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正清的話聽起來頓時便有那么一點誅心之論的意思了,但細細想來,卻也并不是毫無道理的。
前面便早已經說過了,帝國大貴族有喜歡到戰俘營中招募人手的傳統。帝國歷史上,也確實不乏從戰俘一步步攀登上高峰的勵志故事。
如此說來,誰又能保證,正在鐵鐐頂的數萬名戰俘,會都是堅貞不屈的愛國者呢?怕是有很多人都在等著大人物們的橄欖枝了。
只要考慮到帝國對地球的長期統治時期,雙方的各種千絲萬縷的關系,再考慮共同體本土淪陷的速度,便可以想象的出來,這種人應該不會是少數的。
甚至會有很多人覺得,自己在奇跡之環的拋頭顱灑熱血,已經盡了一切軍人的義務,對共同體這個政體仁至義盡,也是時候為自己的將來做些打算了。
余連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中。
就在這個時候,海因斯中尉來報:確定索拜克艦隊已經分兵,十艘戰列巡洋艦、一艘龍船,以及航母和重巡洋艦若干組成的高速打擊艦隊,已經偏離了原來航道,也向著鐵鐐頂過來了。
“以他們目前的速度估算,會比我晚上50到60個小時抵達。”
嚯喲,區區一個索拜克,還真就支棱起來了啊?余連不由得挑了挑眉毛,覺得這絕不是自己認知的那個索拜克老弟,新鮮感頓時油然而生。
“這點敵人絕不在話下!只要您下令,我們必可戰而勝之!司令官閣下甚至都不用親自出手,品上一盞香茗,下官便定會將敵將的首級奉上!”尼摩艦長大聲保證。
不愧是艦長,先不說靠不靠譜,你就說情緒價值高不高吧?
他隨后又道:“可是,敵人畢竟有十余艘主力艦,而且也隨時做好了作戰準備。本艦的奇襲戰術便無法奏效,只能正面硬戰了。如此,不可排除敵人會采取拖延戰術,拖到其余帝國援兵抵達。到那時候,哪怕是獲勝,也難免會有一定損傷,也勢必會連累我們營救戰友的原計劃。”
確實如此。另外,船長說話已經很注意方式方法了,還非要強行補充上一句“獲勝”。可實際上,真要是附近的帝國艦隊蜂擁而至,自己就只能選擇落荒而逃了。
這當然不是自己的靜默號的性能(以及自己的指揮能力)沒信心,但畢竟是在帝國腹地轉戰,還是需要稍微慎重一點的。
“更重要的,這也會有損您的威名的。長官,您才是全宇宙反抗銀河帝國暴政的旗幟,您的威名比我們任何人的性命都重要。”
不愧是艦長,哪怕是勸諫都能保證如此之高的情緒價值,你就說是不是忠不可言吧?
“沒關系,到了我這樣的地位,哪怕是真的落荒而逃,也可以對外宣稱是勝利轉進的,大不了多請幾個宣講團到各地宣布勝利就可以了。有一說一,這方面的媒體資源,我還是很充分的。”余連道。
艦長頓時露出了敬佩乃至于敬仰的神情:“不愧是您!”
“您都聽明白了?”
“不是太明白,但既然您的安排總不會錯。下官的直覺也覺得,就應該這么做了。”
應該說不愧是您吧。余連忍不住橫了對方一眼,又盤算道:“歸根結底,我們還是要搶這個時間差了。不過,哪怕鐵鐐頂方面只有一半人愿意跟我們走,此行就不能放棄。”
菲菲卻潑了一個冷水:“我覺得,能有四分之一就不錯了。”
鄧正清以沉默的敬禮做出了回應。他只是以參謀官的身份向余連告知了可能遇到的問題,但卻完全贊同后者的決斷。
而到了共同歷834年12月27日,距離斯特因王領的動亂五天之后,靜默號帶著余連和他的小伙伴們,終于抵達了他們的最終目的地——太萊星區的鐵鐐頂星系。
話說,這已經是這次漫長遠征第幾次改變的目的地來著?
余連已經不想去琢磨這個問題了。他覺得這一定不是自己缺乏計劃性,而是命運總是在玩弄自己,似乎不希望這場遠征是一種平淡的方式結束。
相比起自己在斯倫堡遭遇的抵抗,這個星系的防御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當然了,在靜默號的力量面前,斯倫堡的防御也技術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于是,當換了一身體新皮膚的巨艦出現在星系內的時候,現場的通訊頻道內頓時響起了一陣沸騰的喧嘩聲。
“真的來啊!嗚嗚嗚,我們為什么不跑?為什么不跑?”
“自然紋章號?自然紋章號回來了?可是,為什么是她?”
“混蛋,地球人不是管這叫獨立號了嗎?他們是回來復仇的。”
“復仇也不該沖著我們來啊?我們就是些獄卒,沒作過什么孽啊!”
“快快快,總之,快去1號大營請拉爾將軍來。還有,1號大營的地球人還平靜吧?”
“平靜的平靜的,我們都和諧相處這么久了。以誠相待,真心換真心嘛。”
“那對面的這個呢?你也真心換真心嘛?”
“為,為什么不行呢?你難道還要別的辦法嗎?”
呃,作為敵人,他們未免是有點太識時務!識時務得大大超出了大家的預料。整得連尼摩艦長這么樂觀的類型,也都下意識要懷疑這是否為陷阱了。
一貫謹慎的鄧正清依舊認為艦長說得對。
安妮·羅曼諾娃和威廉·班納甚至認為,可以直接炮擊把那個太空站拆掉了事,反正是軍事設施,拆掉就一定可以起到打擊敵人的效果。
至于對方是否已經放棄抵抗什么的,是不是沒有作惡什么的,是不是想要“真心換真心”什么的,反正己方也沒有收到什么正式的投降書,那就不算不講武德了。
大副認為羅曼諾娃中校,和新加入的班納中校都說得對。
話雖然這么說,但靜默號上的官兵們,畢竟是受到了正直善良雅量高致的司令官閣下的影響,以上也就是提出一些極端化的建議以供參考,并不是真的想要開炮。
大家都不是什么魔鬼,再怎么說也不至于真就把放棄抵抗的太空站給毀掉了。
菲菲卻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對余連道:“那個星球,氣氛有些古怪。”
“那位菲蓮殿下?嚯,她居然還沒有逃跑嗎?”
不出意外的話,斯倫堡被攻陷的消息應該早就傳過來了,鐵鐐頂當地也早就該從友軍這里收到幽靈正在向這里進軍的消息,那位選帝王小姐可是又充足時間逃跑的。
如果說,星球當地的守軍是有老婆孩子沒法臨陣逃脫,選帝王就不存這種問題了。
菲菲微微搖頭:“資料顯示,那個十五歲的小女孩才剛剛三環,應該還沒有強大到可以隔著星空宣示存在感的時候吧?”
總之,還是那句話,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了。
于是,靜默號便暫時停在了距離鐵鐐頂1000萬公里的地方,副炮的離子炮牢牢鎖定了星球軌道上空唯一的太空城。
它應該還可以起到要塞、空港、軌道電梯、運輸中轉站和信號塔等等作用,甚至還有一個規模不大的軌道商業街,是用棧橋型管道接通了的,一看就是后期擴建接駁的。
這種功能齊全卻樣樣稀松的太空站,其實也是全世界最常見的一種太空設備。
沒辦法,這鐵鐐頂就是一個褐黃色的荒漠星球,從太空往下幾乎看不到什么人工的燈光,非常寂寥,也非常適合當個戰俘營。
這么一點點人口,卻能修上這么一座中等規模的空港,已經算是高規格了。
很顯然的,空港完全不敢有任何敵意。炮門緊緊關閉,機庫和船塢像是報廢了似的毫無動靜,信號塔上也閃爍著友好的白光。
“投降了。投降了。請您寬恕,請您慈悲。”太空港的負責人,一位年紀不大的上校哭喪著臉道:“我們從來沒有做出任何虐待戰俘的事,完全恪守了國際公約。現在,鐵鐐空港的所有炮門保險都鎖死了。是的,已經鎖死了。”
這位上校的態度實在是太恭敬也太誠懇了,如果真的有陷阱,他的演技便足以到雅歌彌獎殺個七進七出了。
以上的內容,是菲娜·李大導演的評價。
有了這個評價,哪怕是最謹慎的鄧正清也姑且是放心了一半,便著手準備后續工作了。
登陸艇帶著一部分士兵很快便登上了那座中等規模的星港,在里面發現了完全放下了武器的帝國軍士兵2000人。此外,還有近1000臺太空站守備用的戰斗機器人,36架老式的太陽風戰機和8艘星系內炮艇,當然也都是完全鎖死了保險的。
有一說一,這等規模的太空站,還藏有這等規模的裝備,卻只有這么點守備兵力,確實是有點顯少了。
又過了半分鐘之后,星球上發來了新的通訊請求,而出現在熒幕上的人,卻赫然是久違了的瓦特·拉爾少將。
在這條時間線上,他才是自己嚴格意義上的第一位頂頭上司,但卻相處得非常愉快。望著精神飽滿身體健康的老上司,余連頓時大感親切和欣慰。
他不僅僅是身體和精神狀態都不錯,瓦特·拉爾將軍甚至還胖了不止一圈呢。再加上他的大胡子和外交官式的慈眉善目,感覺換身紅衣服就可以去cos圣誕老人了,連化妝都不需要。
余連知道,瓦特·拉爾將軍絕不是一個出賣戰友以換取特殊優待的小人,如此也可以看得出來,戰俘們并沒有受到虐待。
還好還好,幸虧沒有真的一陣排炮把那個太空站給送走,不然就算是余連也一定會產生持續幾個小時的愧疚感的。
拉爾少將倒是沒有太過吃驚。他的臉上夾雜著頗為復雜情緒,有感動,有無奈,也有惋惜:“其實,您不該來的。”
“可我還是來了……等等啊,照著您現在這說法,似乎是早就猜到我會來了?”余連驚訝道。
“呃,這就說來話長了。”拉爾少將的表情略微有些古怪:“不過,我們的時間有限,還是先做正事吧。”
他的情緒固然激蕩,但頭腦思路卻還是清醒得很呢。
“確實,我需要把你們都接走。你們那邊可是有三萬人,需要抓緊時間開始組織登船了。”
“我已經把任務派發下去了。另外,不是三萬人,而是5000人。”瓦特·拉爾少將用理所當然的口吻道。
“五千人?”好嘛,這下子可就連連六分之一都沒有。
拉爾少將又道:“我們已經盡量收集了星球上可用的軌道運輸船,雖然不能躍遷,但至少可以把人送到太空軌道上去。這樣便可以節省不少時間吧。”
確實如此。并且還可以省掉靜默號進入大氣層,降臨地表的一系列麻煩事故耽誤的時間。
要知道,這種巨型戰艦降落地表,若是沒有專門修建完善的巨型船塢,是很容易造成地質公害的,實在不行也就只能降落在海面上。可是,鐵鐐頂唯一的一片內海,或者說大湖,距離地球戰俘們所在1號戰俘營還有近3000公里的路程。
現在好了,這些步驟都可以省下來了。
“您那邊負責登船事宜的是哪位?我們得對接一下。”
余連看了鄧正清一眼,卻發現這家伙現在的表情甚至比拉爾少將還復雜不少。
他所預想的最壞的情況并沒有發生,而是莫名就直接切換到了最樂觀的階段,這大約是欣喜壞了吧?
隨后,偵查部門便過來報告:他們的監控攝像已經探知到:1號戰俘營內,正在有大量人員開始聚集,正列隊向戰俘營外的運輸機場前進。
好吧,就像是菲菲所說的那樣,整個鐵鐐頂星球似乎都透著一股稀奇古怪的氣息,確實和余連想象中的不一樣。
不過,至少從目前來看,所有的古怪之處,至少都還是正面效果,這便是極好的了。
而在鐵鐐頂星球的1號戰俘營——說白了也就是一座用各種預制材料建成的城鎮中,余連看到了5000多名排好了整齊隊伍的共同體戰士,正在停機坪外等待上船。他們統一還穿著當初的共同體軍服,只是被取走了軍銜標。可即便如此,隊列依舊齊整,身姿仍然挺拔,連喧嘩聲都沒有,渾身上下依舊還滿是軍人的傲骨。
停機坪上的載具,除了從靜默號上降落的雷擊艦和交通艇外,還有十余艘中小型的星系內運輸船。
這么一算的話,大多數艦船都只需要平均上跑個兩三趟,就可以把所有人都送上船了。
余連也在城中心,終于見到了這里的管理者,也即是久違了的瓦特·拉爾少將。
當年的老上級確實比自己記憶中的還胖了一圈,看著也確實康健。當然了,根據他自己的說法,這其實是典型的過勞肥。
在過去將近一年的戰俘生涯中,他相當于是這批戰俘組成的勞動大營的鎮長兼廠長,還要和帝國的獄卒,以及上面來的監管人員斗智斗勇,總體還是很勞心勞力的。
余連笑道:“我倒是覺得,鐵鐐頂的守軍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挺和善的,和善得一點都不像是帝國軍人。”
瓦特·拉爾少將笑道:“在這里待久了,軍人也變得不像是軍人。與其說是監管者,不如說是我們的合作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