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門關內陰氣森森。
但不知為何,陸銘卻覺得,這地府的風景,要遠比陽間好了太多太多。
他抬腿,邁步。
自有影子調動鬼域之力,將陸銘送往了他應該去的地方。
不是閻王殿。
而是地府中某一偏僻角落。
當陸銘察覺到風景陡然轉變之時,希望等人的臉,便已經出現在了陸銘的眼中。
當時陸銘給小高傳訊,讓他們藏好。
影子卻發揮了主觀能動性,直接將他們藏進了地府之內——畢竟,哪地方能有影子的鬼域更安全?
之前,吸收了古楚的記憶后,陸銘便知這個副本的水不淺,當時陸銘不知未來會如何,他不在乎段云等人的性命,但總不能不在乎希望的性命。
而眼下。
局勢走到了這一步……
危險,似乎是沒有了。
畢竟陸銘抱上了蓋亞的大白腿。
但陸銘的心情,的確有些……復雜……
我命由天不由我?
大概吧。
蓋亞身為近邪神的存在,真要想收拾陸銘,陸銘貌似也只能撅屁股挨打,逃是沒啥希望的。
換言之,與蓋亞的那個交易,蓋亞能否履約,是否會狡兔死走狗烹,這些陸銘只能寄希望于交易之間的威懾與蓋亞的人品。
但陸銘沉吟良久……
卻發現自己心境復雜的根源,也不僅僅是在于此。
“怎么了?臉色不太好看呢。”
小高適時開口。
看著面前一眾隊友的臉,想想,陸銘便開口訴說。
從古楚的記憶,到蓋亞的存在,到這個副本的毀滅邏輯以及無解之處。
——這些情報沒必要藏著掖著,畢竟,假如自己萬一真出了事兒,這些人能把情報帶回去給世界,陸銘也不枉世界對自己這么長時間的照顧了。
想到了世界……
陸銘的心情,登時更復雜了一分。
隨著陸銘話音落,眾人禁不住面面相覷。
即便是最跳脫的希望,都不再言語,只是趴在地上,安靜看著陸銘。
直到陸銘再開口。
“所以,事情就這樣了,接下來,我忙我的,你們藏你們的。無需管副本里的亂七八糟的了,就茍著吧。”
安排完了小高等人后,陸銘扭頭,向遠方行去。
沒走上兩步,陸銘便聽到隱隱腳步聲,轉頭便看到希望正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趨。
見到希望,陸銘想想,咧嘴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希望也似乎察覺到了陸銘的復雜,它嗚嗷一聲,小步走到陸銘身邊,蹭著陸銘的小腿。
一人,一狗。
就這般散步于陰曹地府。
直到來到了忘川河邊,陸銘抱著希望,坐在了河邊的石頭上。
“老大,你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
“那我猜猜?”
“也行。”
希望輕咳兩聲,稚嫩的童音從陸銘腦中響起。
“我猜老大認為啊,這個蓋亞不是啥好貨,世界是不是也如此?”
陸銘沒開口。
但顯然,陸銘心中確實存在這種想法。
片刻后,喃呢聲從陸銘口中響起。
“無論是以人的標準,還是以世界意志的標準看,世界都很偉大……我之前以為這是世界意志的職責所在,存續根本。”
“但現在蓋亞的出現,告訴我一切并非如此。”
“世界意志可以不在乎世界上發生的災難。”
“你沒見到,那個蓋亞看人的眼神……那都不能用拿鼻孔對人來形容了,那簡直就是傲氣上天了。”
“但其實再細想,這個也有道理……生命本質本來就不一樣,人家天生比你高貴的多……這種差別,甚至比農夫的孩子和皇帝的孩子區別還大。”
“所以我自然就會想。”
“同樣都是世界意志,世界會怎么想呢?如果情況發展到某種極惡劣的程度,世界會不會……”
“你永遠可以相信世界!”
陸銘話音未落,希望便已經開口。
它的聲音稚嫩依舊,卻不復溫和,只剩鄭重。
陸銘低頭看向懷中的狗頭。
他不理解希望為何會把這句安防局口號當真……
再加上這次副本經歷的一幕幕,陸銘張了張嘴,終是吐出兩個字來:“當真?”
“是的。”
“你永遠可以相信世界!!”
說完,希望的聲音重新跳脫了起來。
“放心吧老大,世界和蓋亞不一樣的。”
希望與陸銘的關系自不必多提。
看著希望的狗臉,陸銘微微點頭——他足夠信任希望,所以他相信希望說出的每一句話。
然而當重新升起對世界的信任之后,陸銘心中的復雜卻半點未能退卻。
所以……
“我糾結的,并非是這個。”
滾滾忘川東流去。
看著面前的黑色長河,陸銘遲疑著,對最親密的“人”,說出了最真誠的話。
“我所糾結的,是因為我發現了一個事實。”
希望看向陸銘的臉,慢慢不說話了,它似乎察覺到陸銘想說的究竟是什么。
而陸銘,也并未打什么玄機。
只是平靜開口描述起剛才自己看到的東西。
那是……交易之間能提供的商品。
“當我答應蓋亞,當祂的打手之后,蓋亞跟我算了一筆賬。”
“賬目是這么算的……以一般標準來說,就是做得不好也不壞,只是中規中矩。我為祂打工十五天,能夠在交易之間換到的東西,乃是完美通關副本的數倍以上。”
玩家進入副本,解決副本,完美通關副本。
但其中的艱難險阻自不必多說。
現在陸銘直接抱boss大腿,執行一些危險性不大的任務,所能收獲的獎勵,乃是完美通關副本獎勵的數倍。
付出,與回報。
當兩條路,收益率完全不同之時,該做何種選擇其實就很明確了。
陸銘想到了薩格拉斯。
扯boss的虎皮,薩格拉斯一個副本直接換到了天災級的力量——先不談結果,就說這個思路,顯然要比硬剛副本boss,追求完美通關強得多。
當然,這里面涉及到了一個立場問題。
而有關于陸銘的立場。
這個就真得好好談談了。
陸銘轉頭看向希望,他能看到,希望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并無雜質。
它就這么看著陸銘……仿佛一個天真的孩子……
陸銘深深吸氣。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但我不是。”
“還記得咱們跟安防局的關系么?”
希望開口:“合作。”
“是的,合作。”
“我不管世界是怎么想的,祂是想與地球人類同生共死還是有別的想法,這些在我看來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咱們的立場。”
“希望啊……你了解我。你知道我以前最喜歡做的是什么么?”
希望再開口:“委托。”
“沒錯,委托。”
而委托這種東西,實際上是讓別人為自己選擇立場,名為死神的殺手,只是委托人手中的刀。
跟一把刀子談立場,這個不是搞笑呢么?
是的。
陸銘從一開始,就沒有什么必須守護地球的立場。
如果說原本,因為陸銘脫離不了地球,面對毀滅時只能選擇抵抗,那陸銘死跟安防局沒有任何問題。
但交易之間所能做到的事情,真的太多太多了……
多到只要籌碼足夠,陸銘完全可以獨善其身!他管地球死活?
“已知,跟副本boss混,可以快速增強力量。但會給地球帶來巨大風險。”
“而我,實際上并非需要死站在地球這邊。比起什么守護地球的宏偉愿望,力量顯然更吸引我。”
“我需要力量,我需要很多很強的力量。”
“不為別的,最起碼我應該為影子找回身體,而這些,都需要很強的力量來實現。”
簡單的邏輯鏈就此形成。
陸銘需要力量——投靠副本boss當反派能快速獲得力量——獲得力量后能夠為影子找回身體。
在這個邏輯鏈條里,陸銘并沒找到安防局、找到世界、找到地球的位置。
當然,你也可以說,跟安防局混好了,他們能給陸銘帶來很大幫助。
陸銘承認這一點。
但一個是別人的力量,一個是自己的力量……這個又怎么說?
“所以,當時。”
“蓋亞說讓我給祂當打手,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因為好處是可以明確預見的。”
“但現在……嗯,也不能說是現在。也就是從交易之間走出來之后,我就覺得……事情不是這么個事情。”
“我覺得心里不舒服。我覺得蓋亞這個世界意志,很讓我討厭,我甚至有點兒想殺了祂。”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選擇了一條‘利益最大化’路線,心里卻還是覺得不太舒服……我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出現這么復雜的感情……甚至復雜到,無法用言語描述的地步。”
所以陸銘糾結。
所以陸銘坐在忘川河邊啰嗦了這么多。
所以,現場只有希望這一個聽眾。
所以,陸銘于這一刻,在自己最親密的“人”面前,敞開了心扉。
他想走,似乎也應該走“吞噬萬界乃至地球以獲取力量”的道路。
“但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覺得心里堵得慌……”
看著一旁,那個23歲的男人。
希望慢慢趴在了陸銘腿上。
溫暖的感覺,似乎從希望體內蔓延到了陸銘心中,這甚至短暫抑制了陸銘心中的起伏波動。
它終于開了口。
“陸銘?”
“嗯。”
“你相信有的人,生來就背負了使命么?”
“相信。還有,你說的是我?”
陸銘的直接,讓希望略感不適……
它眼珠子一轉。
“不是。”
“我信你個邪。”
“嘿嘿。你剛才還說,你相信我說得每一句話呢……”
“但這個我不信。我知道自己是特殊的,這方面我沒必要揣著明白裝糊涂。還有,我剛才說相信你,是我心里想的,你咋知道的?”
希望再次裝傻充楞。
直到它輕輕舔了舔陸銘的手。
“陸銘?”
“嗯。”
“對不起。”
“這句話又因為個什么呢?”
“因為我想說啊。”
陸銘搖了搖頭。
可惜。
陰間沒有日月輪轉,沒有夕陽西下。
只有霧靄蒙蒙和因鬼氣濃郁而帶來的黑暗。
若是再有個夕陽西下的風景給這一人一狗當背景板,相信會是一副極美的風景。
希望突兀開口。
“陸銘?”
“嗯。”
“你知道你為什么會覺得不舒服么?”
“不知道啊。”
“因為你,其實是我見過的最善良,最溫柔的人了……你會因不好的事情而難過,會因別人的災禍而悲傷,會因別人的喜悅而喜悅。”
陸銘深深吸了口氣,轉頭看向希望干凈的眼,似乎再看一條傻狗……
“你確定你說的是我,而不是你自己?”
希望打了個滾,肚皮外翻,抻個舌頭使勁賣萌。
于是。
就這般。
陸銘的心情似乎好上了不少。
他撓了撓希望的肚皮,引得希望一陣抽搐,想想,陸銘站起身來,微微扭了扭脖頸。
“好吧。”
“雖然不知道我為什么心里很不舒服,但答應的事情還是要完成的。”
“蓋亞不是想要我當刀么?我當!”
因為利益最大化?
因為面對近邪神,陸銘沒有選擇的權利。
但心中隱隱念頭卻讓陸銘明白。
“只此一次。”
“而且。”
“我會殺祂。”
在不遠的未來。
不為別的,就因為陸銘想做。
“你相信,有些人,有些物,生來就被賦予了使命么?”
朦朧的夢幻中,似有聲音這般響起。
然而她看不清那人的臉,也看不清周圍的環境,聽到的聲音也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種語言,卻能聽懂其中的意思。
當蒼老聲音這般說完,耳邊響起合成的機械音。
“對不起長老,我不理解您話里的意思。”
被稱作長老,且有蒼老聲音的男人,似乎沒想認真回答這個問題。
他只是自顧自地說道。
“原本我們以為,世界意志的使命是保護自己,保護祂的子民。”
“而我們的使命是保護世界,保護我們的家園。”
“我們相互依存,我們相互幫助,我們互相守望。”
“但我錯了。”
合成的機械音再響。
“我在。”
“記錄:公元8596年,米德人戰敗。敗于世界意志背叛,以及深淵邪神之手。”
“啟動遺族計劃。”
“你走吧。”
機械音:“是的長老。”
“哦對了,按照我的習慣,我要給你起個名字才好。”
“就叫你……使命吧。”
聲音逐漸飄遠,學者猛地睜眼,從噩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