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將周景捎回來的信報以及王稟的信函疊放到案頭,語氣平靜的朝莊守信行禮說道:
“莊大家你們一路車馬勞頓,青衣嶺大營這邊一切簡陋,我會安排人手護送莊大家你們直接趕往淮源安頓。當下朝廷一味軟弱退縮,即便此番求和得成,也必將刺激賊虜百般貪欲。虜兵再度南侵之時,兵禍必將倍加兇厲,我們不能不防。現在楚山有繕甲匠工兩百余人,勉強算是有一些五兵籌造的基礎,但難造重甲、大弩,這有賴莊大家你們點拔了……”
“義之所在,在所不辭。”莊守信還禮道。
聽得如此奇恥大辱的消息,眾人情緒激越,沒有心情在青衣嶺大營給莊守信等人的到來辦接風宴,徐懷安排人護送莊守信等人及家小四十余口直接趕往淮源。
雖說受史軫所邀、來投楚山的大匠級人物僅有莊守信三人,但當世匠術講究一個“師徒相授、父子相承”,莊守信等人的子侄自小學習繕甲鍛鑄之法,長大后也多在將作監、修造案為匠,水準放諸當世也是一二流之列的人物。
僅這第一批人手到來,楚山繕甲能力就能提高一大截。
而此時京中正大規模的搜撿金銀以償胡虜,汴梁城內的控制將變得更加嚴密,而赤扈人還專門索要三千名各色匠工為償,莊守信等人以及余下還沒有來得及送出汴梁城的匠師,很可能已成朝廷通緝追拿的對象。
這意味著下一批人手可能需要先在京中找地方轉移、藏匿起來,等到更為合適的時機再南下。
將莊守信等人送走之后,徐懷回到住處不久,天空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
徐懷推開窗,看著庭中淅瀝而下來的雨滴,胸臆間盤旋未久的陰火在這一刻燎燃起來,抓心撓肺般要噴薄出來。
徐懷強抑住仰天長嘯的沖動,抓起案頭的直脊長刀走到庭中雨下,刀勢先是綿綿不斷的劈出,很快就轉為凌厲,刀勢一式比一式凌厲,一式比一式快速,最后化作一團刀光貼著地面遲緩的滾動著。
某一刻,刀光嘎然而止。
徐懷拄刀坐在庭院角落的石凳,憑雨水滴落在頭臉上、鎧甲上,還是覺得胸口憋得難受,張口吐出一灘血來。
“你這是怎么了,練刀還能傷著自己?”柳瓊兒撐著油傘站在院門口,惶然走過來,看那灘血在積了雨水的鋪磚地上,很快就洇開了,拿汗巾幫徐懷擦拭被雨水澆濕的臉,說道,“你快進屋里換身干凈的衣衫,不要再染上傷寒!”
“我沒有什么,剛才練刀太猛,無意間牽扯到臟器了,這可能對我還是樁好事——”徐懷見柳瓊兒疑惑不解,解釋道,“我之前練伏蟒樁及拳勢刀槍,能強健筋骨,自己也能感受到明顯的變化,但五臟六腑并無涉及——不僅我父親傳伏蟒槍、伏蟒刀敘及更高的境界,我習武迄今,也日益深刻感受到武技應該能晉入更高的層次,卻始終窺不見門戶在哪里。今日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心里實在憋得慌,郁氣難消,一心想要化入刀勢之中發泄出去,卻無意發現刀勢肆意之極時,卻能牽連到臟器,乃以往所未見。只是剛才意未盡,刀勢難歇,用力過猛,牽扯太深,才吐了一口血,實際上卻沒有什么大礙,歇兩天就好。”
“是嗎?”柳瓊兒不知習武事,只是擔憂的從后面將徐懷摟住。
王萱走過來,看到柳瓊兒摟住徐懷,在院門口稍稍停了一下,沒有轉身離開,走進來問道:“現在汴梁城里到底是怎樣一番情形?”
史軫過后之后,王萱沒有再回金砂溝寨朱老夫人身邊,而是留下來幫柳瓊兒整理從各方搜集過來的信息、資料。
剛才徐懷與莊守信等人見面時,王萱不在場,但周景捎回的信報、王稟親筆信以及經莊守信等人的口述,最終都要匯總到越雨樓,或在越雨樓存檔,王萱由此也知道汴梁城里正發生著什么。
汴梁城里正發生著的一切,也許就比汴梁城破、百萬軍民慘遭屠戮稍稍好那么一些。
王萱難以想象平生剛正不阿的祖父王稟此時處于怎樣的煎熬之中,在他的來信里才會如此的不見波瀾。
哀莫大于心死。
當初聽聞朝廷決意求和,楚山眾人就驚詫莫名了,誰又能想到朝廷為了求和,能卑躬屈膝到這地步?
“黃河汛季將近,同時也已經達成重創朝野抵抗意志的意圖,赤扈東路軍主力應該很快就會渡過黃河北撤,重點消化河東、河北北部地區……”
徐懷拿鹿皮將刀刃上的水跡擦凈,回刀入鞘,走回屋里讓柳瓊兒、王萱幫忙將淋濕的鎧甲脫下來,里面的衣裳沒有被雨水浸透,就簡單將臉及脖子里灌的雨水擦干,對站在廊前的侍衛親兵王華、史琥等人說道,
“去將史先生、七叔他們請過來……”
徐懷沒有前往衙堂,而是著人將史軫、王舉、蘇老常、徐武磧、郭君判、唐盤、徐心庵等人請來。
院中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一叢翠竹種于院子里的角落里,但竹葉已然盡落。
徐懷說道:“我會向朝廷辭去楚山都巡檢使、楚山知縣等職,舉薦七叔兼領兩職……”
“你現在就要去汴梁?”史軫驚問道。
“我原本想等著赤扈人撤軍之后再去汴梁,但沒有想到王戚庸、汪伯潛之輩以及高高在上的圣上為了求和,竟然卑躬屈膝到這個地步,”
徐懷神色凝重的說道,
“他們此時越是卑躬屈膝,而到戰后他們為了掩飾內心的荏弱膽怯,對主戰派的排擠、攻擊也會越加瘋狂——在赤扈人再次南侵之前,汴梁城里的形勢可能比我之前預估的還要險惡。還有一個就是赤扈人公然索要匠工,王戚庸、汪伯潛等人卑躬屈膝又毫無底線,我擔心周問禮等人在汴梁處境困難,未必能順利脫身,我得親自過去處理這事!”
蘇老常、王舉、徐武磧、郭君判、徐心庵、唐盤他們都默然無語,他們完全沒有預料到朝廷為了求和,能卑微到近乎無恥的地步。
他們這一刻都恨不得將人馬拉出去,找胡虜痛痛快快的廝殺一場,即便戰死沙場,即便馬革裹尸,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總好過受這窩囊氣。
徐懷這時候說要動身去汴梁,他們覺得理應如此。
即便他們能做的事還是太有限,但他們也難以忍受什么事情都不做,睜眼看著這一個個膽怯無能之輩作賤這大好河山。
他們無法袖手旁觀。
“王舉將軍論資歷當然有資格兼領兩職,但你也清楚,王戚庸、汪伯潛等人一定會從中作梗啊,”史軫說道,“又或者,你僅僅是拿這個拖延時間?”
徐懷要去汴梁可以,但有一些問題必須要解決。
徐懷身兼楚山知縣、楚山都巡檢使兩職,不要說王戚庸、汪伯潛等人了,蔡州那些跟胡楷、跟楚山在和戰等事存在嚴重分歧的官員,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長期擅離職守——徐懷作為領軍之將,也不能擅自跑去汴梁。
徐懷要去汴梁,甚至還要拋頭露面,只能先“辭官而去”。
矯詔事變之前,王舉就已經是涇州廂軍都指揮使,矯詔案應當平復,王舉又屢立戰功,是有資格出任楚山都巡檢使兼知楚山的。
問題是,王舉有資格,但朝廷卻未必一定要接受徐懷的舉薦,甚至朝廷斷然否決這樣的舉薦才是正常。
這些年來,朝廷防范的就是權臣專擅地方。
侄子請辭,舉薦自家叔叔接任兩職,這不就是藩鎮作風嗎?
不過,如史軫所猜測的那般,徐懷眼下也只是拿這個當借口拖延時間而已。
徐懷點點頭,說道:“總之我殺敵‘有疾’在身,迫切需要前往汴梁延請名醫救治,不得不暫以七叔代領兩職,無論朝廷允或不允,拖上三五個月不是難事!”
史軫他心底希望徐懷能按兵不動、坐觀局勢變化,但看王舉、徐武磧等人神色都無意如此,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楚山當無憂,軍侯前往汴梁一切要小心為上,需圖后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