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B市的那天剛好下雨，風雨中的這座小城沒有一點記憶中的樣子，沿途一排排的樹上，寬大的葉子被洗得油綠發亮，石板路上倒映著天光、樹干、人影還有湛藍的天空。毮
雨水洗去了塵土，也洗去了過往，此時的這里，沈魏風只覺得陌生。
夏瑤坐在副駕上，懷里抱著她的雙肩包，一路過來的辛苦讓這姑娘把剛上路時的興奮慢慢耗了個干凈，到了這天中午已經徹底撐不住，人窩在座椅里沉沉睡了過去。
B市考古所在這座城的東南角，沈魏風開著車路過了那座精神病院，又經過了市府招待所。
時隔半年多，它們看去仍是老樣子，只是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沈魏風車開得很慢，目光掠過這兩處地方時都差點兒踩剎車停下來，但那念頭只不過在他腦海里停留了片刻便消失了，無法整理的紊亂的心跳也在發動機的轟響中湮滅得蹤影全無。
到了地方，所長黃楚江的熱情還是一如既往，接到沈魏風的電話便趕快迎了出來。
之后的客套、談話和晚飯都是尋常的，倒是預先給沈魏風留好的住處離考古所遠得有點令人意外，但好在房子面積不小，有三個不小的房間，里面一應的家具都是齊備的，看起來也很干凈整潔，于是暫時無處落腳的夏瑤便住進了其中一間，打算等上了班在去申請所里的宿舍。毮
天已漸晚，雨也停了，外面滴滴答答積水滑落的聲音很是清脆，沈魏風把車上的行李拿回屋，先走到桌前，一把推開了的窗子，放外面潮濕清新的空氣進來，而那攢了半日的舊事馬上像被澆了水的種子，在記憶的最深處一點點努力地往上生長著，拼盡了全力要破土而出。
果然，夜里沈魏風在夢中回到了招待所的小湖邊，場景依舊，人也依舊，蘇筱晚還是那樣抬頭望著他，含著淚哽咽地懇求著，他抱住他的小晚，毫不猶豫地都答應了下來，可這遲來的悔意在夢里也沒能留住蘇筱晚，她先是模糊了起來，然后在他的懷抱里就虛空得仿佛透明，緊接著一陣呼嘯于天地間的狂風刮來，人便徹底不見了，任憑他怎樣呼喊都沒了蹤跡……；
就這樣，在過去與現在的交纏中，在理智和情感的撕扯里，沈魏風竭盡全力地克服著心里那一遍遍要翻騰起來的過往和苦澀，盡量把全副精力都投注于新的環境里和與新合作伙伴的磨合中，當然，這個B市考古所也恰巧有著它別樣的毛病，不費上一番功夫還真沒辦法把工作做下去，沈魏風確實沒有多余的精力能放在對往昔的追憶中。
B市的考古研究所其實就是這個省的研究所，這里位置雖偏，但因為該省特殊的文物和歷史遺跡，這個所的情況和A市考古所相比特征性更明顯，同時短板也更嚴重。
稍稍有點了解黃楚江的人都知道，他和顧巖章所長是完全不一樣的另一種領導，首先他是專業干修復的出身，早年從學員一點點通過技術的精進和成果的積累才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本人并沒有參與過真正的田野考古，爽快的性格純粹是地域的人文特征，與工作本身沒有多大關系。因為修復是一種比外出更文氣的活兒，這就導致了黃楚江習慣在處理單位里的人員問題時手段更溫和，態度也更模糊，對于接手下來的馮村Ⅱ期項目基本全權交于沈魏風，說是他作為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所里的人員可以按需調配，初定的工作隊名單僅做參考，輕易不會摻和隊里的事情。
這種領導風格和局面沈魏風是第一次遇到，極強的邊界感和獨立性導致他原本強硬的工作作風在這兒突然沒了著力點，一時間使他倍感不適。
然后在與工作隊人員初次見面后，他發現這支隊伍上下十幾口人幾乎全都要仰仗于他，這些人對自己的工作內容都不甚了了，沒主意，沒想法，當然也沒有態度。工作等著有人分配，進度等著領隊規劃，上下左右誰也不多說一句，盲猜是怕有什么矛盾，實際是沒人知道的比別人更多。這樣的隊伍幺蛾子肯定是少，可其實麻煩也更多，更加糟糕的是隊里暫定的幾個技師在業務上也很不令人滿意，開會說不出個所以然，看資料抓不住重點，聽項目說明也一知半解，不懂文化譜系，弄不清格局序列，文化分期只對宋以前五百多年的內容算是熟練，之前和之后的都有點發懵，如此種種一時間難以歷數，更令沈魏風發愁的是，他甚至擔心這幾個人連地層都弄不出來，繪圖就更不能指望了，而這個所恰恰就是沒有搞地質學的專業人員。毮
情況如此糟糕，可任務卻如山一般堆在那兒，盡管距離明年的考古季還有日子，但是加強對現定人員的培訓還是成了當務之急。
就這樣，B市考古所里的一間小會議室成了后來近兩三個月的工作駐地，沈魏風新分到的辦公室幾乎沒用過幾回，助理夏瑤自然也是寸步不離其左右，也基本在小會議室里扎了根。
白天在所里忙于給工作隊人員上課和處理一些雜事，晚上沈魏風還要看書看資料寫書稿，夏瑤一看這情況，原本申請好的宿舍也沒去住，仍然暫住在沈魏風那里，每天或者做點簡單的晚飯或宵夜，或者幫忙整理手稿和材料，有閑暇的話打掃和收拾一下房間，差不多都跟著沈魏風的作息來，他不睡夏瑤就陪著，沒有需要打下手的活兒就在自己房間里默默地看專業書學習，馮村的相關資料只一個月多月就基本讀得差不多了，有時問沈魏風一些問題還能跟著討論一番，進步可謂飛快，讓原本對她不報任何希望的沈魏風兩個月后簡直對這小姑娘有些刮目相看，敢交予她完成的筆頭工作也變得多了起來。
轉眼又過了月余，秋天眼看著已經正式登場，周楚凝在辦完了去廳里的入職以后，來B市的行程也大概定了下來，在和沈魏風打了幾次電話后，商量好了一個具體的日子。
只不過這件事夾在繁忙的工作和科研中間很快就被沈魏風忽略過去，直到這天傍晚時分，他看到一輛A市牌照的奧迪停在他住處樓下他才想起周楚凝應該是今天就到了。
因為在B市住的地方和考古所有點距離，這里的公交車又不方便，沈魏風現在都是開車往返，此時正趕上下班回來，夏瑤也在車里，他停了車一看，沒顧得上解釋，就先下車迎了過去。
周楚凝幾個月沒見沈魏風，此刻自然是一臉眷戀，見他過來便伸手挽著他胳膊，眼中充滿著團圓的喜悅，靠在他身邊低聲說著路上的見聞，完全沒注意身后還有一個夏瑤，直到交代司機開后備箱取行李時才發現一個年輕瘦高的姑娘就在他們身邊。毮
“對了，還沒來得及跟你介紹，這是我們所的夏瑤，我在這邊的助理。”沈魏風平靜地介紹了一下。
周楚凝面無表情地看著夏瑤，沒有開口。
夏瑤一看這情況，扭頭問沈魏風道：“沈老師，我應該叫周老師師母吧？”
這幾個月來，夏瑤一直把沈魏風視為自己的老師和師父，如此稱呼沈魏風自然覺得沒什么不妥，便點了點頭，可周楚凝毫無笑意地冷冷道：“你是魏風的研究生嗎？不是的話叫什么師母！”
夏瑤年輕臉嫩，頓時一陣尷尬，不知該如何下臺，還是沈魏風看得明白，馬上給夏瑤解圍道：“還是喊周老師吧。”
“哎。”夏瑤雖然心里覺得有點堵得慌，但還是趕忙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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