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眼下的情況,詹妮婭很想學她媽媽的最厭煩那種客戶,對著全世界大喊大叫,宣布自己是無錯的,而法律是荒謬的——不過現在她想聲討的并非法律,而是物理學和常識,也可能是這整個宇宙。她這輩子沒有遇見過這樣詭異的狀況,雖說稱不上緊急或恐怖(是的,目前這事兒的危險等級還比不上羅得或科萊因),但是要說詭異,她認為這趟冒險是真正的首屈一指,連上回赤拉濱拐她出海的事兒都得往后稍稍。
他們行走在一片閃耀穹廬之下。放目四野,平蕪如遍覆碎萍的水面,在星星點點、深淺錯落的綠意中蕩漾起伏,一路涌向澹靄氤氳的天地盡頭。在他們腳邊,無名無種的青草細如柔絲,潤如綢玉,窣窣地摩挲她的褲腳;土地完全被青苔與草芽覆蓋住了,連一點泥土都沒有露出來,只有繁盛得令人眼花繚亂的綠色。
在大部分時候,這就是她對自己所處環境的印象,但情況并不時時穩固。有一次,她盯著前方某塊比別處更濃重的綠斑,想看出它為何有點不一樣,于是它在她走近時變成了一座真正的、被水草與藻類占據的幽深池塘,可是等她走遠后再回頭張望時,它又突然不見了。那里只是另一片草地。
同樣的事情連續發生了好幾回。她曾覺得那些漂浮的綠點不像被風吹搖的植被,而是某種低空盤旋的小動物,于是它們就真的從地面上飛起來,展示出碧綠的渾圓身軀,簡直是群長了翅膀的海葡萄;她腳邊的草叢里立刻響起了各種各樣的蟲鳴,盡管就在不久前,在她產生任何關于昆蟲的念頭前,這片空翠地寂靜如石窟。
她還看見過遠方天際線上某個突起的圓點,走到近處時就發現那兒躺著塊圓圓的石頭;她繞著它轉了個圈,注意到它背面覆蓋著青苔,還有些非常規則的裂紋。等她再轉回石頭正面時,它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烏龜,正從地里伸出腦袋,張著大大的嘴巴瞧著她。
事情總是這樣發生。每當她從周圍那些看似單調卻又不斷變幻的風景中覺出某處不一致,它就真的脫離了綠野的紛雜背景,變成某種更具象的事物,簡直就像是一場虛擬現實版的墨跡測試。可是這種變化又總是偷偷摸摸的,從來不當著她的面進行,總是在她一轉眼、一撇頭間出現或消失;即使她死盯著不放,它們也自有招數應付,因為她遲早要走近或遠離。每當她稍微地動了一動,哪怕把眼睛瞪得再大,脖子挺得再直,視野總難免有輕微的搖晃,會因為距離而放大或縮小,清晰或模糊……它們就在這微小漸進的變化過程中不動聲色地修改自己的存在。她一直盯著那只石頭變成的烏龜,倒退著往后走出了十步,直到它在她視野里變成一團不辨細節的黑影,然后又盯著它走回去。結果躺在地上的不是烏龜或石頭,而是一叢深綠的球狀灌木。它的根部深扎土中,沒人能在一眨眼間把它種好。
這地方的天際線也很奇怪——離得實在太近了,任何看起來遠在天邊的地方實際上只需要快走幾分鐘就能走到,仿佛她這會兒已經跑到了某個無人認識的微縮星球上,那種總共只容得下幾棵猴面包樹和三座火山,一天能看到四十四次日落的地方。她還注意到自己的視力出了某種難以言說的問題,也可能問題不在她眼睛上,而是在周圍的環境上;不管怎樣,她看出去的一切感覺都不對勁,不同于視力正常者戴上近視眼鏡后的眩暈與模糊,她不覺得自己的視力變弱了,可她看到的每樣東西都缺少現實的質感。
這里的事物似乎不遵從光影明暗的邏輯(盡管這地方的光源本來也令人困惑),只是像兒童填色畫那樣隨機地呈現出顏色,越是遙遠的地方就越是駁雜與失真。而說到距離遠近,那甚至比顏色和質地更奇怪,因為她已經意識到這里的東西在大小比例和遠近關系上是相當荒謬的。就拿那只最后變成了球狀灌木的烏龜來說吧,它的體積大得就像一架兒童自行車,可等詹妮婭退到十步外后,它在她的視野里已經縮小得跟個黃豆粒差不多了。這本該是她退到五十米開外時才能有的效果呀!一個常在田徑場上眺望終點,或在鎮子邊緣觀察林地的人是不會搞錯這點的。
盡管還不知道要如何脫身,她漸漸掌握住了這地方的某些特性,意識到出現在她身邊的一切都和她自己的觀察及想法密切相關。當她對整個環境中某處局部產生關注時,它就會立刻由一種朦朧不定的印象轉化成更具體、更明確的新事物。這過程并不是她能隨心所欲、肆意妄為的,相反這更像是一種漸進式的交互:這個微妙變幻的環境正不斷地引起她的聯想,由此產生了某些特定的細節,而她又根據這些細節進一步地想象,最終形成了一個個具體的事物,像是池塘、飛蟲、烏龜……這里簡直就像是《黎明踏浪號》里的那個夢境成真島,只不過是個更加遲鈍溫和——也可能是更加敏感善變——的綠野版本。
不過,就她所知,即便是在所有以“夢想成真”為主題的仙境奇談里,并沒有一個跟劇作家嘴里“整個宇宙最偏遠的幻象島嶼”完全一致。這地方有個非常罕見的特征:它幾乎不具備一致性和連貫性。任何呈現在她眼前的新鮮事物只要脫離視線,大概率就會消失或變化,哪怕她一直盯著不放,只要觀察得不夠細致周全,它也還是會偷偷摸摸地變化,還不是那種有邏輯的發展變化。
它本來該是一件幸事,因為這種不連貫的特征意味著她心中隱隱擔憂的那種危險,那種在“夢想成真島”上將美夢轉化為噩夢的經典情節幾乎不可能發生了。畢竟,真正嚇人的噩夢也得有情節鋪墊才行,而這個地方即便生成了什么可怖的東西,也只用閉閉眼睛就能使之消失,因此她不太可能會遇到追趕她的巨龍,或是一群猙獰尖叫的行尸。可是說實話,詹妮婭正越來越討厭這里。
到底是什么在使她緊張?她一時說不上來。這里并沒有肉眼可見的危險,也不是一點都看不見活物,只是既壓抑又紊亂——她很少想到有什么東西能同時沾上這兩個詞,可這地方就是如此。這里不是那種血肉橫飛的噩夢,沒有尖叫、獄火或恐怖的怪物,大部分時候都只有柔碧的風光與幽深的闃寂,然而卻一點都不穩定可靠。所有事物都在無聲而迅速地轉變,就連活的東西也一樣。那只變成灌木的烏龜去哪兒了?它的確存在過嗎?或者只是她腦袋里的幻覺?這里簡直沒有任何可以稱為“真實”的東西,也無法對任何事物投注思考與感情,因為它們轉瞬就會逝去。她不知道自己走過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在走向什么地方。就算她試圖在經過處留下記號,它們也一樣會改變和消失,這整片荒野都是一條無法被踏入兩次的河流。
要是人從一出生就待在這樣的地方,她邊走邊想,那絕不可能成長為一個正常人,而會變成一株人形的草;要是有探險者在這地方待上幾天,那也絕對會被折磨得發瘋。他們會懷疑世上到底有什么是真的,或者他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任何東西在這里都只是一種無意義的偶然閃現,沒有過去未來,沒有因果邏輯,沒有哪怕最微小的主題和意義,那么人到底還有什么可做的呢?她怎么知道自己下一秒會不會消失?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隔著皮膚與胸骨,她感覺到自己心臟仍在穩定搏動。她知道自己是誰,能清楚說出自己的來歷,因此她并不是這地方的一部分。這種信念給了她幾分頑強前進的勇氣。而另一個支持她不被嚇倒的重要因素,盡管她不太愿意承認,是她身邊還有一個更老練識途的同伴。但這種信心如今正在迅速減弱。
自從他們來到這片草野,劇作家已經越來越少說話了,而且態度也特別的古怪。這種變化是隨著旅途深入越來越明顯的,而至少在他們沿著那條發光的銀溪走進草野以前,劇作家一度還是她熟悉的樣子。他嘮嘮叨叨地告訴她現在不用著急了,因為最難走的路過去了(他顯然是在說瑪姬·沃爾的事),接著他就摘下了一枚自己腰帶上的小掛扣——那本應是木頭或巖石做的小裝飾品已經變得水晶般剔透閃亮——把它夾在詹妮婭的袖口上。
“你得一直戴著它,瞭頭。”他嚴肅地叮囑道,“可千萬別弄丟。這是你能夠從這兒出去的關鍵。”
詹妮婭抬起袖子瞄了一眼那個小飾品,她覺得它有點像個長了腳的水手結。“這是什么?”
“嗨,不過是些小玩意兒。”劇作家輕描淡寫地說,“我的先輩同人們從這里拿出去的小東西。先把它磨磨光,再拿進機器里頭編寫點指令,就可以當護身符用啦。當你需要用到它的時候——當然,你也只能在這種環境里用到它——你就把它丟到地上,代表你自愿把它歸還。它會立即完成一個已經被許好的愿望。”
有一萬個疑問爭先恐后地堵在詹妮婭的嗓子眼里,但她還是把它們全咽回了肚內。她點點頭,努力想把有限的時間和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核心任務目標上。“我哥哥也在這里?”
這一回,或許是因為沒了瑪姬·沃爾的死亡威脅,劇作家回答得干脆利落:“是的,瞭頭,他在這兒。而且,我那位心理醫生恐怕也在這兒。”
“他們怎么會在這兒?”
“這兒對許多人都是個好地方呀。”劇作家答非所問地說,“這里會抹平許多世間的不公平,智者和愚夫將會被等量齊觀,一個人和一株草也差不了多少,待遇都是相同的……當然,前提是這人和這草之間沒什么沖突,要不然就只好先做一番意志力的對決。在這方面草的優勢很大,瞭頭,因為一株草想的事情很簡單,它不會心猿意馬的。不過嘛,哎,我不好說,有時候人要是急了也蠻可以爭一口氣的。”
到了這會兒,詹妮婭已經完全習慣了劇作家的說話方式,并且掌握了應付這種謎語的竅門,那就是要抓大放小,只聽那些最有用的關鍵詞。“對決?”她警惕地問,“你的心理醫生要和我哥哥對決?”
赤拉濱歪著腦袋沉思了幾秒。“我猜也可以這么說吧。畢竟,照你們這兒的觀點,力是相互作用的嘛。”
“他們要對決什么?”
“憋氣?”劇作家說。他仿佛覺得自己說了句很風趣的話,樂呵呵地笑了起來。詹妮婭生氣地瞪著他。
“我們得制止這件事。”
“當然,當然,這是你此行的目的嘛。我說過我是完全支持你的,瞭頭。你我的目標雖不同,利益卻一致,更甭提咱們倆的患難之情了。要是你能把你哥哥從這口深井里撈出來,我也會替你高興呀。”
“難道你一點都不想救你的心理醫生?”
劇作家格外鄭重地對她說:“周不需要任何人去救。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解救已經太遲了——而且我懷疑他是否真的想被解救。對于他這樣的情況,旁人所能做的最好的選擇就是遠遠走開。瞭頭,你也必須得這樣做,如果你還希望能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的話。”
對于這個忠告,詹妮婭沒有考慮太多。現在可沒空琢磨其他人了。她攥緊了袖口上的那個晶光閃爍的水手結掛飾。“我要先找到我哥哥。”
劇作家爽快地說:“那咱們現在就出發吧。甭管最后的結果好壞,咱們倆都得盡力而為呀!”
于是他們就沿著那條有著明月光澤的溪流往前走去。四野平曠而幽暗,遍布巖石和沙礫,天空則涂滿了晶光閃閃的月亮汁液,如銀燈下的鉆石一般璀璨明亮。但這幻麗的天光盡管輝煌奪目,但又似乎毫無力量,因為它分毫不能照亮漆黑的大地。當詹妮婭在天地之間俯仰觀望時,她甚至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覺得頭頂那片浮光流彩就像一座巨大的水晶宮殿,或者該說是一整座燈火通明的城市;而她行走于腳下的地方才是夜晚時那片冷漠深邃的天空,她腳畔蜿蜒不盡的光溪就是水晶城居民舉頭時望見的銀河。
早在他們走到銀溪盡頭以前,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赤拉濱。劇作家又呵呵地笑了起來。“這兒是我的故鄉,”他隨隨便便地說,“我的家族是從這兒起源的。”
“什么?”
“噢,這只是傳說。我從來沒有真正地見到過這個地方。傳說它曾經位于現實與幻想的邊境,可早在我出生以前幾百代就滅亡了,我只能在各種歷史的回聲里遇到它。所以,嚴格來說,它只能算是我的一種祖籍。不過它對我們這一族仍然意義匪淺,因此每次我都會從這兒開始出發。”
劇作家的身世引起了詹妮婭的好奇,但他在她有機會發問前就把話題轉開了,沒有再繼續談他的家鄉,而是講起了更緊迫的,連詹妮婭也不好意思打斷的事。“在此地行走務須留神謹慎,嚴守戒律。”他用吟誦般抑揚頓挫的聲調說,“心意需澄凈,思想務專致,幻馳神飛處,同伴相補缺。”
聽見劇作家嘴里冒出這樣的話簡直令詹妮婭想笑。“我在談正事呢,瞭頭。”劇作家略帶責備口吻地說,“咱們要互相配合才能前進,明白嗎?這地方只有兩個人一起進來才是最安全的,多了少了都不合適——有些家伙會說人數越多越好,我可從來都不同意。人數過多將會引起典型的主體性定義危機。而兩人合作呢,不是你就是我,很容易找到問題源頭,這就是最佳人數。”
“好吧,船長。可是為什么?我沒有看出這里有什么需要雙人通過的障礙。”
“因為目前球還在我手里呀。你瞧,這地方是個由意志決定的世界,規矩就是如此:它會呈現出你所想的樣子。目前它呈現的就是我所想的樣子。在咱們深入到密度更高的區域以前,我可以一直讓它保持這樣。”
“那為什么它不呈現我想的東西呢?”
“那你現在正在想什么呢,瞭頭?就在我說話的這一瞬間,你希望世界是個什么樣子?”
詹妮婭一時答不上來。其實,答案非常簡單,當她思考劇作家的提問時,她在想的正是這個問題本身。她在思考并理解這個問題的語義時就無暇去想象世界該是什么樣,這簡直成了一個死循環。
劇作家為她的啞口而得意點頭:“就是這么回事,瞭頭。很多人說夢和想象力都是沒有邊界的,可實際上是有的,并且在各種方面都有:在內容上你造不出自己沒見過的東西,比如你的可見光譜之外的顏色;在效率上也同樣如此,大多數原始物種的思維力不足以構建完整復雜的世界,他們最多只能在自己的注意力范圍內創造出局部細節,并且由此相信整個世界,哪怕在他們可覺察的范圍之外,也與他們正集中觀察的這個局部是協調一致的。可是在這兒,這種事情卻行不通,它不是你們流行故事里那種模塊化的、已經充分經受過自然語言和文化調試過后的心靈幻境,它不會去自動彌補你想象中缺失、錯漏或矛盾的地方,而是一個更無序和廣泛——你也不妨說是更原始和更底層——的版本,有點像是你們的智能手機與原始計算機的區別;你只能使用匯編語言,甚至有時只能用機器語言來指揮它,這就意味著你不能夠對它說‘給我一個蘋果’,你必須想象得足夠充分和具體,你要想那種從樹上長出來的薔薇科蘋果樹植物的果實,同時想出它的形狀、顏色、香味和質地,你可能還得理解它的成分和結構,這樣才能讓它吃起來跟你印象中的一樣——不過當然了,你也可以只是單純想象它的味道。不過說老實話,大部分原始物種對味覺的記憶力也并不如它們自以為的精確,你要是某天一口氣吃了過量的糖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她幾乎是屏息聽完了這一整段話。對于劇作家用的某些詞語她并不完全熟悉,但至少那個蘋果的比喻不難理解。“可你又是怎么辦到的呢?”她邊走邊問,打量著同行者跟她一樣流暢的步伐,“你怎么就能一邊跟我這樣說話,同時還能想象出這樣一個世界來?”
“我經受過專業的訓練。”
“只靠訓練就能做到?”
“唉,這說起來太復雜了,而且也太不愉快了……要先對生理上符合條件的人選進行資質評估,從里頭挑選出最有潛力的,把他們放到近似環境里日以繼夜地練習,然后再一次次接受嚴格的考驗。兆里挑億,億里挑千,千里頭勉強揀出唯一一個他們認為能湊合用的;這不是說他們滿意了,只不過是因為再不挑就真的沒人用了——我就是這個迫不得已的選擇,瞭頭,這倒也不是我在故作謙虛。你可以說這是我潛心修行的成果,我來這種地方就跟老鼠進了糧倉一樣熟悉。然后我還要學些具體的專業知識,給自己來一點理論武裝。我還要特別注意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接觸到的信息,因為有些知識一旦進入到頭腦里,它們在這種地方將會是致命的,所以別人得替我過濾掉它們,這就意味著我的生活經歷必須受到嚴格的控制,連思想也得控制起來。可這卻又和對博學和專業的需求沖突了,畢竟你不能夠要求一個人既絕對忠誠,又博聞廣知,還要保持一顆純潔寧靜的心呀!你只能盡量在這幾項指標里保持平衡,我這個人肯定不是樣樣全優的三好分子,可總分上就還過得去——最后的最后,想在這種地方長時間逗留,我還需要先進技術的幫助。”
劇作家低頭看向她,仿佛沒注意詹妮婭打量他的奇特表情,只是神神秘秘地用指頭敲著自己的腦袋:“我告訴過你的,瞭頭。咱們雖然外表看起來很像,實際的生理構造卻天差地遠。”
“你說過你有兩個思考中樞。”
“正是!其中一個是長期運行的,正是現在負責跟你講話的這一個。而另一個通常會處在休眠狀態——讓兩個腦袋同時獨立地琢磨事情可不是好事,它們的的確確會產生不同的主意,并且胡亂地爭奪身體指揮權。這是我與生俱來的特點,為了在更嚴酷的環境里活下去,我這一族不得不多存備點額外的心眼。可有人覺得這樣還不夠用呢!他們給這種構造開發了新的功能,專門為了咱們眼下身處的這種環境使用。當頭顱里的這個我正在跟你談話時,那個備用中樞也被激活了,正在忙著思考世界應該是怎樣的。它就是專門被訓練來做這個的,因此比我們兩個想得都更專注、更全面。假如剛才你曾經對這個地方的風景產生過任何改進意見,比如給這兒增添一頭粉紅色的大象,那也只是種模模糊糊、一閃即逝的念頭,而我的備用中樞則是在全神貫注地冥想,嚴格要求這兒不該產生任何多余東西的。正因為咱們倆那些籠統模糊的想法很容易被抵銷,所以眼下才能安全地在這兒活動。而且,為了讓咱們倆繼續安全下去,我也提議你保持思維靈活,不要太深入和專注地琢磨任何事,以免超過安全閾值。”
這真是個稀奇古怪的要求。詹妮婭心想,她在學校里向來只被要求精神專注,現在倒被要求不能專注。這本來該是件挺容易的事,可一被提醒反而做不好了。她已經把劇作家的話完全聽了進去,希望這不會引起什么麻煩。“可你為什么說兩個人更合適?”她不解地問,“既然這里全靠你的備用中樞來控制局面,我又有什么用處呢?”
“你可有大用處,瞭頭。只是這會兒暫時還顯不出來,因為我的備用中樞暫時還撐得住。冥想可不是倒頭睡大覺呀!實際上它是思維的高度活躍,對能量和精力消耗得很快。當我的備用中樞開始疲乏和遲鈍時,事情就會變得麻煩起來——不過你先別急著加快腳步,好嗎?咱們現在所處的這種深度還問題不大。這里不過是浪潮的邊緣,像那種空氣里略有點咸味的濕沙灘,在這兒穩定情況需要的精神力并不很多。真正麻煩的是咱們進入到更深處的時候。”
“更深處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這部分取決于非常多的因素,我不能確定咱們這一路上具體會看到些什么。但是一旦咱們周圍的風景有了明顯的變化,那就意味著咱們已經在幻想的洞窟里鉆得更深了。你肯定了解潛水時的感覺吧?潛得越深,水壓就會越大,我的備用中樞也就會冥想得越吃力。那時所有被它有意壓制的念頭,那些沒能被篩去的最危險有害的知識,最消極和恐怖的想法……它們可能都會浮現出來,即便是一瞬間都會給咱們倆帶來滅頂之災。到了那時,我自己就無能為力了,我必須要把球傳給你。”
詹妮婭快速地向周圍環顧了一遭。在他們談到這里時,周遭的風景并沒起什么明顯的變化。確定這只關鍵球不會立刻跑到自己手上后,她才懷疑地說:“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你的備用中樞那樣專心想事情……”
“噢,別擔心這個。我不會要求你在腦袋里造一個虛擬故鄉的。這事兒對你非常簡單,因為你對我所了解的那些有害信息與危險概念全都一無所知——我這樣說絕不是想貶低你,瞭頭,實際上這是你的優勢。你有強烈的前進動機,不會使我們半途迷失,同時卻沒有我所具備的那些精神負擔,因此當我的備用中樞承受不住壓力時,它可以設法將一部分注釋權轉交給你。比如說,它會把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投注在你身上,要求整個空間內只能存在你和它都知道的事物,這種依托于你思想獨立性的篩選條件就可以成為咱們的防火墻了。通過這種兩人協力的篩選和定義機制,那些留存在我腦袋里的危險思想就被你濾了出去;至于你害怕的東西呢?我大概可以說,九成以上對咱們都構不成威脅。要是你小時候被某種特別可怕的故事嚇到過,只要我沒碰巧讀到過,咱們倆就都是安全的。”
劇作家仿佛特別得意地點了點頭:“咱們真是最佳拍檔呀,瞭頭!既有堅固的情誼和共同的目標,又對彼此的生活細節一無所知。這真是最好不過的情況了。但凡咱們對彼此私人經歷的了解再多一些,那都可能會因為觀測視角過度趨同而造成麻煩;要是咱們彼此仇視心懷防備呢?那就更糟糕了,咱們很可能會互相搶奪環境,或者彼此監聽,強制定義對方的外形……反正對咱們倆都沒一點好處。”
詹妮婭敷衍地應答著。她最多只能承認自己對劇作家的私人經歷了解不多,也沒有對這家伙心存仇恨,至于“堅固的情誼”和“共同的目標”就得大大地打個問號了。“這意味著我要做點什么呢?”她有點不放心地問,“我應該讓自己保持冷靜?還是應該盡量想點什么?”
“什么也不做,瞭頭。那話怎么說的來著?你只要忠于自己就行了。”
這并不是一句很有效果的建議。雖然詹妮婭從不覺得自己缺乏自信和主見,可是當劇作家特意強調要她“做自己”時,她反而有點搞不清自己應該是個什么樣了。于是她就繼續去想那個支持她來到此地的信念:不管最后是成功還是失敗,她一定都得把這事辦出個結果來,搞清楚她老哥究竟是生是死。如果他活著,她得把他從這場噩夢里撈出去,要是死了呢?那她也要跟兇手碰一碰。
他們沿著溪流向前走。劇作家的步子不像原先那么快了,而是始終緊挨著她,臉帶沉思地與她并肩而行。他仿佛一點都不擔心他們將要走到哪里去,或者要走上多遠。而在這片暗沉寥廓的土地上,除了腳邊發光玻璃的溪流,詹妮婭根本找不到其他標志物來分辨自己走了多遠。她甚至有種他們正在原地踏步的錯覺。這里和她印象中的洞云路206號毫不相似,因此除了相信劇作家外,她沒有其他的選擇。可是這里真的就如劇作家所說的那樣是個夢幻陷阱嗎?或者這其實是個巨大的騙局?像是她其實已經被瑪姬·沃爾捉住了,眼下正關在一個灌滿不明溶液的玻璃,被神秘的催眠機器控制著思維。當她琢磨這個理論時,眼前飛掠過一串氣泡似的虛影。
詹妮婭吃驚地頓住腳步。她旁邊宛如在低頭沉思的劇作家一下就轉過腦袋望著她。“瞧見什么了?”他感興趣地問。
“沒什么。”詹妮婭說。她突然想起先前她在河畔聞見了奇怪的香味,而劇作家卻說那里什么也沒有。現在不承認異常的倒是她自己了。
“唉,你肯定是瞧見了點什么,瞭頭。剛才我就瞥見你在專心琢磨事情,不過別擔心,就像我說過的,你的念頭沒有我的備用中樞轉得快,也不如它堅定清晰,因此你的想象剛一出現就被打消了,最多也就是給你一點輕薄縹緲的幻象體驗。這倒沒什么大損害,不過要是你能把這個琢磨事的習慣暫時戒掉,那確實能給我的備用中樞省點精力。”
這下詹妮婭不敢再放縱自己胡思亂想了。如果沒有劇作家的第二個頭腦為他們保駕護航,她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會看見什么。她嘗試著什么也不想,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于是又像個多動癥兒童似地左張右望,試圖用周圍的環境發散自己的注意力,讓自己的腦袋在各種無關緊要的細節問題上來回兜圈。可是一旦沒有學校老師或家庭作業的幫助,她竟然連這項拿手本事都做不好了。這里單調的風景加劇了她的焦躁。“我們已經走了多遠?”她問,“距離咱們進到這里有多久了?半個小時?”
她并不真的指望劇作家能回答這兩個問題,因為這個地方是如此顯而易見的違背常理,她甚至都默認這里可能是時空錯亂的,就像黑洞或高維空間之類的東西。可叫她意想不到的是,劇作家立刻就把手伸進了褲兜里,掏出一個紡錘形狀的小金盒子,像白兔先生看懷表似地往盒蓋里頭瞧了兩眼——真見鬼,那簡直和她在車上做的夢一模一樣!
“咱們走出去差不多兩公里啦。”他滿意地說,不顧詹妮婭目瞪口呆的神情,“而且才走了不到十五分鐘呢。看來咱們倆都是競足的好手。”
他用指頭扣上小金紡錘盒,把它重新塞回到褲兜里。詹妮婭直勾勾地瞧著,下意識地伸手去掏他的褲子口袋。
“嘿!”劇作家拍掉她的手。“沒禮貌啊,瞭頭!”他連連噓聲說,“可恥!可恥!你這樣的小姑娘怎么能像餓肚子的乞兒一樣掏別人家口袋!這可太沒有派頭了!”
“你剛才拿出來的是什么?”
“我的計時器兼計步器呀!怎么了?當然,它在構造設計上是簡陋了些,最多只能算到十萬步就會歸零,可是在這種環境里好使著呢!我可不是事事都只顧追求新潮科技的那種人。”
“瑪姬·沃爾讓你在身上留著這個?”
“哎,她讓不讓都沒什么要緊的。這地方可是夢想成真之地。我想要回一兩樣自己的物件有什么難的呢?只要她別硬把我的護身符從褲腰帶上扒下來,別的事情都好說——萬幸她事務繁忙,抓到我的時間又晚,還來不及琢磨這個呀。”
詹妮婭沒法反駁這個,但她依舊感覺這件事很古怪。“我以為這種地方應該是看不了時間的。”她尋覓著措辭來解釋自己的詫異,“既然這地方的一切都是想象出來的,就像人做夢一樣,那不意味著這里的時間和距離也都是虛構的嗎?”
“這就要看你怎樣構造了,瞭頭。你把環境構造得多精細,它就會向你呈現相應的效果。而且,大部分情況下當然都是有時間和空間的,因為這符合咱們的生活習慣,在想象里自然而然地就會帶出來。否則你怎么還能思考和呼吸呢?你的衣服還是咱們剛進來時那一身,并沒有跟著環境變成一身銀沙袍——順便一提,那是我古老祖先的穿著——難道這幾尺布料還能比天上的月亮更堅固不成!只不過你的習慣思維保護了它,把它視作了你本身的一部分,連同你正呼吸的空氣也是同樣的道理。你已經習慣了空氣存在,從來不認為它會突然消失,因此它就跟著你出現在了環境里。所以,當我想要回我的計時器時,它也就回來了嘛。”
這幾乎是進入這里以來詹妮婭聽見的頭一樁好消息。她立刻伸出手說:“我要我的手機。”可是她丟棄在“槍花”的手機并沒有應聲飛來。她又不死心地向整個世界索要一輛代步的越野車,還有那把似乎是她落水時丟失的手槍,結果也沒有哪個神理她。
劇作家只是笑吟吟地瞧著她在那兒虛空勒索。“我剛才怎么跟你說的,瞭頭?這是行不通的呀。你不能只是說要‘蘋果’,還得詳細地描述它的特點、功能和機理。你懂得你的手機內部是由多少個零件組成的嗎?你知道它內部存儲的每一項數據嗎?”
“我對我的衣服也沒了解更多。”詹妮婭沒好氣地說,“別問我它是用什么材料和技法織出來的。”
“這是不同的,瞭頭。你這身衣服是從外頭帶進來的,這就是說它存在一個‘初始原型’,只要你不打主意去變動它,那它也就會老老實實地被你穿著,反正你對它的需求也只是能穿得舒服得體,沒必要在乎它的材質變不變。可要使用電子產品與復雜機械的難度就高得多了,你得耗費極大量的生物算力才能維持它的正常表現,除非這機器本身就靠濕件運行……哎呀,咱們現在犯不著提這些,總之你只要明白,咱們在這兒是用不了太復雜的工具的。就算是我這樣的老手,最多也就只能擺弄些簡單機械,像是發條手表呀,擺蕩計步器呀,只要你把傳動齒輪、發條、游絲、擒縱機構……所有這些簡單裝置的相互作用原理全都搞明白了,并且精準地知道它們各自的規格尺寸,那它們在這兒也就勉強能用了。”
“這么說,你還是一個熟練的工匠。”
“那可談不上。”劇作家說著,將一只手伸到詹妮婭面前,叫她看清那些粗硬的指頭,詹妮婭輕輕碰了碰,確實跟她先前的印象一致,包覆指頭的皮膚硬得像巖石似的。按她的常識經驗,這樣的手不會有太靈敏的觸覺。
“我只懂得理論知識。”赤拉濱解釋道,“要是你想讓我自己把擺輪和擒縱機構好好地裝到一起,沒準我會在搞定前就把游絲掐斷。不過幸好在這里你并不需要親自去干,只需要知道它的藍圖和原理就行了。你明白傳動是怎么回事,等擺是怎么回事,發條彈性是怎么回事……你對相關原理知道得越詳細,對規律信任得越多,它所呈現的功能也就越穩定。這就是為什么被派到這兒的人既要保持思維的穩定,又非得學那么多增加負擔的東西。”
“如果我什么都不了解呢?”詹妮婭不死心地問,“我就只是想要一個能告訴我時間的東西,可是不在乎它的原理,那就完全不行嗎?”
“那倒也不見得,不過最好是別這樣干,因為這樣變出來的東西一旦沒有規則支撐,它會很容易受到你的意志操縱。打個比方說吧,你剛才不是想要手機?如果你堅持得足夠久,而我的備用中樞又覺得這事兒沒什么大不了的,也許你真的能把手機要回來。它用起來還是你熟悉的樣子,可你不知道內部是怎么運行——可能只是一個精靈躲在屏幕后頭對你施幻象魔法呢!然后,當你盼望能得到你哥哥的音訊時,沒準你的手機就真的會響起來,你會接到來自你哥哥的電話,聽到他的聲音,告訴你任何你渴望聽見或特別害怕聽到的消息……但你無從分辨真假,因為你不曾運用通信波原理來給你的手機下任何規則性要求,讓它不得播放任何無電波信號來源的信息。它為滿足你的需求而播放你內心的幻象也完全符合你對它的期待。”
詹妮婭只得放棄了關于手機的主意。她希望得到的是她老哥的音訊,而不是某種搞不清來源的鬼來電。“你覺得我們要多久才能找到我哥哥?”
“我不好說。不過別那么擔心,瞭頭。你肯定是能找到他的。”
“你怎么能斷定?這地方實在太大了。我們到底在走向哪兒呢?”
“你正在走向你哥哥,千真萬確。而且當你走到他面前時,我想時間還沒有過去多久呢,因為咱們走在這塊地方的時間是不算數的。這里是屬于咱們兩個的倉鼠球,里頭的事都是咱們兩個說了算。之所以咱們還得繼續邁開腿,那也不過是為了給這顆球提供點觀念上的推動力,讓它能繼續在無窮之海里往前游。而既然你有那樣強烈的愿望,它肯定是在往你哥哥所在的位置前進,咱們只管繼續往前走就行了。”
詹妮婭勉強向他笑了笑。劇作家的話總是充滿了各種譬喻和反常識觀念,讓人難以準確摸清他的意思,可是至少她聽出來對方在安慰自己。這真是一份非常奇特的友情,她心想,如果赤拉濱也跟老科隆一樣住在雷根貝格邊上,沒準他們真能成為要好的忘年交呢……然而,她的心底已經升起一絲不安,因為她注意到了劇作家言語中的某些遣詞。她問的是“我們會走向哪里”,而劇作家卻告訴她“你在走向你哥哥”——可是劇作家又準備去哪兒呢?他為什么一點都不提起自己?這家伙跑到這里來并不是為了搭救某個人,是為了“深淵一瞥”——這是他對瑪姬·沃爾的說辭,那沒準只是假話;他也提過她的星球老家正有大危機,比核彈危險一千倍的定時炸彈就要炸開了(現在詹妮婭隱約有點懂得他的意思了),可劇作家是為了拯救她的星球才勇闖夢幻島的嗎?他一點也不像個為了公眾無私奉獻的英雄,更何況他還曾親口承認,千方百計想把這顆炸彈弄走,把塞子牢牢焊死的人是瑪姬·沃爾。
你到底是來這兒做什么的呢?她想這樣問他。為什么瑪姬·沃爾這樣防備你、敵視你?你送給我一枚能讓我離開的腰帶扣……這是不是意味著那時你將不會離開?這些真正嚴肅的問題已經來到了她的嘴邊。
劇作家突然停下了腳步。“噢……”他輕輕地說,視線盯著前方。正在醞釀措辭的詹妮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在黑色大地的盡頭,那條被月亮精華染白的天際線上隱隱冒出一層絨絲般的青色。她又扭頭去望劇作家。他沉默著,如雕塑般盯著遙天處的青影。那股死氣沉沉的恐怖陰翳又浮現在他臉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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