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把握勝過他。”蘇明安用的是肯定句。
“那是當然,我不過是完成一個夙愿……我的一生就像一個追風箏的人,始終在追那根早已斷掉的線,直到我握住了那根線,緊緊不放手,直到它把我帶到懸崖邊……”無翼說:“你還有一個問題吧,快問吧。”
“最后一個問題。”蘇明安豎起一根手指:
“你寫的伊莎公主,是復刻了羅瓦莎一級神惡魔母神伊莎蓓爾的過去,對嗎?”
“沒錯。”無翼點頭:“她在很久以前,并不是羅瓦莎的人,而是另一顆低等星球上的一位公主。”
他將一塊劇憶鏡片遞給蘇明安:“這是她的故事。”
“愛人!我的愛人,你在哪里!”
“我的心兒啊,為你焦枯,為你哭泣!”
從前,有一個童話般的故事。
一個仍處于中世紀的低等文明,有一位美麗雍容的公主,在古堡里憂郁著。
她擁有一頭美麗的墨發長發,皮膚蒼白,眼皮厚重,嘴唇如火,像是西歐油畫里濃墨重彩的美人。
公主美麗而聰慧,是下任女王,年紀輕輕就承擔了重任,導致她逐漸抑郁。沒有人能理解她,她時常幻想自己有一位完美的愛人,能夠理解她的壓力與痛苦。
一天夜晚,公主終于不堪忍受,決定從城堡高樓一躍而下。
就在她墜落時,一個人在空中出現,抱住了她。
他有一張英俊的面孔,一雙深情的眼睛,他摟著她在空中旋轉片刻,緩緩落地。
“你好,我是……”男人開口。
“你是我的愛人!”公主搶在他前面開口,目光水汪汪:“你終于來見我了,我幻想中的愛人!”
這里是沒有魔法的低等文明,如果不是她幻想的愛人,他為何能夠在空中出現?至于她為何安穩落地,一定是因為下面有柔軟的草坪。
男人訝異了片刻,露出微笑:
“嗯。”
“我是你的愛人,是來治療你的,公主殿下。”
男人是一位清醒者。
他只是受了夢境之主的任務,前來記錄這顆低等星球的信息,這是一個簡單的工作,沒想到定位有些問題,他出現在了半空,被公主這個本地人看到。
他不能讓本地人發現自己的存在。幸好,這位公主患有臆想癥,為了彌補自己的失誤,他決定順勢偽裝成公主的幻想愛人,隨著她疾病的治愈而漸漸消失,合情合理。
其實,他只要干脆利落殺了公主,偽裝成自殺,就根本沒有人發現他。但是,面對她眼里的欣喜,他下不了手。
只要配合她扮演到底,然后默默消失,就不需要殺死她來保守秘密了,只不過是浪費點時間……男人想。
“但是,萬一你是我幻想中的壞蛋,偽裝成愛人來接近我怎么辦?”沒想到,小小年紀的公主,心里的幻想還挺完整,幻想里有好人有壞人。
為了取信于她,男人無奈笑道:“好吧,公主殿下,我要如何展示我的愛意呢?”
公主想了想,目光望見美麗的花園,枝頭艷紅的玫瑰,她機靈的大眼睛轉了轉,嬌聲道:
“你給我采一朵最鮮艷美麗的玫瑰,我就相信你的愛!”
目光所及,皇宮花園廣闊無比,朵朵玫瑰嬌艷欲滴,男人要如何在其中找到最鮮艷的那一朵?
面對少女的存心刁難,男人卻溫柔笑道:“好的,公主殿下。”
他走了幾步,選取了一枝鋒利的枝丫,用自己的胸膛撞了上去。
公主嚇得花容失色,男人卻緩緩抽離了胸膛,露出一朵浸透了鮮血的玫瑰花,它望上去如此“嬌艷欲滴”,鮮血不停向下滴落。
男人顫抖地拿起這朵玫瑰花,遞給公主,手掌撫至胸口:
“公主殿下,這朵花兒足以證明我的愛。”
趁著公主失神的時候,男人對公主使用了能力“迷幻術”,這是他的能力,能讓人不知不覺愛上他,但要在對方失神的時候使用。
然而,公主沒有展露出任何迷戀之色,反而急急忙忙查看他的傷口,大喊著:“來人!快救人!”
男人立刻捂住了公主的嘴:“噓……公主殿下,您忘了?我是您的幻想愛人,只要您心念一動,我就能恢復了。”
公主的神情怔了下,定定地看著男人。
下一刻,男人的傷口神奇地愈合。
這只是男人的治療法術,卻令公主深信不疑:“你果然是我幻想出來的愛人……”
“幸福的書頁啊,那雙百合般的素手……”
他們開始了一段謊言為始的愛戀。
每個深夜,男人都會穿過露珠彌漫的花園,從另一個世界趕來。月光下,公主笑著吞下他喂來的覆盆子塔:“若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那么多人,他們都在期待我犯錯……”
男人回答:“我會陪著您的,不用擔心。”
精神疾病發作時,公主郁郁寡歡,甚至歇斯底里砸東西,她不敢讓別人發現她的痛苦,唯有男人能聆聽她的苦楚。
男人從不在其他人眼前露面,一直偽裝自己是公主的幻覺。
深夜里,他們一起蕩秋千,一起看書,一起采摘新鮮的玫瑰花。當第一縷陽光刺破晨霧。男人總會準時消失,回到他自己的世界,留下第二日等待閱讀的詩詞。
“我們演出在這世界的舞臺,我的愛人悠閑地看著戲,
“他觀賞我演出各種題材,用不同形式排遣我不安的情意……”
“一時的興會令我歡喜,于是我戴上喜劇的假面,”
“一時我轉歡笑為唏噓,于是我又把悲劇扮演。她卻用不變的眼睛看我幻變,不因我喜而喜,不因我悲而悲……”
謊言啊,謊言。
到底誰投注了深情的愛,到底誰在欺騙。
當公主再一次抑郁時,男人教了她一個辦法:“試著給每個人起外號吧。”
“外號?”
“比如,給宰相起一個滑稽的外號‘墨魚’。每次見到他,你就在心里默念,這是墨魚這是墨魚……這樣一來,心情是不是好一些了?”
“噗嗤。”公主忍不住笑起來。
他們給所有人都起上了外號,在伊莎眼里,這個充斥著外號的世界突然變得有趣起來。
“你要不是我的幻想就好了。”一天,伊莎公主托著腮,忽然說。
“幻想之所以美好,正因為是幻想。”男人微笑著:“公主,如果這是一場美好的夢,那就這樣持續下去吧。”
如果她察覺到他并非幻想出來的愛人,而是真人,他就必須殺死她掩蓋秘密。美好的幻夢瞬間會染上血腥。
所以,就讓這個謊言持續下去吧。
公主嬌貴又聰慧。隨著時間的推移,男人逐漸了解她,原來高高在上的公主,背后卻會為了國家的危難整夜睡不著覺,看似一點就通的公主,背后卻會因為做甜點炸了廚房。剝去那些高貴的外衣,其實她也只是個會哭會笑的少女。
他陪伴她,從公主成為了女王,從王國成為了帝國,走過了十幾個春夏秋冬……
十幾年,對于作為清醒者的男人不算什么。公主卻青春不再,漸漸老去。
男人始終強調,這是一場治療,他們之間是病人和醫生的關系,不是愛人之間的關系。即使公主變成了女王,他也一直保留著初遇的稱呼,喚她“伊莎公主”。
相處了那么久,沒有感情是假的。
但是,是愛嗎?男人感覺不是。是憐憫嗎?好像也不是。
他是清醒者,是周游宇宙之人,而她只是一個小星球的普通人,風一吹就會病倒,他們的生命本質有巨大的差距,不可能走到一起。
男人想了很久他們之間的關系,終于找到了合適的答案——對了,這是醫生對于一個久病的病人即將治愈的歡欣,卻也有再不見面的不舍。
他們只是醫生和病人,也只能是醫生和病人。不然,還能是什么關系?
直到有一天,男人推算公主的抑郁癥好得差不多了,她已經走出了過去的陰霾,成為了一個開朗樂觀健康的人,男人知道,自己退場的時機到了,作為“幻想愛人”,在她精神疾病漸漸康復的時候消失,不會引起她的懷疑。
他在這里耗了太久時間,應該徹底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男人提出了告別。
“我要離開了,你的疾病已經得到治愈。”男人說:“你以前說身為公主,你壓力重大,甚至抑郁,但與我的每晚的‘心理輔導’,已經讓你逐漸走出了抑郁的陰霾,現在,你已經很健康了,恭喜你,伊莎。”
少女墨色的長發耷拉著,一雙眼瞳閃爍著碎光,她定定地凝望著男人,沙啞著嗓子說:
“那些問好的信件,那些送給我的禮物,那些哄我的情話……都是治療嗎?都是假意嗎?請不要離開我。”
“你已經痊愈了,伊莎。”男人露出了醉人心扉的微笑:“我應該離開了。”
“不!”
下一刻,他得到了百年來,最令他震驚的回答。
“我沒有痊愈,因為我從來沒病過!”公主那雙憂郁的眼睛,墜入了他的眼底: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幻想愛人。最初見面,你讓我幻想你胸膛的傷口愈合時,我其實故意什么都沒想,但你的傷口還是愈合了。這說明,這不是我幻想的力量,而是你本身的能力——你是真人,你是個外界人,我的愛人!”
她向來聰明,最開始就有了試探。
她一點就通。
“我一直都知道,我一開始都知道。”伊莎顫抖道:
“我雖然向往愛情,卻仍是一位王國公主。當時在夜里被你接住,我的第一反應不是浪漫和戀愛,而是警惕。”
“我從沒聽說過有人能夠空中漂浮,我知道,你掌握著世界之外的能力,你可能是侵略者,你隨時都能殺死我保守秘密。”
“所以,我搶在你前面開口‘你終于來見我了,我幻想中的愛人!’,提前給你扣下了這個設定,讓你能夠有理由放過我。”
“我知道,我一旦暴露出我知道你是真人,你就可能殺死我。”
“你在偽裝一個‘幻想愛人’,而我在偽裝一個‘幻想著愛人的公主’。”
“你在偽裝一個‘醫生’,而我在偽裝一個‘病人’。”
“你自始至終都在說謊,我也是。”
伊莎公主為了王國的安危,選擇假裝不知道男人是真人,扮演一位幻想癥病人。
男人這邊的想法也出奇相似,他為了不殺害公主,扮演一位幻想愛人。
于是,雙方都為了穩住對方,展開了一場相互扮演的謊言。
誰都在說謊,誰都沒有付出真情。
但直到最后,好像誰都付出了真情。
男人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崩裂,他的瞳孔劇烈顫抖著,嗓音沙啞道:“那你為什么……臨到頭了要說出來,一直裝著不知道不就好了嗎?你知不知道你看穿了真相,我就必須殺了你保守秘密……”
“我不知道。”公主說:“我理智了一輩子,從遇見你的十六歲到現在的三十歲,也許對于你來說只是短短一瞬,對于我來說確是漫長的人生。盡管最開始是一場謊言,但是,我已經無法望著你離去了。沖動也好,怎樣也好,我說了出來。”
公主閉目,引頸就戮。
然而,她再度睜開眼,男人卻走了,唯有夜風吹起鮮紅花海。
心軟的何止是公主。
“叮——”
男人留下了一把鑰匙,那是留給她的告別禮物。
“我必須離開了,為了你文明的安全,我不能再回來。”
“這是我身處的清醒者夢境的鑰匙,持有此物,你永遠都能呼喚我。你沒有魔力,你無法聽見我的聲音,但只要你說話,我就能聽見。”
“如果你不愛我了,便將這把鑰匙,隨意贈予他人。你就再不會與我有半點聯系。”
男人走了以后,再也沒回來。
公主一直對著鑰匙說話,她知道自己這輩子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但他聽見便好。
然而,她從烏發等到白發,從壯年等到年老,直到她抱養的旁系孩子登上王位……她再沒等到男人。
他是宇宙之間的清醒者,而她壽命只是短短一瞬,只要他不來,她永遠也等不到他。
壽終前,她一直在念他們曾經念過的詩。
“我們演出在這世界的舞臺,我的愛人悠閑地看著戲,”
“他觀賞我演出各種題材,用不同形式排遣我不安的情意……”
“一時的興會令我歡喜,于是我戴上喜劇的假面,”
“一時我轉歡笑為唏噓,于是我又把悲劇扮演。她卻用不變的眼睛看我幻變,不因我喜而喜,不因我悲而悲……”
直到某一天,她白發蒼蒼,握著鑰匙,在床上溘然長逝,帝國的百姓們縞素痛哭。
她享年九十歲,政務興旺,帝國和樂,人們說她是“最好的伊莎女王”。
公主與男人的故事本該以悲劇收尾。
——直到在下一次宇宙輪回中,伊莎公主再度睜開眼。
她驚訝地發現,也許是那柄鑰匙的作用,她保留了一些記憶,她記得那個男人。
由于她擁有了成為清醒者的資格,她用這柄鑰匙……成功打開了夢境之地的大門。
驕傲的少女走在清醒者們的視線中,走在黑水激蕩的夢境里。當她問及男人,清醒者們說,男人觸犯了沒有殺死目擊者的規定,被夢境之主懲罰,不再是清醒者了。男人現在,只是一個低等文明的普通人。
二者地位調轉,這個變化令公主眩暈。
她想,她要去找他。
她經歷了漫長的難以言說的歲月,從低等生命一步步向上爬,宛如故事里滿懷毅力的主人公,運氣、毅力、實力缺一不可。終于,她將自己逐漸升華為了中等生命、高等生命、三級神、二級神。
她打聽了男人的消息,得知他是一個低等文明——“翟星”的普通人類,男人的文明遭遇了世界游戲,現在男人正是世界游戲里的一個玩家。
盡管已經是神明,但伊莎還做不到侵入世界游戲去找男人,她幾經周轉之下,得知男人未來的必經之地是羅瓦莎,于是她來到了羅瓦莎,在這里……正式升格為了一級神。
——一級神,惡魔母神,伊莎蓓爾。
她要等他。
她終于能等到他。
期間,她遇到了一個叫“白秋”的人,此人給她提供了不少玩家們的信息,于是她答應了他的合作,封他為“魔主”,給他的行動提供便利
直到她,終于等到了那個男人。
已經成為普通人類的,那個男人。
——一張英俊的面孔,一雙深情的眼睛。
男人應該是遭遇了追殺,他從空中狼狽摔落,而她的觸須就在下方。
“簇”地一聲,她接住了他,摟著他在空中旋轉片刻,緩緩落地,一如初見。
地獄里,開滿了猶如鮮紅玫瑰的曼珠沙華,嬌艷欲滴。
“地獄里開不了玫瑰,我只能讓這里開滿曼珠沙華,抱歉。”她向他道歉。
“什……什么?”男人神情空白。
她知道他已經沒有了之前的記憶,于是她微笑著,掠過話題:“沒什么,人類,你是來做什么的?”
“我是一名心理醫生。”男人面對著扭曲恐怖的惡魔母神,依舊坦然鎮定,靠近她微笑道:“聽聞您受邪氣影響已久,想必存在一些心理上的問題,我這個人最喜歡到處治療病人——我是來治愈你的,伊莎。”
……伊莎。
這個稱呼真是讓人懷念,盡管男人只是隨口之言。
公主露出了有些扭曲的微笑——她已露不出人型那般美麗的微笑:
“我如此丑陋,你還愿意治療我嗎?”
“還?”男人愣了下,笑著對著無比丑陋的觸須俯下身,深情地親吻:“當然愿意,我的女皇陛下,你在我眼里極美。”
伊莎蓓爾傲然道:“人類,我要你為我采一朵最鮮艷的玫瑰,作為你從天空落下,不敬我的代價。”
“當然,伊莎陛下。”男人說。
“——我要你高聲訴說對我的愛意,讓我衡量你是否真的愛我。”
“當然,我會展露我對您的傾慕,好讓您更快痊愈。”
“——我要你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為我制作點心,與我的玫瑰寸步不離。”
“當然,我不會離開您。”
“——我要你真切地仰慕我,與我夜里頌唱詩歌,承認我是你眼中的永恒。”
“當然,我會的,陛下。”
“醫生。”伊莎說。
“嗯?”男人微笑。
“不要走。”伊莎感覺自己虛無的形體,像是落下了淚。
“當然,在治愈您前,我不會走。”男人深情地承諾,深情卻未達眼底。
畢竟,他什么也不記得。
“醫生,你叫什么名字?你……從未告訴過我,你的名字。你一直聲稱自己叫‘醫生’。”伊莎嗓音沙啞道。
男人露出了寬慰的微笑,盡管對他而言,眼前的惡魔母神,不過是一個得病的病人。
“易頌。”
“我叫易頌。”
無翼的一位命運之輪的同伴,從這個故事得到靈感,寫出了WARNING005:“花園里的伊莎公主”。
只要有人愿意為她采一朵玫瑰花,無論是否最嬌艷,伊莎公主都會認定對方任務通關。因為她知道,已經不會有人愿意為她用心血染紅一朵玫瑰花了。
WARNING005再也不會遇到不愿意傷害她的愛人。只是為了給蘇明安等人演一場接近無翼的戲,她天空里的“愛人”角色就果斷刺了她一劍。
她只是真正的伊莎蓓爾的倒影。
蘇明安從劇憶鏡片回過神來,心中感慨不已,想不到易頌搞得那么亂,結果居然是純愛……
易頌應該已經離開羅瓦莎了,伊莎蓓爾也不會為了易頌去小世界。他們一個是榜前玩家,一個是羅瓦莎的一級神。神明不會保留過多的情感,更多的是執念,他們注定還是只能分道揚鑣。
將感慨收起,蘇明安抬起頭。
——現在,他將要直面那位夢境之主。
無翼細劍直指,那朵懸浮的、緩緩旋轉的暗紅云團驟然向內坍縮!
“來吧。”無翼沒有回頭,聲音低沉如夜風拂過墓穴,“夢境之主……”
他的嗓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與挑釁,“直面我!回答我!或者……吞沒我!”
就在那“吞沒我”三字落下的瞬間——
仿佛被一個無形的、貪婪的巨口猛然吸吮。所有的紅光、所有的霧氣,都瞬間被壓縮到云團內部的一個點上。
云團所在的位置,空間如同脆弱的琉璃無聲剝落,顯露出其后一片……絕對無法理解的景象。
那不是星空,也不是虛空,而是無數扭曲、旋轉、沸騰的色彩漩渦。一種無法形容的、足以碾碎心智的龐大意志,從那破碎空間后洶涌而出。
億萬只冰冷的、巨大的、非人的瞳孔層層迭迭地浮現出來,它們沒有聚焦,卻又仿佛同時死死地“盯”住了下方渺小的無翼和他的同伴——瞳孔倒映著無數世界線與結局。
宴會廳的墻壁、地面、穹頂,甚至光線本身,都在這意志的沖刷下開始扭曲、變形,空氣粘稠得如同固體,發出細密如玻璃碎裂的呻吟。
有人悶哼一聲,膝蓋發軟幾乎跪倒;有人死死攥住胸口,仿佛心臟要被那無形的壓力捏爆;有人瞳孔放大到極致,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
無翼高舉細劍的手臂肌肉繃緊如鋼鐵,他依然站立在狂瀾的中心,直面那破碎空間后無法名狀的形體。
——那目光的深淵,那夢境本身的主宰。似乎極其細微地笑了一聲。
通道已經打開。他們,直面了夢境之主。
“第一次人生,第二次人生,第三次人生,我與命運之輪一直在追尋你的存在。”無翼冷道:
“你躲在背后,聚攏清醒者,纂改規則,肆意干涉別人的命運,安排結局——你覺得你會永遠驕傲得意嗎?”
“現在——我在這里,向你宣戰!夢境之主,有本事,就讓我進入你的地盤!”
“哦?向我宣戰?”夢境之主的話語猶如概念,直入他們腦海。
蘇明安感到,自己正在面對一個比迭影更強的存在,而且是毫無屏障的直面。
他看不清夢境之主的形體,只能望見無數猩紅的霧氣與眼睛。
就像……他在涉海線,在諾爾的空白書籍里,看到的無數雙眼睛。
“沒錯!我付出三段人生,終于打破你的安排,復活了姐姐,走到了你的面前。”無翼咧開嘴:
“我要向你證明,不要以為你可以安排所有人的命運!”
“嗯。”夢境之主說:“好啊,那你進來吧。”
旋渦更大了一些,準許無翼的進入。
無翼最后朝蘇明安和姐姐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此去再無歸期,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打贏夢境之主。他只是累了,只是圓滿了,只是想完成自己最后的遺憾,只是想要一個證明。
“再見。”無翼啟步前,回頭對蘇明安說。
他的藍發飄舞,身著宛如英雄的酒紅色長袍,一柄騎士般的細劍,握于掌心。
夢境之主只對無翼敞開了旋渦,看起來沒有搭理蘇明安的意思。
“再見。”蘇明安說完這句,想了想,補充道:
“再見,無翼,你的故事真的很有趣。”
最初見面時,無翼就說過,請在六個人里選擇他吧,他的故事很有趣的。
無翼笑了:“如果能重來,下次還選我嗎?”
“我還是會選希禮。”蘇明安誠實地說,他很清楚自己對白毛的恐懼和在意。
無翼笑著聳了聳肩,沒再說什么,只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走進了夢境之中。
他的同伴們也跟著走了進去。
旋渦合攏。
再見,無翼。
蘇明安靜靜望著。
就在蘇明安以為諾爾展露的這一切結束時,突然,漩渦里突然傳來無翼倉惶的喊聲:
“這,這痕跡……你……你竟然……”
“哈,哈哈哈哈!永無止境!永無止境!一圈套一圈!我倦了,我真的倦了……”
“姐姐啊,姐姐……哈,哈哈哈哈!姐姐啊!!!”
瘋狂的笑聲之后,漩渦里寂靜無聲。
再沒有其他聲音。
直到——猩紅發紫的漩渦中,那無數雙眼睛再度出現,盯向了蘇明安。
“……他看到了什么?”蘇明安說。
WARNING005給蘇明安的鑰匙,是無翼故事里寫出來的鑰匙,不是惡魔母神伊莎蓓爾手里能夠打開夢境的真鑰匙,所以蘇明安進不了夢境。
“我只是讓他發現,他的這個故事邊緣……有我的筆跡。”夢境之主說。
蘇明安不言不語。
所以,
無翼以為經過了第一生,第二生,在這第三生,他終于創造了一個沒有夢境之主干涉的古堡世界,然而……
這依舊是夢境之主“無翼作為古堡主人復活姐姐”的副本,一圈套一圈永無止境。
樹藤之外是天空,天空之外是紙張,紙張之外是宇宙,他……永不可能抵達自由。
但,即使如此,這樣的結局也算結局,無翼沒有悔意。
“下一次,我會解決你。”蘇明安淡淡道。他說的是解決,而非擊敗。有些概念確實殺不死,只能像問題一樣解決。
這只是諾爾展現的畫面,自己的真身已經成為了小世界的世界樹,這次確實沒有機會解決夢境之主。但是,諾爾·阿金妮——給他看到了這些,看到了這些可能。他已經隱隱明白,那條黃金樹林里真正的道路該怎么走。
漩渦里,傳出沙啞的笑聲。
“真像是張牙舞爪的小動物,你確實有能力解決我這個問題。”夢境之主說:
“但很可惜,不是這一次,也不是這條線。”
眼前的畫面逐漸開始模糊,蘇明安知道,這段畫面要結束了,自己再度睜開眼……應該就是自己的終末。
在這里,他看到了第一次世界游戲的徽白諸人,看到了自己的過去,看到了命運之輪的始末,看到了諸多真相……他開始痛苦,他開始留戀,但是,他還是要不怯場走向自己已經選擇的道路。
離開前,他忽然向夢境之主,提出了最后的、也是自己思考已久的問題——
“在第一次世界游戲里,影蘇——也就是我自己,并沒有死亡回檔,對嗎?”
“剛才我就很奇怪了。”蘇明安邊走邊說,頭也不回:“在怪談面前,你害怕什么?”
“嗯?”影蘇睜大了雙眼:“我不該害怕嗎?”
“你難道不該以身犯險,想盡辦法探出重要信息嗎?為什么那么慫?”蘇明安說。
“廢話,那很危險啊。”影蘇說。
——影蘇不愿意以身犯險,這與蘇明安的行動模式相悖。
蘇明安再度睜眼時,他正站在圖書館里,影蘇站在自己身邊。布萊克和蘇敬棠正在聊天。
……回檔了。
不是自己的死亡回檔,應該是影蘇的死亡回檔。那個突然出現的白色東西殺死了他們,導致了死亡回檔。
蘇明安皺了皺眉,旁邊卻傳來一個聲音:
“諾爾,蘇明安。”
是徽白。
金發青年站在黑暗里,望向他們。
我們要去古堡主人的房間看看,要一起嗎?”徽白說。
——回檔前,徽白跟上了蘇敬棠,回檔后,徽白走向了隱身狀態下的蘇明安。
唯一前后行為不一的人,只有徽白。
蘇明安看見那猩紅濃霧之下,那人似乎露出了微笑。
似乎,一陣驚雷般的聲音,在他胸腔震鳴,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是的。”
“第一次世界游戲里,擁有死亡回檔的,是第一玩家徽白。”
深紅的旋渦越來越小,伴隨著一聲海浪般的喧囂,蘇明安眼前的一切瞬間消弭。
他的手中,諾爾的手掌漸漸軟化、松開、遠去。
視野里,他望見了一棵——晶瑩璀璨的巨樹,迎風飄揚,古木參天。
仿佛他自己站在河流盡頭,終于回頭,望向最初的自己,眼神沉默而哀戚,安寧而寂靜。
春樹暮云,宛如歸處。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最后,路·利卡爾波斯同步結束了這個故事,從遺跡脫離。
他合上書,發現任何地方都沒有了蘇明安,但那個人,像是存在于書頁與歷史的任何地方,存在于任何時間。
唯有眼前,眼前皆不見。
是符號,是傳說,是歷史。
——是神像。
——是巨樹。
——是燈塔。
——唯獨不見他。
唯獨,不見他。
沒結束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