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腳下,碎石殘尸橫陳,一片狼藉。
夜風寒涼,正吹動著巨坑外那四目相對,久久不語的洛羽和珈男。
他們那飄蕩的長發,仿佛在悄然間帶走了一切情仇...讓彼此的心重歸平靜。
再也沒有了嗔怒廝殺,亦沒有了癡恨之語......
洛羽星目清澈依舊如往昔深邃。
他惆然若有所失,喃喃而輕問:“為什么?”
珈男玉面冷艷冰寒,隱現癡妄情深:“他們欲傷公子,珈男是你的女人,自然要殺了他們。”
洛羽苦澀搖頭,因為這樣的答案,是自己不愿聽到的,也不該從珈男的口中道出。
他期盼地緊緊盯著珈男:“我若讓你放下執念,隨我離去呢?”
珈男并未急著答復,而是含笑近身,竟如無比溫柔的妻子般,靜靜地依偎在了洛羽的胸前:“只要公子能絕罷歸去之念,珈男此生愿相伴君側。”
洛羽沒有躲避,沒有反抗,任由她這么靜靜地靠在自己的懷中。
他伸手輕攬腰肢,如一位夫君微笑垂首,望著懷中佳人,且叮嚀:“如此,那時的我...不再是我;那時的你...也不再是你。無心的你我,與死又何異?”
顯然,洛羽話中之意已很明顯。
如果他能為一己之私拋棄自己的道侶,罔顧山海危難,卸下肩頭的重任,那樣如一具空殼的自己,還剩下什么?還是自己嗎?
而那時的珈男,真的就是過去的珈男嗎?
似乎此刻的珈男并沒有聽出洛羽話中的拒絕之意,她依舊依偎在洛羽的懷中,顯得無比眷念難舍,沒有一絲的嗔恨之意。
她秀眉蹙動,似內心不斷掙扎,但聲音卻依舊輕柔動聽:“是啊~那時的你我,還是自己嗎?”
聞聽此言,洛羽霎那乍現驚喜之色。
她看向了此刻正面露掙扎,卻依舊抬頭,沖自己勉力微笑的珈男:“珈男!你...你沒事了?”
顯然,此刻的珈男無論是神態、還是言語,都不似先前瘋狂模樣,變得冷艷而不失溫婉。仿佛已渡過心魔,重獲清明。
此刻,珈男卻苦澀搖頭,印堂暗沉,顯得疲憊無力:“見公子有危險,心魔左右不定,才得以短暫清明一時。
然...我一生修道伽南,自知欲是心起動念,不可貪嗔癡,可神罰暗夜籠罩不見天日,妾混沌之身已深陷陰澤泥沼,魔主精血中的執念已入了心、染了識海靈臺,恐萬難自渡。
祖師肉身圓寂前,望我能化解體內魔血中的戾氣,爾后渡心涅槃重生,但...那時的珈男即便能重做伽南,卻不知已犯下多少殺孽。
所以,還望公子能答應妾身一事?”
望著滿臉憂憐之色,愁眉關切的洛羽。
她伸手撫向了那棱角分明的臉頰,疼惜地輕觸過額角的傷痕,無比溫柔而苦澀的說道:“伽南經法有真言,人本不苦,苦的是欲望過多;心本不累,累的是放不下太多。
我...放不下慈悲心,亦割不去嗔癡念,更躲不得體內魔主惡毒的執念,乘現在還尚有一絲清明可左,望公子...送我最后一程。”
此言一出,洛羽瞬間凝眉失色!
他沒想到,如今終見一絲清明的珈男,竟然要選擇香消玉殞。
不過,也正如她之所言,在這靈氣稀薄幾近于無的神罰大陸中,到處充斥著陰煞戾氣。
她因煉化混沌青蓮之故,導致體內墨靈圣主的精血已與混沌青蓮相融相生,致使圣相混沌如未曾圖染的一張白紙。
這張看似一塵不染的白紙內,不僅有她的慈悲本心,亦藏有貪嗔癡種種欲念,更蟄伏著墨靈圣主的邪惡意志。
若是在靈氣充沛的神賜大陸中,沒有陰煞戾氣的滋擾,她或許能依靠大愿慈悲的伽南心法,慢慢凈化墨靈圣主精血中的邪惡執念,從而渡過那嗔癡所化的心劫,爾后涅槃正果,塑那混沌不明的紫金圣相成就金身法相。
但...這兒卻不是神賜大陸,而是暗無天日,讓人絕望的神罰罪地。
如此本就亦正亦邪的她,在此界中猶如雪上加霜,稍有欲念萌生,便是萬劫不復墜入魔道。
如此,即便最后她能回到神賜大陸,恐怕那時的她,已是滿手鮮血淋漓,殺孽至深,為天下正朔所不容。
此刻的珈男,顯然不愿看到那時可能會放下屠刀,卻雙手依舊血腥的自己。
如今回頭看來,伽南尊者似乎冥冥之中,為她指明了兩條路。
第一條是在當下,憑借自己的本心意志,斷心中執念、斬六根情絲。這一條路看似最快,也最干凈利落,但如今看來,卻最是渺茫,甚至可以說絕無可能。
而第二條路,乃是先順應嗔癡欲念,以身入魔,歷無量苦海。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不親身經歷所謂的地域之色,又豈能言渡心知彼岸。
顯然,此道極為兇險,須在癡狂下苦苦留守一絲本心的火種,待得契機顯現時,再順后而逆,一朝覺悟放下屠刀,涅槃正果。
而這最為關鍵的契機,不在神罰大陸中,而是在靈氣充沛的神賜,在自己的那顆是否堅定的伽南心。
但...恐怕無論是伽南尊者、還是珈男自己,都很清楚的知道,第一條路在這神罰大陸中根本無法實現。
也就是說,伽南尊者早已看明白了一切,卻還依舊讓珈男徹底煉化了那滴留有墨靈圣主意志執念的精血。
其真意...已不言而喻。
一是借珈男之身化解精血中最后的一道戾氣;即便不成,也可行第二條魔海證心之路。
因為,伽南尊者深知,神賜大陸不同神罰。那里靈氣充盈,且有界力拱衛,珈男本心慈悲,其一旦進入山海神賜,或可借此涅槃之機得以正果。
當然,這其中應該還有第三層更深的含意,那便是珈男像現在這樣,短暫恢復清明,選擇犧牲自己!且這種可能性最大,也最穩妥。
恐怕這第三層深意,才是伽南尊者最想看到的結果。
因為道法高深,至萬古十二尊的伽南尊者,豈能不明白珈男心中那深藏的執念之人?換言之,若他不曾出現,當時有舍利珠在,又有混沌青蓮至陽將成的珈男,或許還有一絲渡過心魔的可能。
當然,這希望極為渺茫,甚至不到一成!
而一旦他前來相見,稍有不慎,珈男定心中嗔癡滋長,則難以克制。
然而當時的伽南尊者并沒有阻止,甚至還主動促成了此事!
可見其真意,乃是放棄了第一條極難成功的路,同時為珈男選擇了最后一條自絕的道路。
因為只要珈男在煉化了精血后,選擇自絕,那不僅不會再出現變數,且還能就此斬斷神罰大陸魔眾侵入山海的可能。
如此,墨靈圣主失去一臂,而伽南尊者所代表的正道,將立于不敗之地。
可見身為萬古十二尊的伽南慈悲尊者,不僅擁有其慈悲的一面,亦有其霹靂般的狠厲手段!
不過,伽南尊者畢竟是伽南修,他終究沒有在珈男煉化圣血后,直接將其誅殺。而是留下兩條路,以自己肉身圓寂,助珈男有足夠的時間思考,從中慢慢發現他的真意,不過是生與死。
這一生、一死。
生,是化惡入魔,生不如死,彼岸不知何時到來。
死,則是慈心一霎清明,夢醒自絕......
但...別人不知,此刻的洛羽卻深知,這山海中所謂的正邪,不過是那高高在上的天機,為了一己私欲所布的一盤彌天棋局。
正邪,善惡,黑白在其眼中,恐怕也不過是這棋盤中的小小一顆黑白子,僅此而已!
明明擁有止殺、絕魔之力,卻任邪魔自流霍亂人間。這一切的一切為的不過是那高高在上,與天齊壽的寶座。恐怕那高高在上的天,才是這山海最大的萬惡之源吧?
如今的自己很弱小,弱小得只能韜晦。
自己雖然不想在這所謂的正邪戲臺上被無趣地擺弄,但也不能熟視無睹山海眾生,成那青竹魚竿絲線下的渾噩木偶。
何況眼前女子,已是...我的女人,自己又豈能叫其香消玉殞?
想到這兒,洛羽神色堅定,斷然道:“不!我在池下時,曾以青蓮為鑒,許諾不負你今生。隨我入五行洞天吧,我一定可以助你渡過心魔。”
珈男聞得此言,心中雖是感動,充斥甜蜜,卻依舊黯然搖頭:“沒用的,五行洞天雖是你的身內空間,但心魔亦是我的心魔,何況還有魔主執念作祟。”
說罷,她報以微笑,似訣別:“既然在這罪地已無法自渡,倒不如長眠于君懷,想來也是一樁美好...”
隨即,她自嘲道:“只要沒了我這邪族的魔女,這罪惡之地,就再也沒人能是伽南祖師的對手,山海便安全了,你...也就安全了。”
洛羽依舊搖頭,苦苦勸說道:“乘現在還有一絲清明,放棄抵抗,快隨我入五行洞天,好嗎?”
珈男愛憐不舍地撫摸著洛羽的臉頰:“其實公子和我都很清楚,一旦我放棄抵抗,便再也不是過去的珈男。此刻公子若不殺我,恐日后再無機會...甚至無法回到山海,你...會后悔的。”
洛羽七分惆然,三分灑脫而笑:“呵~既許諾不負佳人,又豈言一個悔字?”
珈男終是顯露甜蜜笑容:“你...當真不悔?”
洛羽握住了自己臉頰上的玉手,默默點頭:“當真。”
就這般四目相對良久,珈男卻忽然蹙眉顫動!
她驚憂催促道:“快...快走吧!”
洛羽似是感覺到了什么,手握得更緊了。
可珈男卻微微搖頭,同時抽手,蹙眉詢問:“公子既然不愿背諾殺我,卻又何故遲遲不去?”
顯然,洛羽已看出此刻的珈男,復歸成魔只在旦夕,到那時恐怕將如珈男所憂一般再想離開,都不可能了。
他望著眼前面容正漸漸恢復冰冷,眼中卻依舊流露戀戀不舍之色的珈男,長情道:“答應我,此去...山海彼岸定要相會。”
似乎明白了洛羽話中之意,珈男點頭,淺笑一霎:“嗯~也望公子去得坦蕩,余生定要灑脫依舊...”
話音未落,珈男竟墊腳湊近,朱唇輕點在了微驚之色的洛羽嘴角。
隨即面頰紅染分離,喃喃耳語:“就此別過。”
洛羽隨之惆然若失:“就此...別過。”
說罷,他神通踏歌訣一連四步邁出,青衫殘影已現長空,拂云乘風而去。
遠遠瑟瑟觀望的無數圣地守衛,見這遠遁而去的異端劍修似乎與自家圣女關系有些...曖昧!他們也不敢吭聲、更不敢去追,只得眼巴巴得望著洛羽遁去得無影無蹤。
而此刻正目送君別的珈男,在癡望片刻后,她已面露掙扎,時而痛苦,時而猙獰陰冷。
一時間,戾氣破體而出!
她已盤坐在地,雖凝神極力壓制,但周身陰煞戾氣,卻依舊在瘋狂地滋長,只得苦苦念詠經法心訣。
“...伽南從本來,常處於三毒,長養於白法,而成於世尊。三毒者:貪、嗔、癡。言大乘最上乘者,皆是伽南所行之處,故無所不乘,亦無所乘,終日乘未嘗乘,當為伽南心乘.....”
而就這般苦苦支撐還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她那念誦之聲已戛然而止!
隨即,戾氣四溢,八方如紫烏凜霜冰封,凝結化現座下玄紫黑蓮,紫玄色的女修羅魔影頃刻罩現于半空。
珈男,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