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后上班,徐志良明顯跟以前不一樣,頭發不再跟雞窩一樣,而是梳理得整整齊齊,穿著也不再是萬年的破舊牛仔褲配t恤,這次穿著非常考究,不知道這種良好的形象能夠維持多久。
唐順回來后明顯有點憔悴,時不時拿著手機飛快地打字,有時候可能手指跟不上速度,他會躲到一邊用語音輸入替代打字,反正實驗室的研究員看到他時不時要掏出手機,一時難以靜下心來工作,畢竟一大家子剛剛分開,難免有些難舍難分。
李民說是休假,其實在官渡醫院做了整整一周手術,還被張主任邀請到縣醫院幫忙看了幾個比較復雜的病例,當然,李民也當場對這些復雜病例給出了清晰的診斷和治療方案。
縣醫院的骨科那邊聽說張主任請來一個牛人,于是拿個幾袋子鼓鼓的ct片和mRI片給李民幫忙把關,放射科也不含糊,張主任請來的高級資源豈能浪費,于是也是挑選厚厚的疑難雜癥往普外科趕。李民這人老實,沒什么花花腸子,來者不拒,一張一張片子閱片,附帶樸實無華的講解,竟然解決了很多醫生懸而未決的難題。
楊平跟李民聊完后,宋子墨進來說:“腫瘤科有個會診,點名要你去會診。”
說完宋子墨還補充一句:“是真的蔣主任親自發出的會診單,他剛剛給我打過電話。”
曾經有一段時間,每個科室只要遇上疑難病例,主管醫生就會派出會診單給外科研究所,而且清晰地寫上楊平的名字,這就是所謂的點名會診,楊平拿著一疊厚厚的會診單把醫院跑個遍,發現有些根本不是疑難病例,這些會診單都是主管醫生發出的,沒有經過科主任的審核。
為了避免浪費楊平的精力,醫務處做出一個規定,點名楊平的會診單必須由科主任親自發出,這樣才杜絕濫發這種點名會診的亂象,否則可愛的楊教授每天上班只能做一件事會診,永遠會不完的診。
所以宋子墨這一句的補充還是有必要的,自從醫務處發出條令之后,也有膽肥的家伙冒充主任簽字,然后私自發出點名楊教授的會診單,這種情況一般是患者的病情不嚴重,也不復雜,但是跟發出會診單的醫生關系比較特殊,這時候醫生會斗膽冒險,成功了收獲很大,失敗了也最多挨批評,所以時不時會冒出這樣的冒險者。
宋子墨將會診單遞給楊平,楊平看了看上面的病情簡介,癥狀亂七八糟一大堆,診斷也羅列一大堆,但是全是不確定的診斷,可能確實是遇上什么麻煩病例,于是楊平決定抽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看來這個病例不簡單,雖然工作很忙,但是病情無小事,楊平還是決定親自去看看,出發之前楊平從電腦上調出患者的病歷資料預習,這是會診的必須步驟。
外科研究所是獨一棟的樓房,所以去內科大樓的距離還有點遠,楊平拿起會診單,摸了摸別在白大褂左上口袋的萬寶龍筆,起身往內科大樓去,后面跟著兩個年輕的研究生,反正楊平每次出去會診,只要有空能夠外出的醫生一定會尾隨。
這些年輕醫生的尾隨的目的很純粹,就是想學點東西,雖然有些高深的東西現在聽不懂也看不明白,但是耳濡目染多了,自然而然就懂了。
楊平的腳步很快,后面的尾隨的醫生腳步也很快,但是兩位同學當中身材高大的表情輕松,身材矮小的同學明顯十分焦急吃力,因為即使小步快跑還是跟不上楊教授的速度。
外科醫生就是這樣,來去一陣風,哪有時間跟你慢慢來,其實在醫院里,外科醫生和內科醫生一眼就能認出來,無需看胸前的標牌,如果表情輕松,疾步前行,看著就在急匆匆從地趕時間,那一定是外科醫生,如果步履穩健,走路時臉上表現出沉思狀,那肯定是內科醫生,八九不離十。
腫瘤內科的醫生辦公室,蔣主任正皺著眉頭,旁邊圍著幾個醫生,好像在討論病例,顯然蔣主任最近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周圍那一圈稀疏的頭發明顯比以前更少,臉上總是顯得睡眠不足,最近壓力也很大。
看到楊平進來,蔣主任立刻起身相迎:“楊教授!”
雖然楊平很年輕,但是現在這地位,身為科主任的起身叫一聲楊教授是合情合理的。
“快,去把病歷拿過來!”蔣主任吩咐手下的醫生,然后熱情地招呼楊平入座,靈活的年輕醫生已經端來一杯水。
好幾個醫生沖出去拿病歷,仿佛此時黑楊教授拿病歷是一件極為榮耀的事情,很快,病歷夾拿過來交到楊平的手里,其實在電腦上楊平已經提前看過病歷資料,現在拿紙質病歷,不過是一個形式,對會診方來說,顯得處事慎重,而對于邀請方來說,顯得尊重會診醫生。
看病歷的時候,旁邊放一杯水是不適合的,這是規矩,所以無需楊平開口,已經有人幫忙移開那杯水。
楊平翻看病歷,的確,這個患者比較麻煩,患者叫做符曉濤,很年輕,才二十四歲,在魔都的交大讀書,剛剛考上本校的研究生,沒想到發現這種病。
反復腹痛、明顯消瘦、全身浮腫及全身淋巴結腫大8個月入院,當初入院的時候是昏迷與清醒交替,經過治療現在已經清醒,住院已經兩周,其中有四天在IcU度過的,住院期間反復腹腔穿刺已經抽出大約40公斤的腹水。
從檢驗報告看,入院的時候肝腎等等已經嚴重功能障礙,免疫功能已經嚴重失調,ct顯示全身淋巴結腫大,但是肝、肺等沒有發現明顯的原發腫瘤灶。
經過大量的激素治療后,現在病情好轉,肝腎功能指標也有好轉的趨勢。
符曉濤是南都省人,因為在魔都讀書,曾經在魔都的各大醫院都看過病,不同的醫院考慮的診斷不一樣,有的醫院考慮淋巴瘤,有的醫院考慮系統性紅斑狼瘡,還有人考慮單核細胞多動癥,還有的考慮未發現的惡性腫瘤往淋巴結的轉移,更有人覺得是一種罕見的不知名的免疫風濕病。
做出這些診斷的都是專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理由,但是理由又不充分,所以這些診斷最終沒有成為確定診斷,在治療上也沒有什么行之有效方法,每次發病都是使用大量的糖皮質激素治療。
以符曉濤現在的病情,繼續讀書是不可能的,在魔都也沒有弄清楚病情,所以家屬被迫無奈,只好將患者接回來再想辦法。
符曉濤去讀書時身體好好的,還是學校的運動健將,是校足球隊的主力,校運會的時候還拿過五千米的冠軍,現在四肢瘦得像樹枝,雙足腫脹得像饅頭,此時身上完全看不出任何運動健將的痕跡。
將符曉濤接回家后,父母也不知道怎么辦,只能放在家里讓他休息,一旦病情嚴重再送往醫院進行激素治療,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辦法。
但是符曉濤本人不死心,他自己在網上到處查資料,他不是隨便搜索點邊邊角角的資料,而是利用自己所學到一些專業期刊網站查閱關于這個病的治療,雖然一無所獲,但是他得到一個情報,三博醫院很厲害,尤其對這些疑難病例,于是就來到三博醫院就診。
“我們看看病人吧!”
楊平提議,這是會診的基本流程,當然也有這種來去匆匆的醫生,會診的時候不看病人,直接依據病歷資料寫會診單,但是大多數醫生不會做這種傻事,畢竟臨床醫生的基本原則是接觸患者。
腫瘤科的病房氣氛一般比較壓抑,隨處可以看到戴著帽子或者捂得嚴嚴實實的患者,因為放化療奪取了他們的頭發,有些愛美的患者,尤其是女性總是喜歡用戴帽子掩蓋已經丟失的頭發,同時他們放化療摧毀了他們的免疫力,所以他們更害怕感染什么細菌病毒,受到風寒侵擾什么的。
腫瘤科的窗戶陽臺都是鎖死的,所以整個空間是封閉的,給氣氛再增添幾分壓抑,鎖住門窗和陽臺倒不是醫院不給患者出去呼吸新鮮空氣的自由,因為腫瘤科很特殊,常常有患者一時想不開而跳樓,所以為了避免麻煩,很多醫院干脆鎖死門窗,或者在有人監督的情況下定期開放門窗。
楊平來到病房,符曉濤蜷縮在病床上,四肢真的如干枯的干柴,腹部膨隆,像六個月的孕婦,據說剛來時像八個月的孕婦,雙足腫脹得像饅頭,菲薄的皮膚已經可以看到皺紋,說明之前腫脹得更厲害,現在已經處于消腫期。
旁邊坐著的是愁眉苦臉的符曉濤父母,原本辛辛苦苦將孩子送進985,已經都考上研究生,這是雞娃上岸的經典成功案例,可是現在變成這樣子,父母心里既是心疼,又是難受,一種夢碎了一地的難受。
可能在很多醫院已經習慣這種來來往往的會診,見到楊平和醫生進來,符曉濤父母也沒有什么動靜。
“這是我們楊教授!”蔣主任親自介紹,仿佛由其他醫生介紹楊教授會顯得份量不足或者不禮貌。
患者的父母聽到楊教授幾個字,立刻雙雙站起來,愁眉苦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楊教授,您好。”他們終于見到傳說中的楊教授。
醫生名氣的傳播靠兩樣東西口碑與論文,在老百姓當中名聲的傳播依靠口碑,而在醫療界名氣的傳播,依靠的就是論文,當然,在學術會上露臉講課也是一種在醫學界出名的方式,出場的次數多,出場的順序靠前,自然而然被同行記住,可是歸根到底這還是靠論文,因為沒有優秀的論文,醫生根本沒有機會在臺上講課,只能在臺下作為一名忠實的傾聽者。
聽到楊教授三個字,此時符曉濤也立刻像受到什么刺激一樣,立刻翻過身坐起來,用自己的真面對著楊教授,剛剛沒有介紹楊教授之前,患者一直側臥蜷縮背對著這邊,也沒有說話,他也一樣已經習慣來來往往的醫生,每次過來,最后的結論都是一樣:“無法確診,只能用糖皮質激素進行對癥治療。”
想必這一次也是一樣的結果,但是聽到楊教授三個字,符曉濤仿佛重新燃起了希望,他也恭恭敬敬地跟楊平打招呼:“楊教授!”
其實這次也是依靠大量的糖皮質激素終結間斷性的昏迷,讓患者恢復清醒狀態,糖皮質激素在醫學上是一種強悍的萬能武器,不管什么病當沒有辦法的時候,往往醫生都會上激素,這是醫生最后的絕招。
盡管病歷上已經寫得非常詳細,但是楊平習慣自己問病史,雖然病史一樣,但是不同的醫生問出的病史卻不一樣,這一點是肯定的。
楊平也習慣自己重新查體,雖然客官的體征一直都那樣,但是能不能查出來,能夠查出來多少,跟醫生的水平有直接的關系。
“頻繁的夜間從睡眠中驚醒,醒來全身是汗,衣服都濕透了,反復的腹痛,疲倦,全身淋巴結莫名其妙地腫大,皮膚上出現詭異的紅色腫塊”患者已經對自己的病情非常熟悉,不假思索可以說出一大堆。
從發病到現在已經整整八個月,當初符曉濤發病的時候朝父母抱怨身體的不適,父母還以為他是因為考研壓力大,所以沒有重視,仍然不停給他打雞血,后來直到癥狀越來越嚴重實在難以忍受,符曉濤自己一個人去醫院就診,自那開始,這八個月,符曉濤一直在斷斷續續地求醫之中,每次都無法得到確切的答案,最后靠大量的激素治療緩解癥狀。
次數多了,符曉濤對醫院和醫生漸漸失去了信心,每次看病只是獲得緩解,從來沒有指望能夠弄清楚是什么病,更不用說治好,很多病都治不好,這就是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