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不夠,就五個十個,我們總歸是能找到足夠多的聰明人的,只要我們給他們足夠發揮才能的空間。”
聽完皇帝的話,蘇爾特元帥終于感到腦子一陣抽痛。
他就知道,年輕的皇帝特意把自己叫到跟前來,準是有什么目的。
很明顯,陛下的意思,就是要在軍隊搞改革了。
“改革”,這個詞其實他這兩年來并不陌生,因為陛下自從上臺以來,一直都號稱要搞改革。
借助著改革的口號,他清洗了貴族院,建立了直屬于政府的國營鐵路公司,最近還搞了國家高等文官考試,吸引了一大批青年才俊應考,給政府各部換了一批新血。
對于這些改革舉措,蘇爾特元帥并沒有發表什么意見,因為一方面這對他來說事不關己,都是別人的事;另一方面,有些改革措施,他自己也覺得有必要。
可是,當事到臨頭的時候,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陛下的“改革”到底好不好,姑且不論,但是很明顯,只要一改革,必然會觸動已有的權力架構,讓陛下的權力得到增強。
哪里出現“改革”的大手,哪里就會寸草不生,成為皇權所及之處。
作為一個老人,尤其是作為一個既得利益團體的老人,他天然就厭倦變化,更何況這還觸動了他視若性命的權力,他當然是打心眼里的反感。
在他看來,這就跟“高等文官考試”一樣,陛下要將自己的親信統統塞滿到陸軍各部門,直接把自己架空了。
“陛下,我理解您的銳意進取,也非常贊同您大刀闊斧改革積弊的決心,不過,軍隊是帝國和皇朝的支柱,是絕對不能夠輕易撼動的,您承擔不了它出問題的風險。”于是,他下意識地就回答了陛下,“軍內改革也許是有必要的,但必須從長計議,我們要小心翼翼地來做這件事。不然的話,也許改革反而會摧殘您對軍隊的控制力……”
艾格隆當然知道,蘇爾特元帥這是在敷衍自己,想要把所謂的“改革”拖入到官僚主義的泥沼當中,讓它不了了之,以保住他對陸軍的控制力。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元帥的話還真有點道理。
“改革”往往會摧毀既有權威,但是往往又來不及建立新的權威,然后在權威喪失的真空期內,精英人群往往可以自行其是,最終反倒是會讓改革走向完全意想不到的反面——路易十六在大革命之前的種種失敗改革,就是典型的例子。
在法國這樣一個政治權威喪失、共和思想濃厚的國家當中,既要軍隊“朝氣蓬勃”,又想要它“擁護皇朝”,這簡直就像是在走鋼絲一樣困難,稍有不慎就可能兩頭不討好。
艾格隆雖然為了權力和蘇爾特元帥勾心斗角,但是他也承認,元帥此刻就是真正的“帝國柱石”,也是他手下的頭號打手。
蘇爾特無論有多少私心,幫助他鎮壓反對派絕對是盡心盡力的,他現在也還需要元帥繼續輔佐自己。
真要為了一時的意氣之爭把蘇爾特搞垮臺了,那短期內根本找不到更好的皇權屏藩了。
所以兩個人只能維持“狼狽為奸”“斗而不破”的局面,他也不想真的就立刻和元帥翻臉。
他需要的只是在夾縫中慢慢地種下一顆種子,然后逐步地澆灌它,擴大它的影響力和權威,直到蘇爾特元帥因為年老力衰而不得不退出權力一線的時候,再用它來接管陸軍權力,實現平穩的過渡。
也唯有這樣,他才能夠勉強實現“能力”和“忠誠”之間的平衡。
所以,面對蘇爾特的質疑,他反而是溫聲來安慰對方了。
“元帥閣下,您無需擔心,我絕對無意更改目前陸軍的指揮體系,我只是希望有一個專業機構來保存和發揚我國最偉大的軍事文化,以及那些最寶貴的軍事指揮經驗而已……正如您所說的那樣,我們曾經有過最好的參謀長,我們應該把這種天才的智慧給傳承下來,讓后人可以學習并且模仿天才。難道您認為,我們就應該放任陸軍各行其是的現狀嗎?”
面對陛下的安撫和質問,蘇爾特一時間有點無所適從。
他畢竟已經年老了,思維不可能太活躍,而且現在是陛下突然發難,他并沒有什么心理準備,現在他又不可能去找幕僚心腹們去商量。
所以思來想去,他只能再試探一下陛下。“那么您認為,誰最適合負擔如此重任呢?”
終于問到這個關鍵問題了。
艾格隆的心里也有點緊張,注意力同時也變得高度集中起來。
“您認為特雷維爾將軍適合擔任陸軍參謀總長的職位嗎?”
“他?他!”元帥的臉上,先是閃過一絲驚愕,然后又變成了一種譏諷的嘲笑,“他怎么合適呢?”
“您是認為他不是一位優秀軍人嗎?”艾格隆耐心地反問。
“我并不否認他是個優秀的軍人,他曾經還給我當過下屬,我了解他。”蘇爾特輕輕搖了搖頭,但是很快又重新露出了嘲笑,“讓他當個將軍,他當然很合適,可是,參謀總長……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陛下,我和貝爾蒂埃共事過幾十年,現在全世界都沒人比我更了解他。特雷維爾將軍是一個非常優秀的軍人,但是他和貝爾蒂埃還差了太遠。”
“那您能夠給我找一個貝爾蒂埃出來嗎?”對于元帥的傲氣,艾格隆心里也有點不爽了,于是語氣也變得稍微生硬了一些,“如果您能夠找出來,我倒是不介意讓他來當我的參謀總長!”
皇帝的反問,讓元帥稍微噎住了。
貝爾蒂埃是何等樣人?他上哪兒去現找一個貝爾蒂埃去?
更重要的是,他聽出來了,他的態度惹得陛下不高興了。
如果是在兩年前,這個小孩兒剛剛上臺的時候,他還真不怕惹怒對方,但是現在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在悄然之間,兩個人之間的“力量對比”已經在慢慢轉化,陛下羽翼已豐,他不能再對陛下予取予求了,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但是與此同時,他心里又有點委屈,我為保你江山殫精竭慮鞠躬盡瘁,你怎么就老是想要挖我墻角呢?
“陛下……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小聲為自己辯解,“我只是認為,特雷維爾侯爵盡管確實是個很好的軍人,但他未必能做好一個參謀的分內工作。”
“就像曾經的您一樣嗎?”為了報復元帥剛才的無禮,艾格隆又故意刺了一句。
而這時候元帥臉色頓時氣得發青。
兩個人都記得,在1815年百日王朝時,因為手中無人,拿破侖皇帝被迫任命蘇爾特元帥當北方軍團參謀長,結果因為他不適應精細的參謀業務,結果把事務搞得一團糟,也讓戰后的他飽受詬病。
被皇帝當面揭短,任誰都不會好受,更別提傲慢自大的元帥了。
不過,他終究是個人老成精的軍閥,片刻的尷尬之后,就硬生生咽下這一口氣,然后再冷臉回敬了年輕的皇帝。
“如果像我這樣優秀的軍人都沒做好,那么特雷維爾將軍就更沒指望了。陛下。而且您別忘了,雖然他確實比我年輕一些,但是現在也已經年過五旬了,您不能指望他還擁有年輕人那樣靈活的思維,以及銳氣。”
艾格隆當然知道蘇爾特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
一直以來,特雷維爾將軍因為資歷老,又是堅定不移的波拿巴家族支持者,所以被公認為艾格隆在軍內的第一心腹,艾格隆在上臺之后就把他派去北非,擺明了也是要讓他刷軍功,給他鋪路。
自然他也就成為了元帥頭號眼中釘。
他巴不得把特雷維爾將軍一直都摁在北非,免得回巴黎來分自己的權。
而且,他是深知特雷維爾將軍的性格和手腕的,可想而知,一旦他“回朝”,并且得到了高位,那就必然會想方設法去爭權奪勢,絕不會去甘心做個默默無聞的二線角色。
所以他直接在陛下面前公開質疑將軍能否勝任,也就順理成章了。
當然,他的質疑,其實也是有道理的,畢竟多年來特雷維爾將軍服役生涯雖然履歷輝煌,戰功赫赫,但畢竟他是一位沖鋒陷陣的指揮官,讓他干參謀的活,確實有許多不適應的地方。
但是,這樣的缺點,對此刻的艾格隆卻根本不是缺點。
比起一個貝爾蒂埃,此刻的他,反而更需要一個能夠維護權威、爭搶資源的參謀總長,讓參謀總部在陸軍當中立足,并且樹立起應有的地位。
眼下,放眼整個陸軍,能夠有資格和蘇爾特對抗、忠誠度又沒有問題的人,好像也只有特雷維爾一人了,不用他用誰?
這就像是造房子一樣,他希望擁有一個威權滲透到基層的參謀總部,那他首先需要有個“強人”來打地基,而最適合打地基的人就是特雷維爾將軍。
等地基打好,再換一個更適合的人來接盤就行了。
至于這個“接盤”的人到底是誰,其實艾格隆經過兩年的觀察之后,也已經在心里想好了。
那就是他的“侄子”、歐仁親王的長子奧古斯·德·博阿爾內親王。
這位親王性格內斂沉穩,有勇有謀,在之前平亂行動當中表現極為出色,給他長了大臉。
而且他還十分年輕,擁有極強的學習能力和可塑性。
能力和忠誠兼備,又年輕有為,充滿了銳氣,簡直就像是為這個職位量身打造的人一樣。
當然,現在親王還太年輕,而且軍銜也只是一個少校而已,他現在驟然把奧古斯提拔到高位,無異于是“拔苗助長”,毀掉這個可造之材,所以要慢慢地來培養他。
等到特雷維爾將軍回國擔任參謀總長之后,他就會把奧古斯從近衛軍當中調出來,然后輔佐將軍來搭建整個參謀總部體系。
接著讓他從基層做起,熟悉各個方面的業務,最終在1520年之后,以他的能力和家世,他足以成為眾望所歸的帝國參謀總長,軍內頂尖領袖。
在那之前,就讓特雷維爾將軍和其他人來建好參謀總部這個大廈就行了。
等到奧古斯成長起來,接任參謀總長,那時候軍內老中青三代梯隊都已經建設完畢,還擁有著工業革命積累的巨量財富和資源作為輔助……那時候試問還有人能夠抵擋自己?
當然,這全盤規劃,都深藏在他自己的心里,他沒有必要跟蘇爾特或者其他任何人說清楚,他只需要慢慢去實現自己的規劃就行了。
他尤其不想讓奧古斯知道自己被寄予了如此厚望,他寧可看著這個年輕人踏實成長,也不希望他被傲慢自負和虛榮心擊垮。
“特雷維爾將軍年紀確實大了一些,不過這并不影響他的敏銳思維,這兩年他在北非的表現我們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他面對和歐洲截然不同的作戰環境,都能夠輕松適應,不斷戰勝那些柏柏爾人,為帝國征服了大片土地——試問現在軍內還有誰比他表現更好?”面對蘇爾特的質疑,艾格隆反問。
那還不是因為你有意扶持……蘇爾特不禁在心里腹誹,當然這種話他是沒辦法明說出來的。
他已經看出來了,陛下是一定準備召回特雷維爾將軍,來當所謂的參謀總長了。
而最窩心的是,他眼下還真拿不出什么好的理由來反對。
畢竟不管怎么說,特雷維爾將軍就是帝國這兩年來戰功最為卓著的將領,而且資歷也足夠老,他就算想要質疑,除了“年紀太大了”似乎也拿不出足夠有分量的理由。
可是真要咽下這口氣,他又有點心有不甘。
“他的兒子不是牽涉到叛逆事件了嗎?”于是,在僵持了片刻之后,他又找到了新的質疑理由,“陛下,我并不是在質疑他對帝國的忠誠,但是您看看,他長兄跟著波旁王室在外流亡,他的兒子還牽涉到了保王黨的密謀當中,這樣的人,如果真的被提拔上了如此重要的高位,那些完全忠誠于您的軍官們又該怎么想?”
一聽蘇爾特體系這一茬,艾格隆不禁皺了皺眉。
這一條還真不好辯駁。
埃德加的事情姑且不論,但是特雷維爾公爵,眼下確實在跟著波旁王室流亡,雖然兄弟兩個早就“斷絕關系”了,但是瓜田李下的嫌疑,還真的很難服眾。
除非……有什么更加堅實的證據能夠堵住悠悠眾口。
“埃德加的事情,之前已經澄清了,一場誤會而已。”艾格隆在沉默片刻之后,輕輕攤了攤手,“至于特雷維爾公爵的事,將軍本人會以實際行動來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