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9月30日。
人類發現了第二顆星球。
然而,這次沒有第一次那么好運,即使全速前行也至少需要數十年,人類轉而將視線投向內部。
經由一年多的準備,玩家體系陸續公開,人人都可以學習技能。
管控非常直接——人們可以通過各種方式獲得“玩家積分”,比如工作、見義勇為、參軍、做出重大科研成果……任何好人好事都可以納入積分考量,而做壞事會扣除積分。由“明安系統”實時監測,實時反饋到人們手上的腕表。
如此一來,就能用“利益”管束人類的“道德”,用實實在在的好處,約束他們內心的黑暗。
然而,正如很多人所想,一個完全嶄新的世界就像一個天平,無論是加重砝碼還是取走砝碼,哪怕只是改變一點點,都會掀起驚濤駭浪。
持有“槍械”后的人們,雖然不再受到強烈的歧視,但很快掀起了新的混亂——有人開始復仇。他們揮刀向雁過拔毛的老板、向偏心眼的老師、甚至向有過幾句口角的鄰居……
很多人罪不至死,但他們手中有槍,槍可致死。
蘇明安反復回溯多次,讓損傷降在了最低的比例。他知道不能永遠只讓七分之一的人擁有暴力,不能斷絕普通人的上升空間,所以這一步是必要的犧牲。
偶爾,他會聽到一些細小的聲音:
“我聽說路在造神,追隨他的人們都快瘋魔了,甚至想要人祭,真的假的……”
“你知道呂樹的神位嗎?叫深淵之主!呂樹要變強,是要殺人和喝血的,誰知道他這一年來為了變強,有沒有殺過人……”
“如果是殺的罪犯和戰爭犯,我覺得還好吧。”
“我還聽說伊莎貝拉正在做人體實驗……”
“時代不同了,我們本就處于比較危險的時期,突破一些道德底線,也沒有辦法吧。”
“英雄畢竟是英雄啊,做什么都有人原諒,因為他們救過人類,所以之后的一切罪孽都會一筆勾銷嗎?”
“他們本來就是為了我們好啊,你以為他們想承受這種罪孽啊。”
“我只希望,我不要成為那種犧牲者……”
這些聲音,是蘇明安無論回溯多少次,也無法平息之物。因為有些聲音,確實是真的。
多次回溯令他神情疲憊,服用的藥物越來越多。
這些天,呂樹察覺到,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蘇明安了。
與竹只說,界主在忙。
呂樹閉上雙眼,脊背長出宛如蝠翼的惡魔之翅,他使用“惡之感知”,很快察覺到了一股濃烈的血氣,有生命正在衰亡。他順著氣息隱身前去,穿透緊閉的大門,來到了世界樞紐最高層內部。
他本不該看到接下來這一幕。
——蒼白的房間里,身穿白大褂的青年坐在椅子上,周圍站著許多與他面貌幾乎一致的人,正在切割他的肉與皮膚,接取他的鮮血。
數之不盡的皮肉與鮮血在實驗皿里激蕩出各色液體與氣泡,營養灌泡著器官的切片,仿佛有蓬勃的火焰正在生長。
呂樹瞬間定在原地,心跳幾乎停住,手腳蔓延著無法自控的冰冷。
他終于察覺到了早春的寒涼,胸中響起了落葉的聲音。
望見呂樹到來,椅子上的蘇明安驚愕一瞬,想要站起,周身數之不盡的抽血軟管拉住了他。如雪般的白色長發飄舞,他像是被蔓延層生的血紅荊棘鎖在了鐵椅上,猶如一顆連接著動脈與靜脈的鮮艷心臟。
“我沒想到你能找到這里來,我明明設置了屏蔽結界……是深淵之神的能力嗎?你感知到了我……”蘇明安一邊梳理軟管,一邊抬起頭。
他的臉上有一種近乎純真般的訝異,仿佛呂樹知曉這件事,比他正在遭遇的一切更為痛苦。
“你在,做什么?”呂樹幾乎咬著唇,才發出聲音。
“其一,經過多次回溯,我察覺到了一個事實——永遠依賴我調控世界是不正確的,不能每發生一個大事件,我就來來回回十幾次,必須治標治本。”蘇明安道:“其二,我們發現的最近一顆星球,至少需要幾十年的航行時間,這代表在同伴們壽終前,他們無法回到家鄉,有必要加速航行。其三,我希望必須趕在我消失之前,安頓好這個世界,確保這個世界能夠自行運作。”
“你不是永生的嗎?”呂樹的臉上出現了片刻空白。
“你在想什么?”蘇明安失笑:“如果我能及時脫離這個世界,成功奔向宇宙,那當然可以活很久,但問題是……我還沒找到辦法。”
他現在只是“信仰”權柄弄出來的一具化身,真實的他仍是世界樹。
所以,他想要學習羅瓦莎燈塔水母的概念。燈塔水母可以無限重生,因為它本身就是“世界”,而蘇明安現在也是“世界”,他還有一個明狀態的技能:
生明且安(被動):你的身軀蘊含更強烈的生命之力,器官破碎或大量失血不會讓你迅速失去戰斗力,吞食你的軀體可以幫助他人恢復生命力。
正是這個技能,讓他察覺到了——自己現在也是一種翟星的“燈塔水母”。
那么,假如切割自己的血肉,能否讓一批玩家快速變強,讓他們得以成神,突破人類的界限,進一步去探索小世界外的星球?
那么,假如研究自己血脈里的神力,能否得知世界本源的奧秘,讓小世界的位格進一步增長?
“嗒,嗒,嗒。”恰逢一陣腳步聲傳來,一位白發金眸的少年站在蘇明安身側。
“正好蘇琉錦在,我請求了他的幫助,幫忙探尋我身體里的奧秘。”蘇明安宛如一位冰冷理性的研究者,指了指自己快速愈合的皮膚:“我已經試驗過,把血肉喂給一些動物,它們的靈智和實力都有了明顯增長,甚至出現了升華為智慧生命的跡象……我猜測,神的血肉,與人類完全不同。”
“……蘇琉錦?”呂樹望向一側,抿了抿唇。
蘇明安說的話,呂樹都聽得懂。
然而,呂樹卻像是浸泡在了冰水里,耳邊滿是流水聲。
他望見一尊神像。
那尊神像一點點剝去自己沾著金箔的外衣,分給天下受凍的人們;又剝去自己的皮肉,分給天下挨餓的人們;又剝去自己的血液,分給苦于貧弱的人們;最后剝去自己鮮紅的心臟,分給這個世界……
為什么你要這樣做呢。心聲在呂樹腦海里回響。
“你放心,我心中有數。”神像坐在層層迭迭的血色“玫瑰”之間,姿態端莊:“這些人,是我制造出來的仿生體,他們會按照我的思路實驗。”
為什么你不愿意逃走呢。
神像拿起桌上的一瓶血液,遞給呂樹:“聽說你修煉需要喝血,我的血液應該最有效。你可以定時來拿,反正這里有很多。等我研究出燈塔水母的特性,就給你們每個人都分一些血肉,幫你們突破壽命的限制。以及……在社會秩序允許的情況下,分給普羅大眾,緩解強弱差距帶來的矛盾。”
為什么你要對他們那么好。
“對了。”神像想起了什么:“放心,我會做成讓人能接受的外形,比如‘營養劑’、‘修煉丸’、“圣水’之類,不會血糊糊地給你們,不會讓你們感覺惡心。”
為什么你連這種事都要考慮到。
呂樹望著近在咫尺的、涌蕩的赤金色的鮮血。
——“黎血”。
這是蘇明安給它的稱呼,一種仿佛脫離了人、屬于某種神圣端莊概念之物。
呂樹默然伸手,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具沒有聲息的塑像。
明明你已經結束了一切,明明故事已經算作“HE”了不是嗎?
他盯著手中的玻璃瓶,赤金色的血宛如星沙,讓他想起橋洞邊街區電視曾經播放過的,敦煌的鳴沙山。那里的沙子像是會跳舞,那里的月牙泉美得猶如一幅畫。他幻想自己也能去一遭,那是他貧瘠的眼中從未映照過的風景。
滾燙的日光照下來,沙子燙得人像是想跳舞,哆嗦與歡笑響徹空曠的沙山,滾燙的熱度激得人們手指疼痛,不敢觸碰——
“啪——!!!”
玻璃碎了一地。
呂樹手掌顫抖,呆滯地凝視地面,明明玻璃瓶毫無熱度,他的指腹卻紅腫無比,像是燙了好幾個痘。
為什么還要考慮“結束之后”?
為什么?
難道不是結束了世界游戲,王子們與公主們就都能得到幸福了嗎?
他像是被沙子燙了滿身,步步后退,步步顫抖。
心臟仿佛被什么東西握緊,疼得他全身躊躇,血液滾燙。
不對,不對,不對。
不該是這樣的,有什么錯了。
——我們走錯了,走錯了。
蘇明安澄澈的目光望來,旁邊幾個面目相同的人迅速前來,清掃了碎玻璃,很快,一瓶嶄新的“黎血”擺放在了呂樹面前。
呂樹渾身顫抖,他吐不出半個字,望著那雙澄澈的眼睛,他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最無力的時候,連接東西也接不住的時候。
“不小心摔了也沒關系,這里有很多。”神像如此告訴他。
而呂樹終于無法沉默,攥住神像的手腕,痛苦地盯著祂赤誠的眼睛——
“我有種預感。”
“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
“你會成為神像,會成為薪柴,會成為食糧……你可能再也無法前往宇宙了,也無法擺脫這個世界了。”
“我們離開這里,帶著能逃走的同伴們一起,不要回頭,好不好?”
我們逃走,好不好?
手術燈照在蘇明安額角,令他的眉眼顯出幾分鋒利,
他澄澈的雙眼望著呂樹,彰顯這雙眼眸清醒且理智,而非瘋狂做出如此行徑。
他是清醒的。
他伸出手,指了指呂樹的腰間,呂樹這才發現,自己腰間掛著一枚銀色鈴鐺,這是他前幾天救下一群險些死于戰火的孩子時,一個失去父母的孩子給他的。那個孩子很像兒時的他,滿身都是燒傷,所以他收了下來,順手掛在腰間。
這幾天他太忙了,忘了把這鈴鐺取下來收好。
當蘇明安的手指輕觸鈴鐺,
“叮當——叮當——”
傳來一陣,柔軟如羽毛、清脆如鳥鳴的聲響。
呂樹適才望見,蘇明安身后,立著一個玻璃柜。
里面擺滿了各色物件,一枚貓耳掛墜、一對黑色耳釘、一本筆記本、一張人皮面具、一個縮小白貓布偶、一個羅盤、一支羽毛筆、一個木雕、一條十字架項鏈、一枚機械戒指、一朵凋謝的花……
一粒種、一個春秋、一尊神。
“你把他們都存起來了……”呂樹喃喃道。
他們。
他們都在這里啊。
腰間的鈴鐺在搖晃,口袋里的幾枚燒焦的糖果仍有余溫,手腕上的彩色繩結來自一位失獨的母親,脖子上掛著的是林音送的一枚哨子,哨子呢,碰撞著胸前一枚展翅欲飛的鴿子徽章,那是飽受軍閥欺壓的一群平民湊錢打造,贈給“審判者”呂塔主的和平鴿勛章。
“呂塔主,多謝您!多虧您能來……”
“哎呀,那幫人仗著參加過世界游戲,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幸虧您來了,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請您一定不要推卻……”
“呂哥哥,你好高啊,我什么時候也能像你一樣高呢?”
呂樹記得昨日救下的一個女孩,她展開懷里皺皺巴巴的紙張,在烈火的澆筑中,紙上畫著的沒有痛苦與仇恨,而是幾個大火柴人手牽手拉著一個小女孩火柴人,站在火光之中,站在黎明之下。
那幾個大火柴人分別擁有黑色、白色、藍色等各種頭發,稍一辨認,就知道是他們。
女孩滿懷熱切的一雙大眼睛,就像春日的灼陽,一瞬間撞入了他千瘡百孔的心臟。
“我……”
嗓音開始顫抖,他孤寂了太久,第一次察覺到生命原來可以如此喧囂生動。
可是,即使這樣。
即使這樣,就一定要栽在這里嗎?一定要這么疼痛嗎?
“逃不掉了……”呂樹喉嚨哽咽,手握成拳,緩緩置于自己心口:
“逃不掉了。”
你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在你眼前死去的小士兵。
然后你又想起了月,想起了啟,想起了特雷蒂亞。想起了由你們性命澆筑的黎明系統。想起了那一尊黑白的墓碑與糖果罐。
“完了。”
你自言自語,喉嚨發出哽咽,手握成拳,緩緩敲在自己心口,
“逃不掉了……”
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這個詞匯本是美好的寓意,充斥著向往與期待,但為何聽著如此令人落淚?
“只是暫時的,不要落淚,不要悲傷。”蘇明安卻拉住他的手,認真地搖搖頭:
“我相信,等一切平定以后,我們仍然能夠奔赴宇宙。別忘了,我是世界樹,只要‘信仰’權柄在,我還會有不斷復生的化身。”
“到了那時,我們便在由愛構成的橋梁與塔的最高處,重逢吧。”
“來日方長。”
這就是幸福嗎?這就是終點嗎?
呂樹聽到了來自終點的笑聲。
風吹過臉頰,猶如刮過一塊清晨的磐石,雨后的石面光滑,就連露水都緩緩淌下。
血液入口,喉間發澀。
這一次,他的眼里再沒有了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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