自請了靈位,只盼著這對母子能在另一個世界重逢,過上安穩日子。問題就出在這里。
祈善:“你是說這個靈位……”
祈妙知道他問什么,搖頭:“不是。”
跟國廟兜售的靈位線香都沒關系。
關鍵在于她這些年積攢的福緣。
數日前,她照常入夢,進入醫家圣殿進修——以往二十余載都是這么過來的。那次卻跟往日有些不同,醫家圣殿的英靈罕見地主動跟她搭話,說什么她行醫多年,攢下不少功德,可有什么愿望。祈妙便說希望家人身體康健。
英靈說她家人福緣深厚,這愿望不算。
祈妙又說希望收養的一群祈姓女兒安好。
英靈說這些孩子本是早夭橫死的命,她們母親多數也要難產身故,但都因為祈妙挽回了性命。需知,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些人死劫一過,未來人生基本都能得一個安穩了。
所以,這個愿望也不算的。
祈妙實在想不出自己還有其他想要的。
沒多久,夢境就醒了。
她也懊惱自己閑聊耽誤了進修。
這件插曲很快被她丟到腦后。
誰料,隔天就收到一名溺水產婦,送產婦過來求醫的人,正是有著跟故人相似相貌的青年。第一眼的時候,祈妙還怔忪了一瞬,但眨眼就調整過來,雷厲風行讓人準備產房。
自然也沒注意到青年驚愕眼神。
終于,母女平安。
產婦家屬收到消息趕來,得知是個沒修煉天賦的女兒,這群人的態度又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待祈妙清理完衛生出來,產婦已經被家屬接走,青年表情懵逼地抱著眼熟襁褓。
他、他們把孩子丟下了。
青年蹭一下從角落站起,試圖解釋。
生怕被人誤會自己是搶孩子的。
祈妙表情毫無波瀾,摘下了口罩,語氣平淡讓村中乳娘將孩子抱走:我知道了。
類似的場景,她經歷過不知多少回。
以前還是她自費出診,親自上門給有難產癥狀的婦人接生,將不要的孩子帶回來。這些年多了許多舍不得去醫院生孩子,特地跑到她這里的夫婦。生下的孩子殘疾或者性別、天賦不符合心意,便將孩子丟下,祈妙早就見怪不怪。青年顯然是第一次經歷這種陣仗。
那現在怎么辦?丟棄孩子沒代價?
我這不是讓人去報官了么?
青年這才注意到有人騎馬出去了。
孩子父母會如何?
不是被罰就是被打,蹲幾天牢。祈妙已經連著兩天沒吃東西了,餓狠了,左手一個肉包,右手一個肉餅,雙管齊下,也顧不上什么名門貴女的吃相。等她吃完,青年還沒走。她蹙眉道,你不走?這里還有你的事情?
我前幾日碰見了個姜姓的神算子。
哦?然后?
我當時求的姻緣,那位神算看了我的面相,指引讓我過來,說是正緣就在這里。
你想說什么?正緣是我?祈妙笑容添了幾分冷意,以往也不是沒人往她身邊送俊男靚女,被拒絕多了,對方又做了功課,開始送相貌跟鄭愚相似的男女,祈妙一概沒理。
這些男女所圖只是她背后的晉國公府。
更有甚者,可能是沖阿父去的。
祈妙自然不會上鉤。
眼前這人估計也是類似套路,她臉色驟冷下來,連充饑的興致都沒了:你可知我身份地位?那不是神棍說一個‘正緣’就能攀附的。我念在你主動搭救落水產婦的份上,待你和善三分,也希望你能看清楚,莫行差踏錯。
青年剛才看她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含著歡喜的。
青年驚愕,良久道:君巧?
祈妙:……
她這時候注意到青年腰間文心花押。
隱約露出的字跡卻讓她瞳孔顫栗。
“……總之,他就這么恢復了記憶。”
青年鄭愚忙解釋補充:“其實也不是那一天,從學生開始啟蒙,時常會做一些奇怪沒有頭緒的夢境,只是隨著年歲增長愈發清晰。見到君巧那天,突然一下子都想起來了。”
消化記憶消化了好幾天。
冥冥中有種預感——
他是因為祈妙才有這份機遇。
祈善:“那你接下去打算怎么辦?”
鄭愚前世親人都不在世了。
今生也是親緣淺薄的命格,年幼喪父喪母,是被慈幼局養大的,靠著康國的新政策才念了書。中院畢業之后就開始謀生:“你如果想入仕,我可以舉薦你去國子學繼續深造,你如今的學歷……有些跟不上如今局勢。”
鄭愚不做多想。
他起身行禮謝道:“學生謝過祈相。”
祈善挑眉:“一點不帶推辭客氣?”
鄭愚坦率:“學生需要這個機會,祈相慧眼如炬,洞察人心,學生何必虛偽這回?”
祈善聞言險些發笑,眸色含著冷意。
“除此之外,你就沒有其他要說?”
祈妙柔聲喚道:“阿父。”
“也是,畢竟不是什么人都是寧圖南夫婦。”二人年歲確實相差有些大,鄭愚不愿意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委屈了他的孩兒。祈善作勢起身,“你的事,我會命人安排妥當。”
其實也沒他插手安排的必要,鄭愚既然已經恢復記憶,自然而然能享受到他前世帶來的蔭庇——畢竟當年鄭愚是因公犧牲。雖說前世今生不能公之于眾,但私下也能給鄭愚一些優待。這時,鄭愚開口:“我也希望自己是。”
“那你遲疑什么?為可憐淺薄的自尊?”
鄭愚唇瓣翕動,欲言又止。
“阿父,不能是因為孩兒不愿意嗎?”
祈善:“……”
他確實沒想過祈妙會主動拒絕。
祈妙嘆氣:“女兒已過了不惑之年,對世上男女情愛并無熱切之心。休癡歸來固然令人歡喜,可他人生也才剛開始,未來還不知有多精彩,何必早早定下?女兒這兩年忙著圣殿進修考核評職稱……著實不想浪費精力于個人。不如再等幾年,橫豎人也不會跑的。”
鄭愚表情肉眼可見幽怨了。
祈善:“……”
“說起來,譚叔父更叫人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