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特雷維爾將軍被召回巴黎并且就任參謀總長,動蕩的漣漪開始蔓延到整個軍隊當中。
那些蘇爾特元帥的親信們,暗自為此煩憂,擔心自己會因此利益受損;而那些早就對“蘇爾特黨”壟斷軍中要害職位心懷不滿的軍官們,則暗自歡呼雀躍,心想自己總算找到出頭的希望。
原本平靜的水面,迅速泛起了漣漪,人人都在提防著或者準備著,準備在即將到來的動蕩當中找到自己的新位置。
在這種軍中人心思動的時刻,奧古斯·德·博阿爾內親王卻對此幾乎不聞不問,完全心如止水。
一來,他屬于近衛軍系統,跟普通部隊幾乎也沒有什么交集,而且身為親王之尊,又深得陛下寵信,沒有人會有興趣來對付自己;
二來,他就算最近升了職,軍銜也不過還只是個少校,高層的人事斗爭跟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因此,面對動蕩的漩渦,他反倒沒有任何其他想法,專心于本職工作,帶著自己的騎兵營刻苦訓練,甚至連宮廷當中那些交際活動都興致缺缺。
不過,就算他不去關注動蕩,動蕩也終究會找上他——因為,有一個能夠決定他命運的人,準備將他投入到最洶涌的歷史洪流當中。
這個身份尊貴但還非常年輕的軍人,此刻尚且想象不到自己未來將要扮演的角色。
就在這個普通且晴朗的中午,剛剛結束了晨操的奧古斯,就收到了陛下召見的消息。
他的駐地離宮廷非常近,而且因為身份原因,早已經多次覲見了陛下,因此這一次他也沒有太驚訝。
在一眾同僚艷羨的目光當中,他丟下了制服和裝備,換好了干凈的軍服,然后就快速地進入到了宮廷內,在侍從的引領下,來到了陛下的面前。
對于這個年紀其實差不多的“叔叔”,奧古斯既敬佩又畏懼,因此一見到他,親王就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軍禮。
“奧古斯,你每次見我的時候都干勁滿滿,這很好。”艾格隆滿意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位器宇軒昂的侄子。
“作為您麾下的士兵,我必須時刻為您準備效勞。”奧古斯給了一個謙遜得體的回答。
“是的,你的上司都跟我說,你已經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騎兵軍官了。”艾格隆點了點頭,贊許地看著親王。
不過,他又微微挑了挑眉,似乎帶上了一點質疑,“但是,如果你能夠在另外的崗位上能不能做出優異的表現,我就更高興了。”
“另外的崗位?”奧古斯有些驚訝,他看出陛下似乎好像是想要給他換個地方了。
他頓時就有些不知所措,忍不住疑惑地問,“您是指什么呢?”
“想必你已經聽說過了,我把特雷維爾將軍叫回來了,擔任了參謀總長。”艾格隆也沒打算賣關子,直接給了他一個提示,“遵照我的意志,他將組建一個全新的機構,用來應對未來全新的國防事態……”
“……您是說,想要讓我去給特雷維爾將軍效勞嗎?”奧古斯立刻就猜到了什么。
“是的,沒錯。”艾格隆輕輕點了點頭,“為了完成我希望他完成的使命,他需要物色許多聰明、專業、而且富有干勁的年輕人,而我環顧四周,我認為我身邊最符合這個定義的年輕人就是你,所以我跟將軍說,希望他把你招入到他的機構里面。”
“這……”
雖然這看上去是個升遷的喜訊,但是奧古斯的第一反應卻是面露難色。
“陛下,我十分榮幸能夠得到您如此青睞……可是,我自從服役以來,一直都是個騎兵軍官,對于參謀業務,我并不精通;而且……而且特雷維爾將軍上任之后,勢必會進行一些大刀闊斧的改革,而這些改革,也可能引發許多利益受損的人不滿,我如果為將軍效勞,難免會有所波及……”
沉思片刻之后,奧古斯委婉地向艾格隆表示了拒絕。
他給出的理由是“業務不熟”和“不想卷入到軍內人事和派系斗爭”當中,而這兩條都是非常現實的困難。
不過,既然艾格隆已經打定了主意,又哪里容得下他拒絕?
“領兵打仗,總有觸類旁通的地方,我父皇是一個炮兵出身,卻依舊能夠流暢指揮所有兵種,那你騎兵出身又能有什么問題嗎?如果一個人有一顆足夠聰明的大腦,那么只要他愿意花費苦功去學習,就沒有掌握不了的技能,我相信你有這個本領,奧古斯,這并不困難。”
在否定了奧古斯的第一個理由之后,艾格隆又繼續開口,“至于派系斗爭,這種事你就更不用擔心了,我把特雷維爾將軍叫回來,就是為了讓他成為一塊盾牌,讓他抵御住所有明槍暗箭,給你們這些年輕新銳創造一個心無旁騖可以認真做事的環境。你不必擔心自己要參與到這種斗爭當中,你只需要安心學習,熟悉自己的新業務,然后完成我交代的業務就行了,其他的事情自然有旁人替你操心——”
艾格隆的解釋,稍稍讓奧古斯安了心。
更重要的是,他從陛下的話當中,看到了陛下不容拒絕的意志。
也就是說,陛下是打定主意要讓他去加入到特雷維爾將軍的參謀部當中了。
在平靜的日常當中,突然插入了這樣一個足以改變人生軌跡的突發事件,老實說他現在腦子還是有點蒙的。
不過,他不能拒絕陛下的意志,既然陛下希望他去做這件事,而且認定他一定可以做好,那么他就必須去做好。
奧古斯·德·博阿爾內親王,沒有理由去讓波拿巴皇帝失望。
于是,在重壓之下,奧古斯輕輕點了點頭,答應了這個顯然勉為其難的差事。
“好的,陛下,既然您希望我加入到這個機構當中,那我服從您的命令。而且我跟您保證,我會盡我的一切智力和精力,繼續來為您效勞,一如往前。”
看到奧古斯如同預想般答應了自己的要求,艾格隆心里也極為滿意。
接下來,他向對方說出了具體的安排。
“你將加入到總參謀部下屬的動員局,作為其中一位科長,雖然你會有局長作為上司,但是你不必擔心他會干涉到你的日常工作當中。我希望你在赴任之后的第一天開始,就立刻投入到工作當中。”
“那么具體您希望我開始什么工作呢?”奧古斯繼續追問。
艾格隆禁不住心里暗笑。
一般來說,一位普通軍官是絕對不敢這么對陛下說話的,不過奧古斯因為兩個人之間的特殊關系,所以對他并沒有多少“尊卑”意識,而是更多把他看成了自家長輩,說話也更直率,不會搞那么多彎彎繞繞。
這是一件好事,他喜歡這種人。
“既然把你放進動員局里面,那自然就是要你來參與到未來帝國軍隊的動員計劃當中。不過,在此之前,我們需要研究一下,帝國到底需要怎樣的兵役制度,現行的制度對動員工作是否有害。畢竟,兵役是動員之母,只有把這些問題都搞清楚了,或者理順了,我們才能夠制定一個足夠好的動員規劃……”
艾格隆說的話有些云里霧里,現在的奧古斯聽得自然是一頭霧水。
不過沒關系,一旦開始上手工作,他立刻就會明白問題所在的。
沒錯,經過波旁王家15年的統治之后,現在的法蘭西,在軍事制度上,和共和國以及帝國時代已經大為不同了。
在革命的共和國時期,為了面對反法同盟的圍攻,在卡諾的主持下,法蘭西共和國建立了鋪滿全國的征兵網絡,根據戶籍資料實行全民動員。
雖然這種動員因為時代的原因,以及科技和運輸的局限性,必然有很多漏洞,出現了大量逃兵,但是卻足夠讓法軍快速暴兵,擁有了一支數量龐大的軍隊,前后十幾年當中,有幾百萬人服役。
帝國時代也同樣沿用了這樣一套兵役制度,拿破侖皇帝每年都會征召大量新兵來滿足自己對外征戰的需要。
然而,等到波旁王家復辟之后,情況就不同了。王室對之前的革命心驚膽戰,對帝國同樣也恨得咬牙切齒,因此一上臺就開始拆解之前的戰爭機器。
而法國人民,也已經厭倦了之前連年不斷的戰爭,也不再愿意繼續參加軍隊。
因此,在清洗了大批立場不堅定的軍官之后,波旁王室也正式地放棄了全民普遍兵役制,轉而采用了長期服役的志愿兵作為自己的軍隊骨干。
這些士兵往往至少服役七八年,甚至長達十年的也有,因為作戰經驗豐富,所以堪稱精銳,作戰效能其實很不錯,用在小規模的干涉戰爭或者征服殖民地的戰爭當中,其實是非常不錯的。
但是,如果把它放在“潛在作戰能力”的角度考慮的話,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長期服役的軍隊,每年淘汰的士兵自然就很少,相應的,征召的新兵人數也就很少,這就意味著,在年輕人當中,受過軍事訓練的人很少,軍隊的后備力量嚴重不足。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數學題:一個國家如果假設有40萬的常備軍,其中10萬人屬于軍官或者必要的技術骨干,需要長期服役,那么它“輪換兵力”就是30萬人。
假設采用三年兵役制,那么30萬人每年需要征召10萬新兵,也就是說有10萬人退役成為后備役軍人。
如果采用五年兵役制,那么30萬人每年只需要征召6萬人就夠了,一年6萬人退役。
看上去,兩種方案在和平時期是一樣的。
但是,如果是在戰爭時期,兩方都需要大規模動員自己的潛在軍事力量,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按照五年后備役來計算的話,前者的后備軍足足有50萬人,而且都是受過長期訓練的士兵,稍加訓練就能和正規軍一樣作戰;而后者的后備軍只有30萬人。
最終,兩支軍隊的總規模對比就變成了90萬vs70萬,兵力劣勢就十分明顯了。
如果時間拉得更長,那么兩邊的潛在兵力差距就會變得越來越大,直到根本無法抗衡為止。
在技術水平相當的情況下,兵力往往就決定了兩個國家戰爭的勝負。
也就是說,波旁王室故意以“損害國家潛在動員能力”為代價,維持了一支忠于自己的常備軍。
然而,這樣的“高招”其實也沒有什么意義,僅僅在十五年之后,因為一次暴亂,它就混溜溜地被趕下了臺。
波旁王室來而復去,問題卻又留給了新的繼任者。
現在,就輪到艾格隆來頭疼怎么重建一臺龐大的動員機器了。
這個問題,并不是他大筆一揮就能隨便決定的,而是要面對許多的取舍。
如果法蘭西是一個完全的專制政體(就像普魯士那樣),那么君主根本就不需要擔心民眾的反對,直接按照自己的需要來征兵就行了,腓特烈大帝在七年戰爭里讓普魯士的人口減少了三分之一,一樣能繼續坐穩王位;如果法蘭西是一個完全的共和政體(類似于第三共和國那樣),那也不用擔心民眾授權的問題,議會通過兵役制度之后就能夠作為法律推行下去。法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甚至維持了80萬人的常備軍,通過三年兵役法進行替換,每年征召20萬年輕人入伍(因為法國當時已經是個老齡化社會,所以這幾乎就等于是每年出生的男性人口了)。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法國以不到4000萬人口,動員了850萬軍隊,2000萬男性里的超過40都在服役,幾乎把所有成年男子都投入到了戰爭當中。
問題就在于,在1815年到1870年之間,法國雖然是一個君主制國家,但是又不是專制政體,結果就同時承受了兩種制度的缺點,兵役制度也受到了民眾普遍的抵制,甚至國王們因為懼怕革命,反而更青睞使用長期服役的職業兵(這樣的話士兵群體就會和普通民眾隔離,方便君主維持統治)。
于是,在悄然之間,波旁王朝統治下的法軍就從當年的“全民軍”,變成了一直長期服役的職業化軍隊,每年征召45萬人進行替換。
而對普通民眾來說,“讓盡量少的年輕人服役”,也符合中上層階級的需求,父母們當然不愿意孩子去服役吃苦,再加上普遍性的厭戰情緒,所以他們反而支持這樣的變革。
因為征召人數較少,所以還出現了一個普遍現象:有錢人家的孩子,在收到了征召令之后,可以花錢“買人”來替自己服役,反正有的是貧困的中下層青年為錢賣命。
就這樣,普通人已經不再把為國服役當成自己的義務或者職責了。
所以,兵役制度的問題,并不僅僅單純是一個軍事問題,而是政治和社會問題,艾格隆要重新改動,勢必也要承受相應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