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特雷維爾公爵的事,將軍本人會以實際行動來證明的。”
“什么行動呢?”蘇爾特元帥眼見陛下還是意志如此堅定,所以禁不住追問。
然而,艾格隆也沒有再進一步地解釋了,他只是淡淡地一瞥,接著輕聲回答。
這件事確實不方便他自己先說出來。
其實,他大概也猜到了特雷維爾兄弟兩個之間“兩面下注”的行為,但是他不在乎,畢竟這年頭人人都有點小算盤,他也不會強求別人去全心全意地為自己肝腦涂地。
特雷維爾將軍對他很有用,這就夠了。
不過,他不介意,不代表外人不介意,尤其是那些嫉妒將軍飛黃騰達的人,必然會拿出這種家庭關系來說事的,在輿論上會讓艾格隆很被動。
所以,為了打消外界,特雷維爾將軍必須擺出和哥哥徹底“劃清界限”的態度。
而現在正好有一個現成的題材——那就是特雷維爾侯爵一家的繼承問題。
眼下,人人都知道,侯爵只有埃德加一個兒子,而埃德加和愛麗絲也只有兩個女兒,而且埃德加現在跑到國外不知所蹤,眼見是不可能支撐起這個人丁單薄的家庭的。
而且,他不知所蹤,也就意味著侯爵不太可能擁有一個直系男性繼承人了。
埃德加和愛麗絲夫婦之間的真相,外人是不可能得知,但是外人卻已經明顯可以看得出來,這對夫婦已經徹底決裂,埃德加選擇了出國旅行,兩個人僅僅是維持著有名無實的婚姻而已。
在上流社會當中,這種形同陌路的婚姻其實比比皆是,沒人會感到驚訝,但是繼承危機卻已經擺在了眼前——按照千百年來的繼承法則,如果侯爵去世之后,他的侄子或者侄孫就可以繼承他的家業。
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特雷維爾侯爵想辦法另立繼承人的話,那也就是公開表示和哥哥一家“劃清界限”了。
侯爵本就想要把埃德加的私生子轉正,偽裝成“遠親”安置在了巴黎,這一次他大可以公開宣布自己絕不打算讓侄子繼承家業,請陛下恩準讓這個年幼的孩子作為自己的繼承人。
明明是他自己的私心,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卻可以包裝成他大義滅親,寧可把家產給遠房親戚也不給血緣最近的親人——那么還有誰可以質疑他對帝國的忠誠呢?
艾格隆原本還發愁怎么樣在不惹人非議的情況下,幫助侯爵更改一個世家豪門的繼承序列(畢竟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但是有了這個大義滅親的噱頭,兩個人反而可以半推半就演一場戲,將私生子正式轉正。
于是,兜兜轉轉,名義上身為“遠親”的私生子,就堂而皇之地成為了特雷維爾家族在法國的唯一繼承人了。
一想到圍繞著這件事發生了那么多風波,最終卻以這種方式結束,艾格隆不僅暗地里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只是這種唏噓也沒法對外人說出來了。
眼見陛下絲毫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蘇爾特元帥心里更是憂慮。
“陛下,您真的不改變主意了嗎?”
“目前我沒有看到改變主意的理由。”艾格隆又輕輕搖了搖頭,“元帥閣下,把他這樣的人一直留在非洲,屬實是浪費人才了。”
“他也許確實是人才,但我們從不缺乏人才。”元帥還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樣子,“況且,我無法跟您保證,我能夠和他保持友好關系,他實在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萬一到時候造成了整個軍內的指揮體系紊亂、或者權威動蕩,我無法承擔這個責任。”
這是在威脅我了嗎?艾格隆心里也越發不耐煩了。
“您是我最信任最依賴的元老重臣,您的肩膀上承擔著整個帝國的安危,如果您承擔不了責任,還有誰能承擔?”艾格隆用盡最后一絲克制保持著禮貌,幾乎是咬著牙說,“我相信您一定可以和他好好相處的——而且,特雷維爾將軍也必須要尊重您這位前輩。如果他做得不夠好,自然有我來處罰他!”
在悄然之間,雖然表面上兩個人都是神色如常,但實際上幾乎已經稱得上是劍拔弩張了。
不過,兩個人的底氣卻有著微妙的差別。
艾格隆已經擺明了一副“今天你必須要聽我”的架勢,完全不打算讓步。
甚至有一種“有膽子你就造反”的氣勢。
而面對皇帝的施壓,蘇爾特也確實心虛了。
他雖然有膽子專橫跋扈,當面頂撞皇帝,但是造反的膽子還真的沒有。
他年紀已經大了,兒孫不少,位極人臣已經是他這輩子能夠追求的極限,想要再進一步是沒有可能了。
他更想要的是在往后余生當中都手握大權,然后在病榻上安然去世,把“達爾馬提亞公爵”這個頭銜讓子孫們一代代傳下去。
而這一切,都是需要面前這位年輕的陛下配合的。
以陛下的年紀,大概率自己的兒子、孫子甚至重孫子,都是要跟他混的,沒必要真的讓兩邊完全撕破臉。
“陛下,我所說的一切都是出于公心……”于是,面對陛下的目光,他終于還是退縮了,“我是真的希望陸軍能夠安定,希望幫助您讓帝國長治久安啊……我為您家兩代皇帝效勞了40年,無論是巔峰還是低谷我都沒有背叛過……我殫精竭慮所做的一切,歸根結底不還是為了您嗎?”
毫無疑問,蘇爾特的話有水分,但是他這種罕見的賣慘表態,卻差點把艾格隆整不會了。
一直以來,元帥自從和他合作開始,就是一副殺氣騰騰的軍閥形象,對自己也只是表面恭敬而已。
卻沒想到,在風向不利的時候,他也可以把身段放得這么軟,對自己這個年輕了40歲的小輩賣慘。
難怪在原本歷史上能夠當首相,大權獨攬,確實有著政治家的作派。
他這么一賣慘,原本兩個人之間的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消失了,甚至艾格隆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無論怎么說,自己能夠復辟,他確實是大功臣,沒必要真的趕盡殺絕。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您一直以來為波拿巴家族做出的杰出貢獻——”他換了一副口吻,“我也一直對您寄予了最大的信任。您放心吧,我不會讓特雷維爾將軍觸動已有的人事架構,也絕對不會讓他觸犯到您的地位……您將一直是我的首席重臣和顧問,對此我絕不會想要改變。”
眼見艾格隆把話說得這么直白,元帥終于稍稍放了心。
他經過剛才的沖突、以及現在的試探,大概明白了,陛下只是想要在陸軍內部提拔自己的“親信”,還不至于想要找人來取代自己。
那自己的權位大體上還是安全的。
雖然特雷維爾回京大概率是攔不住了,只要有陛下這句話,就算特雷維爾將軍來了,他也可以拉幫結派和官僚主義手段,讓將軍寸步難行。
一想到這里,他的心情也逐漸舒展了下來。
“我明白了,陛下,我會盡量為特雷維爾將軍的工作給予配合和幫助的……”
于是,在悄然之間,君臣兩人依靠著隔空沖突,重新劃定了兩個人之間的權力邊界。
過去是皇帝把陸軍全權托付給元帥,自己坐享宮廷;現在,過了兩年之后,皇帝已經羽翼漸豐,于是想要從元帥手里劃出一塊蛋糕給自己的親信了。
毫無疑問,以后隨著時間流逝,艾格隆還會一步步切走更多蛋糕,直到讓自己獨攬全軍為止,但是至少現在,切下這么一塊蛋糕已經讓他很滿意了,他現在還需要蘇爾特元帥這個定海神針,只要對方不亂來,他也不想掀桌子。
在和元帥就“特雷維爾將軍回京”一事達成最初的默契之后,艾格隆的心情也隨之變得輕松起來。
蘇爾特元帥被這么一出戲搞得心力交瘁,匆匆告辭就帶著自己的隨從返回巴黎,準備和手下們商量怎么應對特雷維爾將軍去也;而艾格隆則拋開了身邊的事,帶著自己的隨從們來到了演習場旁邊的空地邊。
眼下,這個空地上面擺滿了桌子,上面放滿了香檳酒以及各種精致的小點心,在舉辦著露天宴會。
隨著近衛軍的重建,圍繞著近衛軍的社交活動也成為了宮廷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今天的閱兵儀式結束之后,交際活動也隨之鋪開。
放眼望去,身穿華麗軍服、佩戴著勛章的軍官們,以及同樣身著華麗長裙的貴婦人或者少女們,三三兩兩地分布在這片空地上,互相談笑風生著,時不時傳出爽朗的笑聲。
對這種場面,艾格隆早已經習慣了,周圍的嘈雜聲根本無法影響到他的注意力,他放眼四顧,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標。
其實也真的很好找,此時的愛麗絲身旁,是這里最熱鬧的場面——好幾位軍官都圍在她身邊,擠眉弄眼地對她大獻殷勤。
而今天的愛麗絲穿著一身白裙,金發被盤起發髻,頭上戴著一頂綴有花飾的軟帽,看上去就充滿了端莊和魅惑。她手上帶著白色的絲綢手套,手中則拿著一把折扇,在和軍官們談笑之間,她還時不時用扇子遮住下半邊的臉,只露出滿懷笑意和風情的湛藍雙眸,簡直勾魂奪魄。
哪怕隔了這么遠的距離,艾格隆都能夠感受到她散發出的那種知性又嫵媚的魅力。
見慣了大美人的他都有如此感覺,可想而知,那些軍官們就更加如此了,明明是高大威猛的男子,卻在貴婦人面前低眉順眼,努力討好,仿佛她打一個手勢,就要為她赴湯蹈火似的——這真不是打比方,類似的事,歷史上在法蘭西的宮廷內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軍人們就是以為貴婦人效勞為榮的。
不知道為什么,看到愛麗絲被簇擁被追捧的這一幕,艾格隆心里突然就有點不爽了。
雖然,他明知道,以愛麗絲的美貌,以及如今在宮廷的權勢地位,受人追捧是很正常的事;
雖然,他明知道,愛麗絲現在還是“特雷維爾夫人”,她想要做什么事,他根本沒有合理的理由去管。
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感到有點不爽。
他皺了皺眉,招手叫來了身邊一個侍從。
“去把愛麗絲夫人叫過來,我有點事要知會她。”
侍從領命而去,然后愛麗絲很快就接到了命令,她先是有些驚訝,抬起頭來對著艾格隆的方向眺望了一下,接著她又笑容滿面地向周圍人優雅行禮告退,然后在眾人失望的視線當中離開了。
很快,愛麗絲就來到了艾格隆的身邊。
“陛下,您找我有什么事要吩咐嗎?”她先是行禮,然后從容地問。
“很抱歉,打攪了您出風頭的時間啊。”艾格隆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沒頭沒腦來了句道歉。
愛麗絲先是愣住了,然后以她的聰明,她立刻就意識到了什么。
接著,她用扇子捂住了嘴,憋住了一聲輕笑,“陛下……您這是發的哪門子脾氣呀?我出席宮廷的活動,然后跟人聊聊天,這都是正常的應酬往來,您何必介意呢……?”
雖然她沒有笑出聲,但是眼睛里蕩漾著的笑意,卻讓艾格隆心里更加不爽了。
可是他又不知道該怎么去說,總不能真去指責她吧。
“放心啦,陛下,我懂得分寸的……”愛麗絲用折扇收了起來,然后輕輕地戳了戳他的心口,像是跟他保證一樣。“難道我在您眼里很輕浮嗎?不至于吧?”
那確實不至于,艾格隆很了解愛麗絲是什么樣的人,也知道這是非常正常的往來——甚至可以說這是她工作很重要的一部分。
他只是,心里有點不爽而已。
按理說來,在法蘭西的文化環境下,這完全不叫事。
愛麗絲已婚婦人的身份,并沒有讓任何人感到有什么顧忌,甚至埃德加自己見了這個場面恐怕都不會有什么感覺。
然而他身為皇帝,卻還擺出這樣一副樣子來,難怪愛麗絲調笑他。
我雖然做了他們的皇帝,但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完全同化啊……艾格隆一想到這一點,就忍不住心里苦笑。
不過話說回來,都當了皇帝了,為什么還要去強求同化呢?不應該是他們想辦法來適應我嗎?他又轉念一想。
而且,他畢竟是拿破侖皇帝的繼承人,先皇在這方面與其說是一個法國人,倒不如說更像是意大利人,同樣風流而且占有欲強。他當年在外領兵打仗吃約瑟芬的飛醋就不說了,在娶了路易莎皇后以后,更是“嚴防死守”,嚴令皇后身邊的女官們牢牢跟緊皇后,生怕讓年輕的皇后給自己送上一頂帽子。
所以,我學父皇又有什么問題嗎?想到這里艾格隆就更加理直氣壯了。
于是,他輕輕地撥開了胸前的折扇,然后順手握住了愛麗絲戴著手套的左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愛麗絲,我希望我能夠成為那個獨一無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