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與碳基猴子飼養守則867 園中之王(下)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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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7 園中之王(下)


更新時間:2025年06月02日  作者:飛鴿牌巧克力  分類: 奇幻 | 原生幻想 | 輕小說 | 飛鴿牌巧克力 | 道與碳基猴子飼養守則 


一只狗奔跑在隊伍的最前列。這名高及人膝的開路前鋒,一身臟污凌亂的漆黑皮毛,覆著大片潰爛的瘡斑,最深處幾可見骨;當它沿著泉流往返奔跑時,繚繞的飛蠅與膿血腐液不斷落入水中,在光滑潔白的泉石表面留下無數蟲蛀般的蝕痕。它口水滴答的嘴大大張開,如人類一般露齒而笑。那毋庸置疑是在笑。縱使世人宣稱見喜則笑乃靈長者之特權,而一切野獸咧唇只為威脅恫嚇,至少這一只絕不儕身其中。它的笑聲尖利如鋸木,在整座幽清春庭中恐怖地回蕩。“朋友!朋友!”它狂笑著呼喊,那聲音在詹妮婭聽來竟似曾相識,“去見見我的老朋友!”

狂呼怪笑的病犬之后,隊列里的第二位蹀躞而來。斯人緞發如漆,身穿灰白棉裙,手持懸燈的長桿,為其后行者照明引路;她的面容朦朧似霧罩煙籠,觀者不可睹見眉眼,唯知其神情枯槁,如已行將就木。提燈者足跡所過之處,兩具腐敗的行尸趨步緊隨。一者身穿警服,頭顱破碎;一者遍身裂傷,浮腫如溺客。它們步履笨拙,一味追行燈火,又因畏光而退縮逡巡,自喉腔內發出如歌的悲泣。

在詹妮婭腳邊,劇作家已不再哀嚎掙扎,只是如嬰兒般蜷縮著沉睡,而詹妮婭自己卻想要尖叫。她用冰涼戰栗的手指猛拽劇作家的胳膊,想拖著他逃向深繁無底的花陰。可是他實在太沉了,簡直像在地上生了根,她竟然一點都拉拽不動。

腐犬發出一串吠笑。“朋友!”它帶著齦肉翻卷的利齒向她飛奔,“跑不掉的朋友!”

詹妮婭用胳膊遮擋住臉頸,伸腳去踢它沾滿污血的惡臭腦袋。它敏捷如電地閃開,又不懷好意地繞著她兜圈打轉。“你這個可惡的臭丫頭。”它壞笑著狂吠,“沒用的臭餅干!我要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

假如詹妮婭原先還有懷疑,那么這一刻她終于確信自己的噩夢已經成真。“阿爾戈,”她顫抖著,不可置信地說,“阿爾戈?”

腐犬向她的臉撲了過來。它驚人的力量遠超體格,惡臭糜爛的瘡疤也絲毫不影響它的矯健兇殘。詹妮婭被它撞倒在地上,看見它冰錐似的尖牙正向自己的眼球逼近。她拼命地掙扎,那東西卻故意把口水和膿血滴在她臉上。“我要一點點咬死你,”它興奮地嚎叫,“把你的腸子一截截掏出來!”

詹妮婭掰住它的下巴,想從那血水淋漓的利爪下掙脫,可她的手指卻陷進了這具皮囊腐朽潰爛的皮膚里,根本抓不牢任何東西。就在她閉上眼睛,要拿腦袋去撞它那發霉的鼻子時,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響在她耳邊傳來。腐犬的力量突然松懈了。她趕緊翻身爬起,使勁渾身所有的力氣,像要在點球大戰里拿下決勝分似地朝它腹部猛踹了一腳。

“哎呀!”那怪物尖叫著飛了出去,掉進泥徑邊密不透風的花叢里。詹妮婭自己也因為這因為這一腳跌倒在地上。她驚魂未定地望著那片吞沒了腐犬的草叢,差點忘了正向她走近的亡者隊列。在她意識到自己應該找件防身的武器——石頭、木棍、帶刺的藤條,隨便什么都行——來對抗那些她同樣覺得眼熟的行尸以前,有只硬邦邦的手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

“剛才可真險呀,瞭頭。”她聽見劇作家的聲音說,“這一位實在太欠禮貌,一點都不講究待客之道。我看咱們稍微抗議一下也完全有理。”

詹妮婭回過頭去瞧他。果不其然,扶她起來的人正是她掉線多時的搭檔。他這會兒的樣子像是完全清醒了,就是說話的聲音還有點虛弱。她的視線又瞟向他的右手,發現他掌中像變戲法似地冒出來了一把槍;而且,不管她怎么瞧,它都很像是她從馬蒂陶手里搶來又半途丟失的那一把,但她不記得它原先有這么大的動靜。

劇作家的臉龐是一種通透發光的火紅色,就連原本深色的斑點也如飛濺的火星般閃爍。在這座暮晚時分的繁花園中,他仿佛一團闖進來的野火。但他的神情卻很鎮靜,沒有再向詹妮婭多露出一點玩笑的意味,也不解釋之前所發生的一切。他只是用一只手扶著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由提燈人引來的死人隊列。“來了,”他在她耳邊輕聲說,“瞭頭,你瞧瞧這排場,這就是它……哎,它故意這個樣子在咱們面前登場,這東西的趣味多么怪異,天性多么殘忍……”

詹妮婭呆呆地瞧著他所凝望的方向。先前,由于那搖曳的懸燈之光,還有腐犬可怕的笑聲,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隊列中最后的那一個人。她原先忽略了他,是因為他不像那兩具毀了臉的行尸一樣急切地追逐懸燈,而是遠遠地綴著前方的隊伍,像要觀賞游燈似地漫步在暗處。他的步履如醉酒踏歌,外套歪歪斜斜地掛在胳膊上。當幽風從搖氈的花影間穿出,經過他的身畔吹拂而來時,泉流的清鳴變得聲調怪異、音韻縹緲,猶如一只枯手在水琴的音管上慢慢劃動。

她認識這種聲音,也認識這種感覺。她甚至認識這個自花園中走來的人……但那是在他活著的時候。可是眼下,她真的不知道對方是否還存在了。那樣一個軀殼里如何還能夠留存人類的靈魂?那只是另一具行尸。她沒有想到會這樣。即使在之前曾經隱感不祥,她也從沒預見到自己會目睹這樣的場景,而她本來或許能從中干預……悔恨伴隨著輕微的眩暈,讓她有點站不穩腳跟,但劇作家在后頭牢牢地扶住了她。他依然鎮靜自若地對她低聲說:“你要瞧清楚,瞭頭。你必須得面對它,要是你還想完成自己的目標……想一想,如果落到這種結果的是你哥哥……”

詹妮婭幾乎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了。她的腦中充斥著無調的泉鳴,簡直快要喪失了理解語言的能力。但是——她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指,證明自己還沒有在精神上出局——她沒忘記自己是為何而來。

“我們要怎么做?”她氣息顫動地問,“它要對我們怎么樣?”

劇作家并沒有正面回答。他輕輕地拉起詹妮婭的手,將那把失而復現的手槍放進她掌中。“你得自己去面對了,瞭頭。”他說,“這最后一段路得你自個兒去走完。它不會特別長的,只要你的決心夠強。”

“什么?”

“我會留在這里拖住它——可別把這當做是個大人情。這回倒真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自己的差事。咱們彼此依靠著才能走到這么深的地方,這是一段很有意思的經歷……我幫你構筑了防線,你也替我引領了方向,咱們真是合作得很棒,可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啊!現在咱們該預備著要揮手道別了。等會兒當我給你指令時,你就要開始跑。沿著那東西過來的路一直跑下去,別回頭,別管是不是有東西在追你,明白了嗎?”

詹妮婭又回頭瞧了他一眼,看見劇作家平靜的表情。她忽然意識到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看見對方了。這里就將是他們分道揚鑣的地方,是劇作家要先行一步的下車站點。他不會跟她回去了,而這就是為什么在路上時她能感覺到他的恐懼。一絲不舍讓她想開口挽留,但緊接著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余力管這件事。無論是劇作家,還是隊列最后頭的那個人,她都必須有所取舍。于是她只是點了點頭,用雙手握緊手里的槍。

提燈人已走到近前。這姿影媖嫻卻神情枯槁的年輕女人停在泉邊,跟他們隔水相對,沒有再繼續靠近。她將懸燈的長桿插在岸邊的石堆里,隨后垂首退開,對他們這兩個不速之客毫無興趣。那兩具毀了容的尸首繞著燈光打轉,像饑餓的狗一樣嗚咽不已。它們也沒有表現出攻擊的意圖,因此盡管詹妮婭對它們的身形穿著都耿耿于懷,她還是將之視為某種嚇唬人或轉移注意力的詭計。她不理睬那兩個東西,而是一邊把槍口對準了腐犬跌入的花叢,一邊盯著最后來的那個人。

他終于還是來了。在銜著月影的鳴泉畔,這最后的一具行尸徐然而至。他的五官面貌大體仍如生前,只是盡失血色,雙目空蒙,披掛于臂彎處的外套拖曳在水中,上頭沾滿血跡與泥污,活像剛被人從埋骨之地里挖尋出來。在他胸前,那個骨肉淋漓的空洞如此醒目,叫任何想攻其要害的人都無計可施,只能打量打量尚且完好的頭顱。當他們只隔著十幾步的距離時,他停了下來,站在水邊側首聆聽泉聲,臉上是對一切世事都漠然的微笑。他甚至也沒有看他們,只是雙目無神地面對著泉上飛瀉的水花。

劇作家松開扶著詹妮婭的手,自己往前走了一步。“昔居于世界邊緣者,人稱永青純潔之民,”他用背影擋住了詹妮婭看向對面的視線,然后微微地鞠了一躬,“今日之流亡者,追隨梭線以織星火者——向您誠摯問候。”

他的態度跟當初在“槍花”說話時一樣彬彬有禮,但詹妮婭能夠聽出其中的冷淡和謹慎,知道他并不像面對瑪姬·沃爾時那樣輕松。她踮起腳尖,越過劇作家寬闊的肩膀往外瞧。那具皮囊里的東西仍然側對著他們,沒有什么攻擊或者歡迎的意思。當他開口時,她聽見的卻似乎是一種陌生的腔調,既不屬于曾是她哥哥朋友的那個人,也不太像是在雷根貝格的荒丘上譏笑她的那個東西;他說話給她的感覺差不多是介于兩者之間:其調沉靜平穩,而其音縹緲虛浮。

“你來做什么?”那聆泉之物說。他依然無神地望著流水。

劇作家的后頸繃得很緊,詹妮婭甚至能看見他皮膚底下的肌肉在輕微痙攣,仿佛正忍受著某種激烈的痛苦。“我奉命向您提出邀請,”他慢慢地說,“一種交換,一份賭注,一個席位……對于新的立足處您已苦尋久望,而我們這一頭恰可奉上。”

泉邊的東西轉過頭來。他似乎真是盲眼的,即便將臉孔對著他們,目光卻還是沒有聚焦。但他的表情變得更生動了,流露出一點譏嘲。“你?”

“我——我的血脈,我的靈魂……我的命運所經處正合您的謀求。若您立足于我的席位上,一切纏結亂線當可迎刃而解。”

“但是?”

“但是……”劇作家緩緩地說,他渾身已開始顫抖,而聲音卻越發低沉,“我的命運已遭收束,其尾處絕無差池。若您取而代之……”

“啊。”那東西說,然后輕慢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如毒蛇咬在劇作家的頸上,讓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差點撞在詹妮婭身上。花叢中有了窸窣的聲響,腐犬興奮若狂的吠聲從里頭悶悶地發出來。

“吃了他!”它高叫著,聲音在枝葉狂搖間越來越清楚,“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

泉畔的行尸將一只手托在下巴上。到這時詹妮婭才突然發現,他的手是裸露的,即使皮膚如白蠟木的邊料般枯黯失色,卻也無疑是雙完好的手。這東西用幾根青白的手指摩挲著下頜,露出一種在無聊中漫想遐思似的神情。

“該怎么處置你呢?”他低聲問。

劇作家猛然回過頭,慘淡而嚴峻地望著詹妮婭。“快走。”他說,“就是現在,瞭頭!快,快!千萬別回頭看!”

如果不是他最后近乎沙啞的呼喊,詹妮婭簡直沒有意識到他是在跟自己說話。她的目光與劇作家的眼神相觸,最后一次看見那深沉的恐懼——然后她就拔腿沖了出去。她如一陣逆向爆發的疾風,躍過濕滑如冰的石岸與羅網般的藤蔓,轉眼間就從那個坐在水邊的怪物,還有那兩具對燈嗚咽的行尸旁穿了過去。當她這么做時頭腦中完全是一片空白,眼前只看見那輪晃動起落的滿月……她一直緊攥著手槍,但沒有任何東西跳出來攔阻她,唯剩風中縈徊的幽樂,以及被她拋在身后極遙遠處的犬嚎和狂笑。依照最后得到的囑言,她在奔跑中一次也不曾回頭,更不敢去想那里究竟在發生些什么,而除了那噩夢般的犬笑,她身后再沒有傳來一絲像是劇作家發出的響動。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到哪兒去,甚至都不知道前方有什么。當她在這條漆黑濕軟的泥徑上全力奔跑時,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幽謐的林木、清亮的泉石和遠方的亭臺全都變形失色,像被熱氣蒸烤融化的油墨畫。她覺得自己在飛馳中經過的根本不是花叢與草木,而是一團團激飏赩熾的火焰,一層層飐滟幽寒的海波,一道道虹彩鐳射似的電光……世界的形體在她眼前融化交織,令她深陷在這無盡的幻夢里,永遠也不能找到出路。她的余光瞥見有一點銀芒跟著她翻飛,那是夾在她袖口上的小小飾品。她幾乎想把它取下來丟在地上。可是不行,現在還不是時候。

這條路不會很長。劇作家是這樣告訴她的。只要你的決心夠強,你就能走到這條路的盡頭。他并沒有保證她一定會馬到成功,或者一定能活著回去——連他自己都辦不到全身而退,不是嗎?可是至少她要闖到這場旅途的終點,在她的呼吸停止,血液凝固以前,她至少要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所有暮晚花園中的景色都消失了。在溶溶流動的混沌色彩中,唯有她腳底的路還勉強保存著歪扭的輪廓,延伸向曾經斜掛云端的滿月。它現在也已不是月亮了,只是個殘留著微弱清光的深洞……就像一口映著盈盈月色的深井。她已經完全喪失了遠近的感覺,而道路的盡頭別無他物,只有這觸手可及的井洞;于是她就沖了上去,在被無盡駁雜的色彩吞沒前撲入洞中。她感到自己像是穿過了一團濕霧,接著則是難當的酷熱;消失的重力突然回來了,拽著她從一座陡峭的斜坡上滾落,直到她的腿猛烈磕撞在一截粗壯的樹根上。

這意料外的一擊差點叫她爬不起來,可是劫后余生的喜悅在疼痛發生前已經先冒了出來。盡管她摔得眼前發黑,周圍的環境又十分昏暗,她還是知道自己已經逃出了那座樂聲縈繞的花園,因為現在那無調的泉鳴已不再奏響,僅有樹枝在風中沙沙搖曳。黑暗中,她的手指摸到了厚厚的落葉與覆蓋樹根的苔蘚,鼻尖聞到的是森林中特有的,既清新又腐朽的空氣。這點絕對錯不了,她現在是掉進了一片樹林里。

她靠著樹干坐起來。當她揉著那條遭到撞擊的腿時,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感使她僵在了原地。這幕場景我早就經歷過了,她心想,這簡直就是我小時候在林子里迷失的那一晚。她試探地按了按自己的腿,發現它雖然腫得厲害,但并沒有骨折,而且也還勉強能拖著動。于是她又在自己周圍的枯枝落葉間摸索起來,很快就找到了她在撞擊發生時丟失的手槍。

她摸了摸它的外殼,確保它至少看上去還沒壞,然后扶著最近的樹干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這里比她先前經歷的幾個地方都要令人安心,因為樹林是她從小到大都與之打交道的環境。她熟悉樹林就像熟悉一位城府幽深的朋友;這位故友在大部分時間里都風雅而嫻靜,使訪客們心悅神怡——除非你冒失地觸犯到了它,深入到了它內心最隱秘、最野蠻的角落。而在午夜時分,當大多數人都睡熟以后,它那深沉冷酷的思想更容易隨著風嘯獸嚎浮顯出來,在無邊暗夜里悄然躁動。

眼下她涉足的樹林正處在這種夜之狂亂中。她可以聽出枝杈急促搖晃,還有成群昆蟲振翅飛舞時散發的焦躁不安。這動蕩氣氛的源頭就在樹林深處。盡管她沒有看到任何火光,迎面吹來的風卻如地獄的空氣般灼熱難當。她笨拙地拖著一條傷腿,在凹凸不平的樹根間磕磕絆絆,一心要朝那股炎風吹來的方向走去。在這段行程中,覆身沒頂的蟲鳴與不見五指的黑暗都幾乎沒有使她感到困擾。她也沒怎么考慮自己是否會在這兒喪命,或者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已經有那么多不祥的跡象包圍著她,恐懼之情卻在她來到這里時煙銷云散。在走完這場漫長而古怪的旅途后,她一心只想知道最后的結果。

結果已近在眼前。在黑暗的樹林深處,一團團幽火在低處的枝條上燃燒;它們分明有火的形態,卻如腐敗的沼澤般渾濁暗沉,幾乎不向外煥發光亮,只是貪婪地吞食著梢頭的密葉。燎燒的火焰中央,一片已然化為焦土的空地上,她看見兩只形貌丑怖的怪物正在廝殺纏斗。那兩具怪異扭曲的形體已被炙火煉融,揮舞間血肉紛飛,筋骨翻露,它們非人的嘯叫如鋼釘穿耳,毒蟻蝕心,而目睹這兩只惡鬼的戰斗,哪怕只是透過厲火濃煙的倉惶一瞥,也足以使觀者眼耳俱迷、膽喪魂失,再也無法向世人清醒地說出自己所見。幸而在她靠近這煉獄中的斗獸場以前,暫時的勝負似乎已經揭曉。她看見兩只惡鬼在焰沼后方靜止不動,讓她得以不必七竅流血地向它們接近。她以匍匐爬行的方式穿過樹叢,好躲開隨風蒸騰的烏綠毒煙,同時還要留意周遭是否還有別的東西:隱蔽的陷坑、埋伏的野獸,或是遇害者的尸體……那兩只惡鬼在彼此爭斗前是否先殺害過別的什么人?它們是為了搶奪獵物的尸骸而互相撕咬嗎?

她渴望找到那樣的證據,卻又害怕真的有所發現。如果她在這片焦土周圍找到某些屬于人類的碎衣零布,斷臂殘肢,甚至是被啃食過的腦袋……但她沒有看見類似的東西,只發現焦地邊緣躺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物件。那像是某種金屬方塊,方塊體保存得異常完好,還沒有被火焰燒壞,就連它周圍的一小片地面也與眾不同,不是被火煙熏過的焦土,而是平整的、如某種巖石或金屬打磨出來的漆黑地面。出于直覺,她開始繞著火圈向那個金屬塊爬去。毒煙中偶然傳來那兩只惡鬼撓金般的鳴叫。它們的語言已非人類所能理解,但她由此確知它們還并未發現自己。

在鋪頭蓋臉的滾燙塵灰中,她的指尖觸摸到那一小片漆黑平滑的地面。它還不可思議地保持著清涼,緩解了灼傷帶給她的疼痛,也讓她終于能夠睜大眼睛,看清楚這個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金屬方塊。它的一個側面是敞開的,原來是一只翻倒的金屬箱。箱體里有個被側放著的柱狀裝置,材料質地看上去和周圍的地面很像,卻被人用膠帶潦草地固定在箱子底部,跟一個帶擊錘的機械發條計時器綁在一起。她毫無頭緒地瞧著這個東西,想起了劇作家曾經從懷里掏出來的那只懷表兼計時器——可是眼前這個裝置又是誰安排的呢?她輕輕地用手指碰了碰那個計時器,并沒有感受到它內部的齒輪在走動。假如這是某種定時裝置,那么時間已經走盡了,也許就是在她爬到這里前剛剛走盡的。

這是一個定時炸彈嗎?她疑惑地想著。或許這也是劇作家的設計。他在這里提前布置了一個定時陷阱,好把那兩頭纏斗的鬼怪一網打盡……這想法過于荒唐了。完全說不通。計時器并沒有連著任何其他的爆炸物,僅僅只是膠帶把外殼綁在了那個她不認識的柱狀裝置上。不過,她發現那個柱狀體的頂部,也就是正對箱子敞口的圓面上,那里有一個孤零零的,非常不起眼的按鈕。它也是黑色的,周圍沒有任何說明或提示圖標,就像個安在音箱頂部的開關鍵那樣簡單樸實。

這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炸彈按鈕該有的樣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將它按下去。這樣的結果令她感到深深的失望和無力……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并不是她來這里的理由。她已經走到了盡頭,結果得到的卻不是她苦苦追尋的答案,而是些她毫不關心的東西。她精疲力竭地把身體斜靠在箱子上,又看向那焦地中間的兩只妖魔鬼怪。已經沒有什么是她能做的了,現在她已孤立無援,無人可以告訴她事情始末,手頭擁有只剩一枚劇作家的腰帶扣,以及一把憑空變出來的手槍。

也許這就是她來到這兒的使命,她茫茫然地想著,她從人間穿越了最迷離的幻境來到這個炎火地獄,最終就是為了找到這兩個惡鬼。也許她要找的人已經命喪于它們口中,而她所能做的不過是一點點遲來的復仇。現在就正是個千載難逢的時機,因為它們剛剛分出勝負,這是鷸蚌相爭的關頭……她半昏半醒地舉起槍,瞄準那只還能站立的鬼怪。它那長滿鱗片的身軀看起來很堅硬,不會輕易被子彈擊穿,但它已經傷得很重了,身上和臉上到處都是血肉翻卷的爪痕,她只要能瞄準一處傷口打進去……

她對準了那怪物的側臉。在奔騰的毒煙中間,那個鱗棘叢生的猙獰輪廓有點像是蜥蜴或鱷魚,只是長度更狹,頭骨的弧度更像是人類。她微微地瞇起眼睛,想在晦暗的火光里看得再清楚一些,把那些被熱氣與血污扭曲變形的五官分辨得再明白些……突然間她腦袋里的神經嗡地一聲炸響,理智如拉拽過緊的橡筋皮一樣繃斷了。她先是跟自己搏斗似地攥住手槍的槍管,把它豎向煙火遮蔽的天空,然后開始崩潰地尖叫。焦地中央站著的那個東西被她的聲音驚動,立刻往這一頭張望過來。在它發現她的瞬間,那半張突然冒出來的人類臉孔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而當它的嘴唇開始蠕動時,詹妮婭已經能夠通過口型理解它在說什么,她甚至能想象出它的聲音。

“不、不……”它說,“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它搖搖晃晃地往她的方向邁了半步,緊接著卻又縮了回去,用胳膊擊打起自己的頭顱,似乎不能相信它看到的東西。然后它又重新轉向它的對手。“你在玩什么花樣?”它咆哮著問。

詹妮婭從箱子邊站了起來。她拖著一條不能動的腿朝焦地中央跑去。隨著她穿越一層層硝煙,那兩個怪誕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分明。當她終于認清楚那兩具腐敗破碎的軀殼,看見自己噩夢中的景象活生生呈現在眼前時,強烈的恚恨讓她什么都無法思考。她舉起槍對準了地上的人。

“你殺了我哥哥。”她沖對方吼叫道,“你殺了我哥哥!”

羅彬瀚不由地低下頭去瞧瞧自己的對手,后者也正轉過眼睛來瞧他,他們兩個仿佛都被她吼得有點不自信了,需要重新確認一下這會兒到底是誰在占上風。“你怎么會在這里?”他驚愕地問道。

“詹妮弗,”周溫行說,“你哥哥并不是我殺死的。是他自己放棄了。”

“誰允許你跟她說話了?”羅彬瀚說。他又踢了對方一腳,然后拽著俞曉絨的胳膊往啟動核心走去。“你得馬上離開,”他說,“去抱住那個箱子,然后按一下里頭的按鈕——”

可是俞曉絨一把甩開了他。“不,”她后退了一步,舉起自己的右手腕,“該輪到我了。是你得跟我走。”

在她的袖口上,一個古怪的小物件在閃閃發亮。羅彬瀚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現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他只能急促地搖搖頭:“我不能離開這兒。”

“為什么?”

他感到自己無法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能看著她因怒氣而異常明亮的眼睛。“太遲了,”他艱難地,近乎是畏怯地低聲說,“我已經太遲了,絨絨……所有這一切……這一切全是我自己的錯。”

“這一切到底是什么?”她揮動雙手喊叫,像要將整個樹林括入其中,“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

“去你的!”她沖他勃然吼道,“那我就不走!”

“你一定要走。”羅彬瀚說,他越來越低聲下氣,把臉盡量地遮擋著,不敢直視對面那雙眼睛,“聽我說,我不是不想告訴你……我知道的東西太少了,我所說的答案只會誤導你……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你就得自己去找,你要用你的辦法搞明白……”

他飛快地瞟向那雙怒火熊熊的眼睛,隨即呆住了。淚水正如盈珠般從她眼眶里跌落。“媽媽會傷心的,”她抽著鼻子不停地說,“媽媽會有多傷心啊……”

“她還有你。”羅彬瀚結結巴巴地說,“只要她還有你……你一定得回去。我不能夠再陪她了……”

“那我呢?”她流著淚問,“難道你不能夠為我活下去嗎?”

那質問的聲音如刀刃割開他的心口。在這庸碌可笑的一生中,他再沒有比這一刻更悔恨、更傷心。他的嘴唇顫抖不止,靈魂已被那些淚水撕裂成零落的碎片。當他說出回答時,那些字句也像釘子扎在他自己身上。

“絨絨,”他同樣哽咽而痛苦地說,“我不能……我不能這么做……人只能為自己而活,無法把人生交托給其他人……你,你將來會比我做得更好……”

他把手伸進外套底下,在緊貼著胸膛的位置摸到一個很小的絲袋。當他用力把它從縫線上扯下來時,顫抖而鋒利的指尖不慎劃破了布了,里頭裝的幾樣東西全滑落到地上:一個太陽形狀的金質懷表,一塊鑲彩石的小鏡片,一顆金紅色的彈珠。他匆忙地俯身把它們撿起來,將前兩樣東西放進她的掌心。

“拿著,”他沙啞地說,“如果你一定想要答案,你必須自己去找……”

俞曉絨低著頭看了看它們。在她抬起頭的瞬間,羅彬瀚最后一次看見她的臉龐,以及那雙含淚的眼睛,然后他猛然把她拋了出去——不是推開,而是直接把她舉起來,丟向啟動核心所在的箱子。在她還未落地時,他又把那顆彈珠扣在了手指上,瞄準箱口深處的按鈕。這并不需要什么技巧,只需要力氣夠大,目標夠明確——

有一支黑色的飛針先從他手邊飛了過去。他沒來得及攔住它,眼睜睜地看它射中了俞曉絨的袖口。那個夾在袖上的閃光小物件被打了下來。他指間的彈珠這時才脫手,飛向箱內的啟動核心——他并不知道它是否擊中了那個按鈕,因為俞曉絨的身影在彈珠出去前就消失在了空中。那閃著銀光的小物件也像被土地吸收了一樣無影無蹤。

他轉過身去察看情況。周溫行已經坐了起來,手中捏著一個細長的、像吹箭似的竹管。在此刻以前,他從沒見過這支小暗器,就像是這東西臨時使了個戲法變出來的。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沒有發火,只是鎮靜地盯著對方。

“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有這個本領呢。”他說。

“是為了方便照顧病人才學會的。只要在箭頭上涂上麻藥,就可以在他們發作時安全地控制住,不會傷到其他人。”

“可你剛才射偏了。”羅彬瀚說,“你根本就沒擊中她。”

“不是已經打中了嗎?她已經回到該回的地方去了。如果只是單純地把她丟到關閉的啟動核心旁邊,是達不到你想要的效果的。啟動了這么長時間的牽引井,不會立刻就隨著封閉而退潮。”

周溫行松開手,讓那根吹管掉在地上。它顯然是一次性的,而且對他們這樣的目標太缺乏殺傷。羅彬瀚往地上的吹管看了幾秒,最后只好聳聳肩。“我真不明白。”

周溫行只凝望著樹林深處,仿佛對林間的風聲興趣更大。“這對你重要嗎?”他依然這樣問。

羅彬瀚笑了。“不重要。”他撿起俞曉絨掉在地上的槍,向著對方走過去,“她有她自己的日子要過,這就是我關心的。至于你為什么想放過她……”

“那個,是因為她曾經問我——”

“噓。”羅彬瀚把槍口抵在他腦門上,“噓——閉嘴,別跟我解釋你是怎么想的,我們已經同意這根本不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那小妞已經被打發回家找媽媽了,現在總算沒人能再攪我的局——”

為了以防萬一,他抬起頭飛快地周圍掃了一圈,確認俞曉絨真的不會再殺回來,于是他又滿意地低下頭。

“這是我的故事。”他宣布道,“隨便你想干什么,想說什么。但我唯一要確保的是,這故事要由我來結束,它在結局時的最后一句話必須要由我來說。”

周溫行閉上了眼睛。看來即使這一槍無法真正地消滅他,他也不準備再開口浪費時間。羅彬瀚終于感到心滿意足,因為他認為自己說了句挺不錯的最后遺言。

“朋友!”他身后的樹林里傳來一聲帶著狂笑的喊叫。

“有沒有搞錯!”羅彬瀚嚷道。他一槍柄狠砸在周溫行的腦門上,這才氣急敗壞地回身去找那個壞他好事的王八蛋。

一只狂笑著的怪狗從林子里飛奔而出。由于它跑得太急,竟一頭躥進了火堆里,然后便凄厲地嚎叫起來,在焦地上翻來覆去地打滾,散發出硫磺般刺鼻的焦臭。羅彬瀚滿頭霧水地瞪著它,弄不明白這條渾身腐爛的癩皮狗在搞什么花樣。

“啊。”他聽見周溫行說,“來了呢。”

他扭頭問:“這條死狗是你養的?”

但是周溫行并沒有在看那只怪狗。他全神貫注地凝望著樹林深處,仿佛在聆聽樹梢間的風聲。接著羅彬瀚自己也聽見了一些奇怪的動靜。那像是樂器刮蹭到樹干和枯枝時激起的零星弦響。火焰引起的熱風倒卷了過來,反而向著他們所站立的地方吹拂。暗夜間高遏行云的蜂鳴漸漸靜了下去,在一片寂然中,他看見那具尸體搖搖擺擺地出現了。它穿林踏葉時口中還在哼著歌,手中拖著一樣深紅色的東西。

“活見鬼了。”羅彬瀚說。他盯著那件歪掛在對方臂彎上,好似一條襤褸披風似的長袖外套。它零散的線頭中甚至還纏著那片廢棄荒地上的枯草。可是關于下葬的具體地點,關于這身醫院附近買來的休閑外套最后是如何被當成了裹尸布,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個活人了解細節。

那行尸微笑著,輕輕哼唱著向他們走來。煙火在他那醉酒般的腳步前層層熄散,讓他們得以看清那件被它抓在手里拖行的東西:一把色澤深紅的梨形樂器,琴身有赤玉的光澤與星星點點的黑斑紋理;在四根露光閃爍的銀弦頂部,理應是琴頭的位置被雕刻成了一顆小巧而哀愁的猿猴腦袋。它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臉孔正好從行尸的指縫間露出來,仿佛正與羅彬瀚對視。羅彬瀚只向它望了一眼,然后舉起槍。

“你是誰?”他問道。

拖著猴面琵琶的死者走入焦地。當它的視野掠過他時,那渙散的眼神似乎是真的目中無人,可它低吟輕哼的旋律卻改變了。它帶著分明的戲謔神情,故意清楚地唱道:“錢塘江上潮信來——”

羅彬瀚聽見他背后有笑聲。他有點驚訝地撇過頭瞄了一眼,看見周溫行真的在笑。他還從沒見這東西笑得這么響亮、歡暢,像個人生頭一回聽見低級笑話的小學生似的。

“辛狄萊訶瑞濟。”行尸說。

周溫行還是在笑。“我不記得這個名字了。”他說,“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叫呢?”

“你仍未痊愈。”

“你還不肯放棄這種說法嗎?”

羅彬瀚納悶地前后瞟著。在他以為這兩個怪物即將在他面前吵起來時,行尸抬起一根手指,越過他的肩膀指向后方。

“我放逐你,”它輕聲細語地說,“我放逐你于全部的海岸之外,直至每一條纏結的亂線重編,每一顆熄滅的星辰復燃,每一個河流的故事遍唱……在此以前,你不能夠歸來。此岸之內,無人可聽說你,尋覓你,接觸你,反之亦然。此愿即刻實行。”

羅彬瀚突然弄明白了自己聽見的話。“想都別想。”他說著回身撲了過去。毒煙彌漫的焦地在他眼前化為了滔天急浪,將坐在地上的周溫行吞沒在黑潮深處。可當他的手探進浪花時,抓住的卻又是一捧干燥滾燙的泥土。他眥裂發指地站在原地咆哮起來,隨即把槍口朝向僅剩的獵物。

行尸仍然舉著手站在那兒,臉上掛著一種好奇的、觀賞式的神情,仿佛想瞧他是否真會開槍。它胸前的空洞明晃晃地存在著,毫不遮掩地向他證明斯人已去。盤踞在這荒屋殘垣里的已經不是真正的主人了,他對自己說,那么這就只是一場騙局……可是那屋子的廢墟的的確確是……他不能、他真的不能夠這樣做,現在做不做到底還有什么意義呢?他的失敗已經注定,他的因果已經到來……因緣、因緣、這受詛咒的因緣啊!

他木然而立,手指已松開扳機。行尸卻露出戲弄的微笑,那根放逐了阿修羅的手指又朝向他的心口。

“嘣。”它說。

第一部結束了,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與愛顧。

會寫個總結再繼續,最近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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