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初戰略有小挫,但是法蘭西大軍還是憑借著自己的體量優勢,猶如是壓路機一般,滾滾向著羅馬而來,如今它似乎已經離羅馬近在咫尺,以至于城內好像已經可以聽到隆隆的炮聲了。
在這種形勢下,恐慌情緒自然毫不意外地在羅馬城和周圍蔓延。
在周圍各處的村莊中,鄉民們唯恐自己成為炮火或者劫掠的犧牲品,紛紛拋家舍業,拖家帶口地涌進羅馬城當中,尋求最后一點庇護。
當然,所有人也知道,眼下羅馬城雖然還維持著秩序,但這種秩序也不過是短暫的鏡花水月而已,過不了多久,這里一樣會成為兵火蹂躪之地。
可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在時代的驚濤駭浪襲來之時,他們并沒有選擇可言,只能努力在狂潮當中掙扎求生,在茍延殘喘當中尋找哪怕只是虛幻的安穩,他們也改變不了什么,只能默默向虛空當中的上帝祈禱這一切噩夢盡快結束。
而對那些羅馬城內的上層人士而言,他們的精神也同樣煎熬。
曾經激情洋溢的理想在革命當中化為現實,羅馬共和國時隔快兩千年重回人間,這原本是他們人生中最驕傲最快意的時刻,然而喜悅的頂峰剛剛來到,形勢就立刻急轉直下,驚心動魄的災難接踵而至,讓面前的光輝坦途,變成了黑暗的深淵。
比絕望更可怕的是,在擁有希望之后再絕望。所有人都知道,面對教廷和法國的同盟,這個新生的共和國恐怕已經難逃一死。
絕望的情勢下,也誕生了形形色色的面對方式,有些人麻木地選擇了等待,直面絕望的未來;有些人斗志卻更加高昂,時刻準備光榮戰死;而另外有些人,卻還是在振作精神,試圖在最絕望的黑夜當中,尋找一絲希望。
愁云慘淡的羅馬城內,在人們俗稱“波拿巴宮”的一幢大型建筑里,此時正在進行一場晚宴。
參加晚宴的人非常少,餐桌上的菜品也同樣簡陋到可憐——卷心菜、萵苣等等蔬菜品質低劣,難以下咽,而葷菜方面,只有腌制的咸肉和火腿,甚至連鮮肉都沒有,而那些小甜品點心都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了些許難以下咽的煎餅。
今晚的餐點,和這里往日的高端氣派已經大相徑庭。
然而,在座的人們沒有一個會抱怨,畢竟比起城內各處缺衣少糧的難民們,他們吃的已經算是非常豐盛了。
“謝謝您的招待,親王殿下。”一位議員拿起酒杯,向夏爾·呂西安·波拿巴親王敬了一杯,“希望我們在一個月后還有腦袋可以吃飯。”
這個自嘲的玩笑話,讓親王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但是他終究還是沒有笑出來——因為這可能不是一個笑話。
“情況還沒有到那么糟糕的地步。”他試圖挽回一下氣氛,“加里波第先生的阻擊打得很漂亮,法國人的推進速度明顯放緩了。”
“是的,這個不可否認。”議員輕輕點了點頭,但是馬上又話鋒一轉,“但是同樣不可否認的是,這并不能改變羅馬的最終命運,甚至可能會讓接下來的圍城戰里死的人變得更多了,因為炮火持續轟擊的時間越長,為此而死的平民就越多——尤其是在這個到處都擠滿了難民的情況下。”
“這種失敗主義言論,難道不是令人羞恥嗎?”親王皺了皺眉。
“我的朋友,醒醒吧,我們不是在議會的講臺上,而是在你的家里,如果在私下見面的時候我們都不能暢所欲言,那我們也太可悲了吧……”議員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再說了,難道這么顯而易見的事實,大家心里不清楚嗎?”
“如果我們奮勇抵抗,給法軍造成足夠慘重的傷亡,那我們還有爭取和平的機會——”親王小聲說,但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您肯定比我更加了解您的堂弟吧,他從來都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傷亡不會嚇倒他,只會更加激怒他——而后刺激他更加無所顧忌。”議員攤了攤手,“所以,也許我們確實可以打痛法國人,但前提是整個羅馬城都成為犧牲品。”
好友的話,讓親王再度陷入沉默,他確實也難以反駁。
畢竟,如今的力量對比實在太過于懸殊了,又沒有絲毫外界的援助,以羅馬一座孤城來對抗一個強大的帝國,誰都看得出來是以卵擊石。
“難道我們沒有嘗試過尋找出路嗎?是他們不肯給我們出路。”最后,他只能帶著一絲自暴自棄,咬牙說出了心里話,“如果我們必須死,那就不如光榮地戰死算了。”
“你是波拿巴家族成員,我想他們是不會要你命的,至于我們,那就難說了——”議員苦笑。
“怎么,你是在懷疑我對羅馬的忠誠嗎?!”親王一聽就怒了,他瞪著好友,大聲斥責了出來,“我從一開始就下定了決心,要和我的同僚們共進退,絕不會對皇帝和芙寧娜公主搖尾乞憐——”
“朋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絕沒有懷疑過你的決心和你的忠誠——”議員連忙擺手為自己解釋。“我只是說,你終究可以有更多選擇。”
“我只選擇了羅馬。”親王斬釘截鐵地回答,“還有意大利人民。”
他的話,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肅然起敬,他們紛紛拿起酒杯,又向親王敬了一杯。
不過,即使親王一再重申自己對共和國的忠誠,他終究還是會被另眼看待——畢竟,血緣關系是一種斬不斷的存在,無論你愿不愿意承認,它終究就是在那里。
而這一層關系,既是危險,但也是機遇,至少在旁人看來,在這個山窮水盡的時刻,親王可以通過自己的親緣關系,為這個搖搖欲墜的政權、為那些精英們尋找最后一條退路。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過不了多久,這里就是芙寧娜殿下的了。”議員掃視了周圍一眼,然后陰郁地嘆了口氣。“我的朋友,你住這兒的日子不長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教皇和芙寧娜之間的密約,也漸漸地隨著教廷人士的嘴而流傳開來。
芙寧娜公主點名要征收這座曾祖母晚年居住的宮殿據為己有的事,自然也被羅馬這邊的人知曉。
面對同僚的提醒,呂西安親王心里只覺得百味雜陳。
這里是父親購買之后贈送給奶奶的居所,是自己繼承的財產,也是家族一段歷史的見證……然而所有這些,都比不得自己堂侄女的一句話。
明明是巧取豪奪,卻又那么理直氣壯,仿佛天經地義。
“真是個貪心的小鬼啊!這種蠻橫貪婪的作派,倒是和她爺爺父親一脈相承——”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長嘆了口氣,“不過,區區房產只不過是身外之物,如果能夠用它換來千千萬萬羅馬人的性命,我倒是可以一聲不吭地送給她。反正,我們家又不是沒有別的住處。”
“可是她拒絕了我們的和談提議。”議員也嘆了口氣,“她不愿意和我們妥協,寧可自己來搶。”
親王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慍怒的血色,想到這里他也非常生氣。
“她也許可以在血與火當中得到羅馬,但休想得到我的祖居!我寧可把這里付之一炬,也絕不會就這樣奉送給她!”他氣鼓鼓地罵了一聲,“我們這一脈也是有骨氣的,絕不會向嫡脈低頭!”
親王的憤怒當中,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些畏懼和無奈。
很顯然,在如今羅馬共和國的高層精英、以及意大利其他邦國當中,芙寧娜公主的“威名”已經開始流傳了起來。
這個年幼的少女邦君,面對革命者的洶涌狂潮,在其他邦君要么抱頭鼠竄要么噤若寒蟬的情況下,卻毫不退縮地硬剛,帶領著自己為數不多的衛隊拼命抵抗,最終撐到了救援隊的到來。
這份“死硬”的膽略,雖然令人憎恨,但同樣也令人佩服。
而后,她又表現出了驚人的政治天賦和膽識,剛剛獲得了安全,就派人聯絡教廷,并且聯合教廷從母國請兵,以橫掃之勢直沖羅馬而來。
如果這一場轟轟烈烈、席卷整個亞平寧半島的革命烈火被熄滅,那么第一“兇手”的罪惡王冠,肯定就要落到這個現在都還沒有20歲的邦君頭上。
因為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夏露在幕后穿針引線運作的結果,所以現在的芙寧娜公主,在意大利的革命者和民族主義者眼中,仿佛猶如大BOSS一樣可怕。
但在仇恨的反面,往往是某種尊敬甚至是欽佩,芙寧娜用自己表現出來的“堅定果決”和政治天賦,陡然又成為了一些意大利民族主義者眼中的希望之星。
這些民族主義者不在乎什么共和或者君主政體,在他們眼里只要國家能統一、民族能強大,哪怕撒旦來統治這個國家都無所謂。而芙寧娜公主恰恰就展現出了他們心里最渴望的強人氣質。
而這位和親王私自密會的議員,就是這樣的人。
“我還是認為,擁立她當意大利女王,是我們最終解決所有問題的最佳策略。雖然現在這個計劃難以實施,但并不妨礙我們今后為此努力……她還那么年輕,有很多年的時間來培育自己的野心,不是嗎?誰能保證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呢?”在話題引向了芙寧娜之后,議員突然話鋒一轉,用非常小的音量,向親王說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她雖是女子,卻比萬千男子都更有氣概,如果我們有這樣的君主,意大利必定能夠一掃前恥,屹立在歐洲列強當中,得到自己應有的尊重,再也不會成為外國人的游樂場了……”
“你不是一個共和主義者嗎?”親王聽后大驚,忍不住反問自己的朋友,“你怎么會這么想?”
“我確實是一個共和主義者,而且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改變過想法。”議員聳了聳肩,“但是朋友,我首先是個現實主義者。我必須從整個民族的角度來考慮利弊,而不是站在抽象的理念之上空喊口號。我們現在所面對的一切,證明在現有環境下,搞一個意大利共和國完全是天真至極的想法,教廷容不下我們,域外大國也會想盡辦法來絞殺我們……既然此路不通,我們必須另辟蹊徑,先用君主制來尋求統一和獨立,以后再談其他的事。”
好友的話,讓親王又陷入了沉默。
盡管在感情上他并不愿意認同對方的話,可現在實際發生的一切,卻讓他無從反駁。
在如今歐洲列強全部為君主制國家的情況下,搞自由主義革命和民族統一確實過于超前了一點,勢必會引來列強的干涉和打壓——反之,如果包裝成“邦國開疆拓土”的話,輿論上反而就沒有那么難看了,畢竟這是歐洲千百年來反復上演的戲碼。
“可為什么非要是她?”他還是有點不情不愿,“如果非要拿一位邦君來當大旗,我倒覺得撒丁國王正合適——”
“老兄,事到如今,你難道還看不明白嗎?”議員苦笑了一聲,“奧地利人已經日薄西山,如今意大利的一切都取決于法國人了……如果我們擁立其他人,那法國人那一關怎么過去?撒丁國王又真的敢去面對法國的兵鋒嗎?但反過來說,如果法蘭西帝國的長公主舉起了意大利統一的旗幟……那么我們就不必那么擔心法國人的鐵蹄了。”
親王動了動嘴,卻又無法反駁對方的言論,因為這話確實言之成理。
可是,讓他承認那個傲慢無禮的臭小鬼有“王者之姿”,他真的拉不下臉說出口。
況且,現在說這個又有什么意義?
“我們還是想想怎么讓共和國活下來吧。”他生硬地回答。
“如果有辦法,我們就不會干坐在這兒吃這么難以下咽的食物了——我的朋友,你自己心里不是很清楚嗎?現在除非上帝顯靈,否則我們勢必會完蛋,沒有任何別的指望了。”議員輕輕搖了搖頭,盡顯頹唐。
不過,他的語氣當中,卻還有最后一絲希冀和激情。“但是即使如此,我們的理想也不會破滅,我們這個民族終究還有人會為它赴湯蹈火,會有人重拾我們的理想,繼承我們的意志,那一天終將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