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薩迪·卡諾完全沒有想到,在自己鼓起勇氣跟特雷維爾侯爵寄出那一份自薦信之后,自己的人生完全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在這之前,他的人生可謂是一片暗淡,無論是在軍隊內的仕途,還是學術上的成就,都沒有混出什么名堂來,空有一個曾經叱咤風云的父親,但是自己卻混成了默默無聞的樣子。
再怎么淡薄名利的人,碰到這種處境的時候,心里也多少會有點懷才不遇的憤怒。
不僅僅是懷才不遇,他更加郁悶的是,自己的科學研究無人問津,只能成為一個人自娛自樂的把戲,明明可以幫助到國家和社會進步,卻只能躺在筆記本里明珠蒙塵。
正因為如此,他對死氣沉沉的波旁王室和復辟王朝非常不滿,認為這個古老而腐朽的統治家族,只會用最反動的方式統治法國,根本無法帶領國家前進。
而1830年的革命,以及波拿巴皇室的回歸,恰恰如一聲驚雷,徹底擊碎了這死氣沉沉的夜空。
年輕的皇帝朝氣蓬勃,學識豐富,他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并且深刻認識到科學技術對經濟的巨大推動作用。在他的主導下,剛剛組建起來的新政府,立刻將國家資源投入到了工業領域,巨大的鐵路建設計劃也隨之出臺,整個國家雖然目前還沒有完全煥然一新,但是卻已經讓人感受到了精神上的巨大推動力。
而這種推動力,又給了他最后再嘗試碰碰運氣的勇氣。
不過,即使是最美好的幻想,也達不到現實給他帶來的驚喜程度。
他僅僅經過一次短暫的拜會,居然就得到了特雷維爾將軍的青睞,大筆一揮就把自己招入到了麾下,而且還把自己的軍階直接就提升為少校。
更有甚者,他居然還跑到陛下面前推薦了自己,為自己爭取到了覲見的機會。
作為一位基層軍官,他深深知道,能夠被陛下單獨召見并且記住名字,那是多大的履歷資本。
所以,當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甚至都有點想要哭泣。
被壓抑太久的經歷,已經讓他很難相信自己居然還會有此等好運了。
所以,帶著“我是不是在做夢”的懷疑,他又一次趕往了總參謀部的臨時辦公場所,見到了特雷維爾侯爵。
高大魁梧的將軍,這一次接見他的時候,比上一次還要更加和顏悅色一些。
“卡諾少校,恭喜你,得到了如此殊榮。”他笑著沖薩迪·卡諾打了個招呼,“今天你正好跟我一起去面見陛下吧。”
“謝謝您的栽培,將軍閣下!”而薩迪·卡諾卻毫不含糊,立刻向侯爵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您對我的恩惠和幫助。”
這是他的真心話。
他知道,自己能夠突然時來運轉,完全是承蒙將軍一人的幫助。
天才大多數都是個性倔強、自尊心極強的人,特雷維爾侯爵對他如此青眼有加、百般提攜,在他的內心當中,已經把特雷維爾侯爵看做自己的“恩主”了。
他在心中已經暗暗發誓,一定要竭盡自己所能,報效這位生平第一次認可了自己的大人物。
看到卡諾如此表現,侯爵也很高興。
面前的年輕人很聰明,但也是個直來直去的人,不是那種心思陰沉的白眼狼,他是真的對自己滿懷感恩——這也意味著,自己在他身上的“投資”,以后一定能夠得到應有的回報。
通過招攬一個個青年才俊,自己的黨派,也終于慢慢地成型了。
他的假想敵蘇爾特元帥,雖然資歷功勛確實遠高于他,但是元帥畢竟太老了,他的那些部下走狗們也因為把持軍內大權,而顯得過于飛揚跋扈;這些既得利益團體雖然現在看似牢不可破,但是他們只能坐享富貴,卻做不成什么大事,而侯爵卻不一樣,他網羅了這么多朝氣蓬勃的青年人,遲早能夠把陸軍的后勤裝備、作戰指揮等等權力都搶到手里。
他正在穩步邁進,走向人生的最巔峰。
帶著這種愜意的感覺,他滿面春風地拍了拍卡諾的肩膀。
“少校,以后咱們就好好合作,我深信,以我們的能力和才智,只要能夠擰成一股繩,就能夠讓整個陸軍都煥然一新!”
“是,閣下!”薩迪·卡諾立刻又敬了個禮。
“對了,你今天回去之后,把你的東西都收拾一下吧,然后把它們都搬到這邊來。”接著,侯爵又拋出了另外令人震驚的消息了,“為了讓你的工作能夠更加順暢,我在附近幫你租下了一座獨立寓所。”
侯爵的話,再次讓他震驚了。
他可沒聽說過,有什么部門在錄用職工之后,還會用公費包職工住宿的。
雖然,他內心里并不抵觸這個提議,因為,現在的他住在父親遺留下來的一座巴黎城內的公寓里,周圍繁華而且嘈雜,離城郊外的機關又太遠,為了心無旁騖地投入到工作當中,搬到這里附近居住,確實是一個最好的解決辦法。
他只是沒想到,特雷維爾侯爵居然是這么好的領導,居然連這個都已經替他考慮到了。
面對這樣的好意,再扭捏未免就有些不識好歹了,于是他直接躬身向侯爵鄭重致敬。
“謝謝您的提攜,我會盡快搬過來的。”
“不僅僅是我,這也是陛下的意思。”侯爵笑了笑,“他看到你的手稿之后大為贊賞,認為你是一個難得一見的人才,所以才讓我特意給你破例。”
“陛下……”卡諾的臉微微漲紅了,顯然心情十分激動。
果然只有明君才能夠識貨,如果是波旁那些老國王,就算自己的東西送到他們面前,估計也是不屑一顧吧。
先皇能夠靠著數學才能成為院士,二世陛下又有如此才學,波拿巴家族果然家學淵源,配得上統治國家。
“我衷心感謝陛下。”
接著,特雷維爾侯爵帶著薩迪·卡諾伯爵,又一起前往了楓丹白露皇宮。
兩個人在會客室稍微等了一會兒,接著在侍從“皇帝陛下駕到”的唱名聲當中,兩個人對著門口行禮,接著艾格隆大踏步地走了進來。
艾格隆一進來就仔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薩迪·卡諾少校。
“伯爵先生,很遺憾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了你……以你父親和先皇的交情,我早就應該把你放到更重要的位置才對。希望你不要因此介意。”
這話說得太重了,卡諾哪里敢介意?
事實上皇帝能想起有自己這號人都算自己走運了。
“您言重了,陛下。”他連忙回答,“誠然,我父親為國貢獻良多,但是他從來都不眷戀名位,也并不貪圖財富,他只是抱著拳拳愛國之心,在國家有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而已,他忠實地履行了自己的天職,此生已無遺憾;而我,雖然是他的兒子,但我從不以所謂的血統自傲,更不認為有任何人欠了我什么,我從父親那里學到的,只有一顆愛國心,以及隨時等待為國效勞的熱情。”
“這話說得很漂亮啊……”艾格隆略感意外地眨了眨眼睛,“沒想到你還如此能言善辯。”
在一般的刻板印象里,天才往往是孤高孤僻的,不善于言辭,然而薩迪·卡諾從小到大一路都是高材生,怎么可能連這種基本的社交禮節都不懂。
只不過,之前的波旁王朝憎恨革命領袖,身為卡諾兒子的他,得不到發揮的舞臺而已,現在有了機會,他當然可以把自己好好表現出來。
艾格隆又和旁邊的特雷維爾侯爵對視了一眼,遞給了他一個“此人很不錯,以后可以大用”的眼神,而侯爵也心領神會,點了點頭,把陛下的意思記在了心里。
在短暫的寒暄之后,艾格隆很快就進入了正題。
“我們都知道,您的父親當年對國家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改組了整個國家的征兵和訓練體系,并且讓他們得到了相應的寄養和武器,在此前的歷史上,還沒有任何一個人像他那樣,讓上百萬士兵一起走上了戰場,并且同時維持了幾條戰線的進攻……我不需要用任何溢美之詞來夸獎他,因為歷史已經做出了公正的評價,我的父皇也正是靠了他的努力,才得以在即位時擁有那么龐大而且富有經驗的軍團的,可以說,您父親就是帝國的奠基人,也是我們皇室的恩人。”
在夸獎了老卡諾一番之后,艾格隆話鋒一轉,又把話題引到了薩迪·卡洛本人身上。
“我承載了帝國的事業,而您同樣也繼承了一份輝煌的事業,我很高興,命運的因緣際會,讓您從軍,也讓您被選中,加入到了這樣一個如此重要的機構當中……今后,軍隊的重要事務您將會參與其中,我希望您能夠延續這份輝煌的履歷,祝您成功!”
被艾格隆如此寄予厚望,薩迪·卡諾當然是十分激動的。
可是,在激動之余,他又有些忐忑不安。
這種忐忑,不僅僅來自于他對自己的不自信,也是擔心,皇帝把自己看成了父親的復刻版,因此給自己寄托了太多不必要的期待。
“陛下……我十分感謝您的青睞,但是,請容許我說出一些自己的心里話。”
他低下頭,然后繼續說了下去,“我希望您,絕不要因為我父親的名號,而因此對我寄予期待。因為這不僅僅是讓我擔負上了我承擔不起的責任,也耽誤了您的大事,更有可能讓許多無辜的袍澤因此而受傷甚至喪命。
我的父親在危難之際臨危受命,幾乎拯救了國家,這種經歷是幾乎無法復刻的。我認為我的才智并不遜色于我的父親,但我畢竟不是他,我也不可能成為他,我只能自己摸索著走自己的人生道路,去學習,去磨練,去從小到大、從易到難地做好自己頭上的每一份工作。”
說完之后,他抬起頭來,忐忑不安地注視著皇帝,生怕他因此而不高興。
然而,艾格隆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又笑了。
“原來如此……我理解了!您放心吧,我并沒有把您看成是一個再現的幽魂,更沒有興趣在同一張彩票上下注兩次,我看重您,不是因為你有一個輝煌的姓氏,而是因為您本人!這一點,我相信大家有目共睹,那些家世優越的名門之后,如果自身沒有能力,那么他就不可能得到我的看重。所以,您放寬心吧,我的所有期待都是給您的,而不是給卡諾的兒子的。”
接著,艾格隆又換了一個話題,“您的那些手稿,給了我一些啟發,我倒是想要問您幾個問題。”
“您請問吧,陛下。”薩迪·卡諾完全不介意別人跟他討論學術問題,他甚至很高興有人在乎他的科學研究。
“你認為,現在對放熱現象的解釋,是否是錯的?您是否認為,熱質是否和燃素一樣,根本不存在?”艾格隆興之所至,問了他一個問題。“我在您的論文里,看到了對此的質疑。”
在“燃素說”還在大行其道的年代,所有的化學家都認為,所謂燃燒,就是某種燃素物質從一個物體轉移到另外的物體,空氣只是燃素的載體,吸收燃素之后不再助燃,后來這個假說,被拉瓦錫等等化學家用精密的化學實驗所推翻。
熱質說與此類似,它認為熱是一種無質量的流體,因為熱質的流入和流出,帶來了物體的冷熱變化。
雖然燃素假說已經被推翻,但是“熱質說”,因為難以被精密的試驗所證實或者證偽,所以直到這個年代依舊還占據著統治地位。
卡諾一開始也是這個假說的信徒,但是隨著自己的一系列思想實驗,他開始逐漸懷疑這種假說的真實性,于是他開始在文章當中質疑熱質,并且認為熱量可以轉化為功,而不是“不可消滅”的。
被皇帝這么一問,卡諾頓時就來了勁,他立刻就濤濤不絕地在艾格隆面前解釋自己假象的“熱機”,以及因此帶來了熱效應悖論,然后引申到了對熱質假說的質疑上。
在他濤濤不絕講述的時候,皇帝靜靜地聽著,時不時問了幾個問題。
而這些問題,讓卡諾深信,皇帝雖然不是專業的科學家,但是他真的站在了學術的最前沿,而不是“不懂裝懂”,于是他更加興奮地講述起來。
只有面對懂的人,分享知識才有意思,自古以來都是如此,沒有人喜歡曲高和寡的感覺。
我們可真是選對人了,在興奮之余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