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幾個女人在餐廳玩牌閑聊的時候，那五個技師和沈魏風都在客廳抽煙聊天，議論著下個月要去馮村和周邊實地考察的事，因為沙發坐不下，張泉和另一個人還找了凳子來。沈魏風邊聽他們說著所里給配車配人和聯絡當地文物辦公室的事，邊不時在其間介紹一些關于馮村的具體情況，中間又叮囑最年輕的張泉把要注意的事項記下來，下周好及時去跟所里溝通。厖
其實，原本西北人都挺能喝酒的，但這幾個技師們今天這是第一次來自己領隊家里，多少都有點拘束，再一看周楚凝那女主人架勢，自然莫名感到有點壓力，再加上其中三個是有老婆跟著的，就沒太敢放開了喝，所以這頓飯的酒只是點到為止，到了飯后大家都挺清醒的，還能說點兒要緊的事，又因為桌上誰也沒好意思勸酒，沈魏風略過的就更多，算起來他也就兩三杯，不過應個景。
而不管酒是不是多了，多少人參與討論問題，沈魏風都不是話多的，這幾個本所的聊著自己單位里的瑣事，他更不肯多開口，只是平靜地聽著，盡管談及的事情是有關馮村的，讓他不可能心里一點觸動沒有，但好在這種談話的氣氛是融洽的，這幾個技師也看起來心越來越齊，越來越不懼當著他的面說點工作上的私心話，包括對專業上的理解也益發透徹起來，這樣利好的局面很能安撫此時沈魏風那隱在精神深處波浪起伏的痛心。
而就在他們幾個男的說得正熱鬧的時候，沈魏風在一片低沉的言談中聽到了家門一聲響，因那門被摔得頗重，聽得出里面有些怒氣，六個人里只有沈魏風疑惑了一下，不知道是誰出門去了，還發了這樣大的脾氣。
“小夏，小夏！”沈魏風且不管周圍在說什么，喊了夏瑤兩聲。
夏瑤恰好也聽見大門響，走了出來，眼看著周楚凝踩著高跟鞋沖了出去，叫都來不及。
正在門口這邊餐廳打牌的三個女人也不禁回頭去看。
張泉的妻子問夏瑤道：“小夏姑娘，是周老師出去了？”厖
夏瑤正猶豫要不要追出去，一看問她，剛要答，又聽見沈魏風也在喊她，便只好先去應付她沈老師。
“哎，沈老師，你叫我？”
“剛是誰出去了？”
夏瑤想開口，可心里稍一琢磨，覺得這么說一下沈魏風必然不會在意，她便不顧避嫌道：“沈老師，你來一下，我跟你說個事。”
沈魏風一看夏瑤那臉色就知道有事情，便立刻從沙發上起身，兩人暫時進了書房。
“怎么了？”
“是周老師，她剛出去了，還有……”夏瑤說話間伸手先帶上了房門，然后才把剛才牌桌上的情況說了一下，又繞了個彎子，把女人議論的分不分居的事也轉述給了沈魏風。厖
聽到這里，沈魏風長嘆了一口氣，沒有馬上出門，而是在書桌前坐了下來，再一扭頭看見自己那張單人床雖然是收拾過的，但確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里常有人住的，解釋也百口莫辯。
夏瑤一看沈魏風不走反坐下了，不知道他在猶豫什么，忍不住勸了勸：“周老師走的時候情緒挺大的，連件外套都沒拿，這會兒外面正起風呢，再等等天要黑了，這邊的治安也不怎么好，要是您不方便撇下張泉他們，那就我去看看吧。”
“不，你去找沒用，還是我去吧。”說著，沈魏風站起身，拿起衣架上的外套穿上，又到對面臥室里取了周楚凝的衣服，這才跟張泉幾個人打了個招呼，匆匆出門去了。
這天上午太陽還是明黃色，到了下午這個時候，太陽已經變做了姜黃色，而且顏色還有愈加變重的趨勢，順帶著天也泛起了一片迷蒙的黃，再加上空氣里飄著的細塵濃到讓人感到要遮口鼻，當地人都知道，這是沙塵暴要來的前奏，而且應該很快就要從這個小城過境。
沈魏風出門之前看了眼門口，發現周楚凝是穿了高跟鞋走的，心里估計她不可能走得太遠，就放棄了開車的打算，只是在路口猶豫了一下到底應該去哪個方向找。
考古所的這個單位樓偏在這座小城的一角，周圍不算荒涼，一條大路一頭通往市中心，一頭通向城郊農村。
沈魏風估計周楚凝不太可能空著手出來還去城郊，大概率應該是順這條路往城中心去了。厖
B市這座西北小城到九十年代末人口還不足五十萬，落實到生活里最大的感受就是街上人特別地少，只有到了城中心那些能逛街的地方才能感到一些人流的涌動，像考古所二十七號樓這樣的位置，又是周日下午，街上簡直是空空蕩蕩。
沈魏風站在路上稍稍往遠處看了看，目之所及，并無一個人影跳入眼簾，這倒讓他一時間心里起了一層不安，不知道前后就這么點時間，周楚凝踩著一雙細跟五六厘米高的高跟鞋能走到哪里去。
正心里打著鼓，沈魏風突然目光一轉，看到馬路對面那個新裝的街邊電話亭里似乎有人在打電話，走近些一看，果然是周楚凝。
當年這種電話亭不少城市都引進過，樣式不過方形棚頂和半球形棚頂兩種，電話機可投幣也可以用卡，沈魏風記得家門口的鞋柜上有兩張所里發的這種卡，估計是周楚凝出門隨手拿了一張。
球形棚頂下，電話機前有一小塊臺子，周楚凝背對著馬路，握著話筒說著什么，沈魏風走近能聽得到她抽噎的低泣，說什么倒是聽不太清，心里頓時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恰巧一陣寒風吹過，感覺有點刺骨，他便沒打斷周楚凝，只是走過去把他手里的外套輕輕搭在了她的肩上，周楚凝被猛然驚動，拿開話筒，轉身一看是沈魏風，臉上竟然顯出一片慌亂和心虛來，愣住半天才有點結巴地開口道：“你怎么出來了？”說著也沒跟電話那頭知會一下，直接把話筒掛了回去，從機子上抽出電話卡。
“這話應該我問你。”沈魏風本來因為她今天打扮過頭是有點脾氣要發作的，可這時看著周楚凝慘白著一張臉，眼睛里還含著淚，心里又于心不忍起來，走到跟前先幫她穿好衣服，然后從口袋里掏出煙來，借著電話亭擋住風，點燃了一支，緩緩地抽了起來。
“我不知道跟那些女人有什么可說的。”周楚凝恨道。厖
沈魏風明白她的這點難處，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過于苛責她，但還是覺得需要告訴她一些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的方法。
“剛才給家里打電話呢吧？你這個樣子，你爸媽會擔心的。以后記得，和這里的人相處，什么都不要太出挑，你那些在國外和高檔商場里買的衣服和首飾盡量不要在這里穿戴。他們為這些遠著你還是小事，最糟糕的是，他們會因為這些針對你，今天這幾個技師的家屬說話不好聽，但也是背著你說的，可如果你總這樣，總有一天，那難聽話會說到你臉上，以你的口才根本不是她們的對手。”
周楚凝聽得很是不耐，剛剛打電話時還一臉的委屈這時早已蕩然無存，她扣緊衣服扣子，一把上午綰好的頭發這時毛躁了些，幾縷頭發在風里翻飛著，艷麗的口紅倒是一點沒褪色，還是那樣鮮明，反倒襯得她一張臉憔悴得可憐。
“沈魏風，你有什么資格站在這里教訓我該如何打扮，該如何待人處事？我周楚凝是不懂道理的人嗎？我告訴你，今天，我是特意穿成這樣的！因為我要讓你的這些同事和家屬們搞清楚自己的位置，別以為能到我家里來吃飯就可以和我平起平坐！少做白日夢對他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周楚凝這通話簡直一氣呵成，說得飛快，因情緒激動臉頰上還飛上了紅暈，冷艷的氣質和簡直不堪入耳的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楚凝，你跟我生氣不要帶累其他人，這些本地的技師們并沒有得罪過你，你何苦這么說他們！你以后有什么不滿直接跟我說，別禍害別人，也別讓你父母隔著一千多公里擔心。”沈魏風當然知道周楚凝今天滿心的恨意所為何來，因此那么離譜可氣的話也并沒有完全觸怒他。
“我跟你說？說什么？現在你跟我新婚分居的事已經藏不住了，下星期，或者再過一兩周，這個考古所估計上上下下幾百號人都會知道了吧！只要你不覺得難堪，我也無所謂！反正已然這樣了！哦，對了，還有那個夏瑤，你要是中意何不弄回你屋里去，我沒有意見，真的，這小丫頭片子賴在這兒這么長時間，任是瞎子也看出來她喜歡你，你剛才不在女的這邊，可能不知道，人家夏姑娘今天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了，不找對象，不著急結婚，你說為什么？還不是因為你！”周楚凝最后一句飽含了她這么多日子以來所有的怒火，一并混著風沙都發作了出來，沈魏風一張臉頓時氣到鐵青。厖
“周楚凝，你，你不要口不擇言！夏瑤沒有什么地方對不起你，你怎么能這么說人家一個未婚的女孩兒！她確實是不應該繼續住在咱們家，我下周就讓她搬走，你以后不準再說她的不是，敗壞她的名聲！至于她喜歡誰不喜歡誰，這都跟我無關，你少往我身上扯！還有，你告訴我，剛才，你到底在跟誰打電話？”沈魏風是被氣瘋了，但是他一點沒有被怒氣沖昏頭腦，馬上找到周楚凝話里的漏洞。
果然，周楚凝那不善于扯謊演戲的毛病一下就被沈魏風那嚴厲到令人膽寒的語調嚇了出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為風寒而顫抖還是因為要撒謊而哆嗦，兩只胳膊交叉抱在身前，眼光盡量回避去看怒火萬丈的沈魏風，在越刮越猛的風沙里好似搖搖欲墜的一棵蘭花。
“你，你連丈夫的義務都不盡，有什么權力盤問我的私事！”
說完，周楚凝轉身要走，沈魏風見狀兩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扯到跟前，周楚凝立刻扭動手臂想擺脫，一邊撕扯一邊帶著點哭腔道：“你弄疼我了！聽到了嗎！放手！”
可這么可憐的哭求根本不管用，完全被激怒的沈魏風腦子里迅速想到了一個人，但他不會自己說出來，他要聽周楚凝自己承認，當然他也不可能放手。
“說，是誰？”
周楚凝連掙扎帶哆嗦，在益發猛烈的風沙里哭喊著：“你可以在家里養個女助理，有什么資格這樣對我！”厖
“周楚凝，夏瑤剛交給你一個月的房租，你再這樣污蔑我和小夏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沈魏風在風里氣到大吼，嚇得周楚凝一臉驚恐。
“不客氣？我知道，那個蘇筱晚不就是被你和你爸一起算計送了命嗎？我告訴你，我可不是她！”
“你說什么！周楚凝，你是不是翻過我的東西？”
突然提到蘇筱晚一下子就讓剛剛還一肚子怒火的沈魏風瞬間破了防，他恍惚間手一松，周楚凝終于擺脫了他的掌控，根本不回答他的問題，扭頭就往馬路對面走去。
這天的風沙到了這時已經逼近城市外圍，而恰巧沙塵暴就是從二十七號樓這個方向浩浩蕩蕩殺了過來，一天一地的風沙把天地間全攪成了土黃色，能見度在瞬間降到了最低，偶有過往的車輛都把遠光燈打開，降低車速緩慢前行，而即便如此，若是有人突然闖到車前，讓那幾十邁的汽車立刻停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沈魏風看著周楚凝邁著蹣跚的步伐在風沙里頂風過馬路，先是看著，腦子里閃現的卻全是蘇筱晚那個雪夜墜崖的悲慘畫面，一顆心也在不停往下沉，可不知怎么了，他在痛苦中竟然猛地靈光一閃，再抬頭看向馬路中間，突然對著周楚凝大喊：“看路！有車！”
說完，他人也沖了出去。厖
周楚凝被身后沈魏風一喊散了注意力，扭頭一看，黃色渾濁的空氣里突然射過來一道強烈的光，她不禁抬手擋住眼睛，然后在驚懼中發出一聲凄涼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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