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武磧說出這個數字,不要說蘇老常、史軫了,徐懷都難以置信,以為聽岔了。
“應該是此數!”徐武庵、燕小乙等人也不知道應該擺出怎么的神色才算合適,苦澀笑道,“我們剛剛都以為聽岔了,拽住焦蟠問了好幾遍!焦蟠回來,除帶有周景秘報外,還有王稟相公的信!”
袁壘率一隊精銳潛入到通許縣境內,接應匠師家小南下,但為防止目標太大為赤扈人覺察,人在汴梁的周景只能分批安排匠師家小出京。
此時才是第一批匠師家小南下,袁壘他還要繼續留在通許坐鎮,而從通許往南要相對安全一些,袁壘則安排手下的武吏帶人先護送已經出城的匠師家小南下,以免太多人留在通許會節外生枝。
徐懷陰沉著臉,往衙堂走去。
蘇老常還是喃喃自語的叫道:“這個數字也太離譜了吧!朝廷一年歲入才多少,哪里可能湊出這么多的金銀?”
史軫負手看了看陰霾的蒼穹。
他對朝中財賦度支還是相當清楚的。
大越歲入合計緡錢、糧谷、綢布等合計約有五六千萬貫,此數看似龐大,但這個數字將天下財賦都統算在內。
州縣所征得的賦稅通常分為“留州”、“送使”、“上供”三部分,“留州”乃是將一部分錢糧留在州縣差用,“送使”押往路司供用,唯有最后一部分才押解中京中,中樞歲入每年大約在一千二三百萬貫左右。
而大越銀貴錢賤,中樞歲入折算成白銀,可能還不到八百萬兩。
赤扈人張口就索取五百兩黃金、五千萬兩金銀,足抵中樞十數二十年的歲入。
徐懷走進衙堂,負責護送的武吏焦蟠正在衙堂里面,郭君判、唐盤二人正詳細詢問他此行的細情。
看到徐懷走進來,郭君判、唐盤都拍著長案慨然大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這次護送幾名匠師過來?去請過來一見。”徐懷坐到中央長案后,讓人將此行南下的匠師都請過來見面。
唐盤將焦蟠帶回來的秘報以及王稟的信遞給徐懷。
赤扈人對汴梁封鎖甚嚴,非特殊情況周景不會冒險派人返回楚山,但他到汴梁后,朝中所發生的種種事,他都一一記錄下來,厚厚一疊信報,用浸油紙嚴密包好。
徐懷沉默著將浸油紙拆開,坐在長案后先將二十多頁信報一一看過,然后再將王稟的信拆開來。
王稟在信里也是先大體說及這段時間來朝中所發生一些事,最后表示對徐懷要盧雄傳回的話已經知悉。
徐懷將信報、王稟的信函遞給史軫、蘇老常他們傳看。
“王相書信里也沒有提及赤扈人索償之事啊……”蘇老常看過王稟的信函,抬頭說道,他禁不住奢望索償之事乃是以訛傳訛。
“王相是恥于在信中提及這事啊!”徐懷深嘆一口氣說道。
“問題是,胡虜漫天要價,朝廷也不可能相允吧?想想百余年前朝廷與契丹人結盟,約以兄弟國相稱,每年歲貢二十萬兩銀貨,就被天下人戳了多少年的脊梁骨!”蘇老常還是斷斷不敢相信這事是真的。
郭君判徑直在徐懷案前席地而坐,如此驚人的消息他還沒有消化掉了,說道:“即便朝中都是軟骨蛋,但這么多金銀,又從哪里去籌?將國庫搬空也遠遠不夠吧?史先生,你說朝中能搬出多少金銀財貨來?”
“中樞一年歲入折合白銀不過七八百萬兩,而每年度支繁復,節余極為有限。此次赤扈南侵,京畿十數萬兵馬參與防御,朝廷也多給賞賜以激勵士氣,國庫所剩應該已經寥寥無幾了!”史軫說道。
“我就說嘛,就算朝廷都是膝蓋沒骨頭的軟骨蛋,想要屈膝投降,也拿不出這么多金銀去填胡虜的無底洞嘛!”郭君判說道,“照我看來,這些軟骨蛋應該意識到求和這條路根本走不通,只有豁出去一戰!”
史軫苦笑著將王稟的信往前推了推。
蘇老常、郭君判他們都是一愣,心情激動之余,一時都不知道史軫此舉是什么意思。
“王相此信用寡淡之極,看不出一點點的波瀾,倘若朝中不再求和,決意與胡虜決一死戰,王相的這封信怎么可能如此波平浪靜啊?”史軫苦笑道,“哀莫大過心死啊!”
“……”蘇老常愣怔片晌,問道,“現在國庫空空如也,難不成都不用胡虜進城擄奪,朝廷就要幫胡虜在汴梁城里刮地三尺搜索金銀?”
這時候焦蟠進來稟報,已經將三名南下匠師請過來了。
這三名匠師都是史軫相熟之人,也是受史軫之邀來楚山的。
不過,大家乍聽到這樣的驚天噩耗,也沒有誰能提起半點高興勁兒來。
簡單寒暄過,徐懷請三名匠師入座,詢問京中的情形。
“我們離開汴梁的當天,是聽到消息說官家已經下旨全城搜刮金銀,以償胡虜所愿,甚至還規定王公大臣都要交納一定的金銀。史軫邀我們離京,我們還是猶豫了好久,太多牽掛舍不去,現在則慶幸早一日出城,沒有受難。周問禮他們應該比我們晚一天就出汴梁,但我們在通許等了三天,都不見有人過來,想必全城大搜之時,再要出城都變得倍加困難……”鹽鐵司繕甲案大匠莊守信年逾六旬,黑瘦的臉仿佛枯皸的樹皮,聲音沙啞的說及周景還沒有來得及打聽到或者還沒有來得及寫入信報之中一些細節。
“即便大搜全城,也不可能湊足此數——再者赤扈人不可能不給期限,”史軫繃緊臉,肅然問道,“守信可還聽到其他什么小道消息?”
京中有些消息,周景現在還沒有建立起足夠隱蔽、深入的渠道,都很難打聽出來;甚至很多消息都真假難辨,只能依賴于事后的分析。
不過,部院監寺司事諸吏有成千上萬,在汴梁扎根數代人,彼此聯絡密切,在汴梁城里所織成消息傳播網,要比世人想象的要深入得多;甚至宮緯之中最隱蔽的事情,也瞞不過他們的耳目。
莊守信很多事都覺得難以啟齒,不知道要不要都朝廷、替那個高高在上的官家隱諱,見史軫、徐懷灼灼看來,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苦苦的嘆了一口氣,說道:“我也只是聽說,不一定作得了真。”
“還請莊大家知無不言,多惡劣的消息,我們都能承受得了。”徐懷行禮道。
莊守信說道:“我聽說胡虜勒索甚緊,好像答應金銀錢數不足,可拿宗室女子相抵。不過,在索賠金銀數、割讓軍鎮之外,胡虜還額外索取‘公主二人、郡主四人以及宗女四人、女樂兩千人、各色匠工三千人’,這跟抵數的宗室女不相關,是額外的。我現在就希望周問禮他們在周校尉的幫助已經帶家人潛藏起來,要不然可能難逃此劫。”
“什么!”郭君判豁然立起,將身前幾案帶倒,上面的紙筆硯墨“嘩啦”傾泄一地,想想也氣不過,又一腳將幾案朝衙堂門口踹過去,大罵道,“這他媽算什么事?”
唐盤、徐心庵都雙目赤紅,到這一刻才真正的難以想象這會是真的。
“這這……”蘇老常結結巴巴半天,才問道,“王相不可能對這些事默不作聲吧?王相的書信在這里,完全沒有提及啊,周景在信報里什么都沒有寫,這些是怎么回事?”
“我們離開汴梁時,周校尉已經有幾日沒有見到相府中人了,他忙于安排我們出汴梁,也沒有人手去搜集各種信息,”莊守信說道,“很多事我們也是聽到小道消息,但不知真偽,更恥于外傳,在周校尉跟前都沒有提及。王相那邊應該也不會無動于衷,胡使進城第三天,我聽說曾有一部兵馬夜里往中牟城東的虜兵大營襲去,但朝中好像有人畏懼此舉會激怒胡虜,派人將消息通知胡使,聽說這部兵馬被虜兵全殲了!之后,除了盧爺找過來將王相一封信函交給周校尉外,我們都沒有再聽到王相什么消息!”
“這就是求和!這就是求和!堂堂大越,巍巍大越啊!”
蘇老常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刮子,哀聲叫道。
“我受不住!”唐盤大叫道,與徐心庵往衙堂外走去。
王舉、徐武磧沒有怎么說話,多耐性旁聽,這時候虎目里噙滿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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