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公一向是嚴肅冷峻的,像帝國邊境佇立在南荒的山。
雖然青銅鬼面遮掩了他的表情,國公戰甲緘藏了他的道身……腰間被風擾動的暗紅色系帶,仍然以血蛇翻卷般的不安,描述了山的不平靜。
多少年風吹雨打,不過鑿石洗沙。
他站在章華臺最高的位置,憑欄低瞰。
底下是一座隱秘搭就的天雪玉廣場,形如八卦,以八面光幕為懸墻。
此刻每一面光幕上,都有不同的光影在變幻——自有其章的海族建筑,在視野范圍內展開。形貌各異的海族戰士,忙活著各自的事情。
弓一遍遍地上弦又放松,矛尖擦得雪亮。也有海族戰士忍著眼淚披甲,有的呢喃著“母親”。
已經早有覺知,但還是一再清晰感受——這場戰爭并不只是刀劍相對,血肉互殺,它更是文明的碰撞。
在天雪玉廣場的正中間,懸浮著一顆八面晶體,正是它緩緩旋轉所投照出的光線,在八面光幕上具現為不同的圖影訊息。
當然是用不著安國公來處理這些信息的,但他仍然注視著這一切。
他注視著他的繼承人,伍家的好孩子。
虎太歲暗施后手的“圣魂丹”,其效果是在原身意志的基礎上,于尸身重建一個隱匿人格,等待專門的秘法來喚醒。
屈晉夔所做的藥膳,則是將食藥者的原身意志,隱藏為一顆人格種子。
它并不會肆意生長,在很長的時間里,只能當一個眼睛來用。
宿主所聽到的、看到的一切,都會在章華臺里留置的另一顆人格種子里復刻,從而成為楚軍的情報來源。
有朝一日,這顆人格種子生根發芽,就會憑借其對于身體的絕對權柄,壓制任何新生人格,從而歸來——如果還有那一天的話。
當然更大的可能是伍晟永不蘇醒,就一直以黃丹所塑造的人格存在,直至某一天,成為廢棄的耗材。
“沒關系,我在異族的每一天,都是我對家國種族的回應。”
伍照昌仿佛聽到那孩子在這樣說。
這也的確是那孩子說過的話。
但明白——人的回憶,只是一種自我安慰。
他沉默著,如同過往年月里的自己。
樞官李蘅華記錄了這一切,紅著眼睛向安國公行了拜禮,后退兩步,碎為流光,飛轉一瞬……而后捧著卷宗,出現在云麓臺。
“星天章華,人煙云麓。”
作為楚國的政治中樞,最關鍵的政務殿堂……自神霄戰爭開啟,天子便定駕于此,再未離開。
整個大楚帝國都轉于雷霆之勢,像一張已經拉滿的弓。帝國征于天外的勁旅,故也是不能回頭的箭。
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楚國卻不如此。
今帝完全沿用了前帝的班底,就連內相都沒有換人。
面寬微胖很有福相的宋旻,躬身接過了卷宗,小步向君座移去。或為征時故,今日這位內相靴底踩著的是火燒云,悄然疾行,映得丹陛都飛霞。
“諸天聯軍對人族星占宗師展開了大規模阻擊,必然是神霄推門前就已經擬定好的計劃,一系列行動極具針對性。”
“荊國神驕大都督呂延度,死于永瞑天尊鼠獨秋的臨死反擊。”
“齊國欽天監阮泅,死于海族驕命的獵殺。”
“景國東天師宋淮,聯手秦國布衣丞相王西詡,斬殺前去襲殺他們的冥尊魍夭……”
“此役,宋淮重傷,‘道質殆盡’,已經被送回了蓬萊島。”
“而王西詡戰死虛空。”
“南天師應江鴻率軍同麒觀應所領斗部天兵決戰中央天境,現世第一對上諸天最強,各有損傷……但從妖界暗子遞送的情報來看,聯軍一方隱有異動,或謀中央。”
“車騎將軍身成霸體,證道絕巔,然其神通破法青刃為海族驕命所奪。”
“作為海族有史以來最受期待的天才,號稱要超過覆海、皋皆的存在,驕命在自身的戰爭任務之外,正在極速地補完自我,升華道途……但目前還看不到她影響整體局勢的可能。”
“以個體的躍升而論,她現在才開始沖擊更高道路,不免為時太晚。大家都是披甲而戰,沒有臨時鑄甲的道理。聯軍有神霄早開之謀,她作為海族核心高層,不可能不知曉此等關鍵,不應該出現時機的誤判,所以這場戰爭確實是她主動選擇的躍升時機……這種矛盾令人深思。”
“神通是表象,背后的道路,才是她掠奪的未來。或許戰爭本身的遮掩,會拔升她掠道的可能。”
“諸天聯軍給予她巨大的寬容,在整體的戰爭態勢里給她留足空間,甚至是調度軍隊給她創造掠道的便利。即便是絕巔登圣者,也不能合諸利肥一身,這不符合戰爭的秩序。海族也沒有資格讓妖魔修羅低頭,奉其為核心。合理懷疑她身上有更大的隱秘,有益于聯軍整體,可能關乎某種終極武器——”
“樞官合議,有六位認同這種可能性。‘章華靈巫’給出的可能性推演,是三成。”
章華臺里,信息星河中,十二星神算力交匯的軀殼,是諸葛義先創造的星占總樞,其名“敕神總巫”。
在他活著的時候,基本上也能夠完全代表大楚星巫。
自其離去,星神失靈,這具軀殼也倒在信息星河里,滋養章華臺。
須彌山永恒禪師,喚起黃道十二星神,以之統御諸天星神,邁向“世自在王佛”后,信息星河便波濤洶涌。
等到諸葛祚接掌章華臺,在信息星河之底,重新打撈起這具殘軀,進行修補迭代,并以章華靈性賦養其間……也就誕生了如今的“章華靈巫”。
于諸葛祚本人或是一種懷緬,于章華臺它則能加速信息的處理,且絕對客觀理性,比十二位樞官更為高效。
“伍晟先死而后醒,成功潛伏到驕命身邊,被她帶回海族營地……章華臺已經憑借伍晟的人格種子,鎖定海族藏匿于虛空深處的重要營地。”
李蘅華匯報到這里,仰起頭來,眼底的戰意幾乎刺破那紅色。
毫無疑問她想要加劇這場戰爭,想要為死去的那些將士復仇。她希望楚帝能夠調安國公出戰,傾國而動,駕馭章華臺直搗黃龍,碾碎那處海族營地。
但作為樞官,她不能參與議政,不能表達任何主觀的想法。
她只負責傳遞最新的諸天情報。
各大戰場的動態變化,乃至于諸天世界的不同反應……全力運轉的章華臺,像是一顆歇于現實的偉大星辰,以其獨有的方式,向諸天觀照。
情報飛如雨。匯涌諸天的信息洪流,在一遍遍的篩選后,仍然沖撞得他們無一息暇時。
留在章華臺的樞官,都在沒日沒夜地工作。
韓厘戰死,朱虞卿戰死,這些她都沒有說,和那些犧牲的戰士一起,都停留在厚厚的卷宗里。
于她是朝夕相處的同僚,志同道合的戰友。于整場戰爭來說……輕如鴻毛,不必冗敘。
大楚天子坐在那張龍椅上,眸光沉晦在冠冕中。從登基的第一天起,他就非常適應這里。
內相宋旻奉上卷宗后,便安靜地隱在燭影里。
皇帝慢慢地展卷,像是要把每一個戰死的名字都記在心里。同時問道:“安國公可有讓你捎什么話?”
李蘅華低頭應道:“安國公什么話也沒有說。”
“那么——”皇帝的聲音悠悠高遠:“章華臺鎖定的那處重要營地,是不是海族在神霄戰場的總營呢?”
李蘅華跪伏在地!
“從目前的情報來看,并非總營。”她以額觸地:“臣惶恐!”
“那么為了這一處并非總營,布防也并不明朗的海族隱秘營地。值不值得暴露我們對妖族丹國布局的反制呢?”
皇帝的聲音聽不出情感:“李卿若是心緒不寧,竟會遺漏關鍵,不妨回去休養一陣……至于朕的問題,你若答不好,或許可以去問問‘章華靈巫’。”
李蘅華額汗如雨,云鬢濡重:“是臣疏忽,唯請萬死!”
“回去做事吧。”皇帝的視線仍在卷宗上,聲音淡如云舒:“將士奮死,國之幸也。同仇敵愾,朕當體諒。”
李蘅華又重重地磕了一次頭,才爬起身來,倒退著離開了大殿,穿行云麓甲子秘書處,路過各異的目光,一直退到虹臺,化光而遠。
云麓臺的天子獨坐之殿,仍有源源不斷的政務,經六十個云麓秘書處篩選送來。
干支以紀年,也代表著不同方向的政務,
但皇帝始終注視著那份軍情卷宗。
“隨征樞官有二,留國其十,十得其六……”
良久之后,皇帝撫了撫卷宗上的褶皺:“有情則私,恨心必皺。‘章華靈巫’還是更客觀一些。”
宋旻佇立在側,連呼吸聲也不發出來。
隨侍天子身邊,要學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守口如瓶”。
但有些時候,也要學會張嘴。
就像皇帝的這句話,他是應該傳出去的。
圣天子固然寬容,膽大妄為的人,應該被自己的恐懼敲打。
“國師大人。”皇帝忽又喚道。
口含天憲,玉言引風。檐下銅鈴叮叮咚咚的響,卻是一曲征聲。壯麗的樂聲下,幻光凝實,就在這大殿正中,豎著展開了一卷長軸。
足足五丈長的畫卷,從穹頂一直拖到地磚,懸地不過九寸。
泛黃的卷面上,繪著一幅祥和圖景。
說“祥和”,其實很反直覺。
因為畫卷之中,惡鬼遍地,魍魎橫行。
暗沉沉黑色大地,血液在地裂中流淌。
深青色的鬼面,如飛絮在空中飄舞。
一條條書寫著罪狀的案件卷宗,橫七豎八的堆在地上,再加上那些血點……恰似枯枝敗葉滿地泥。
唯是有一個干干凈凈的清秀和尚,獨坐在無窮惡鬼的正中央。竟然讓整個畫卷平靜下來,給人以鳥語花香的寧靜美好。
雖有血舌垂落,幽魂繞飛,無頭的鬼物在地上打滾兒……竟無端的生出諧趣來。
他當然便是大楚國師梵師覺。
從賞畫者的高上視角來觀察,奔流血液的地裂,在無盡罪土形成了一個血色“卍”字符。
和尚就坐在這個具備神秘意義的字符正中央。
蓮臺十二品,其色為白。
當他抬起清澈的眼睛,整幅畫卷便活了過來——你明白這不只是一幅畫,而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
“你覺得驕命的目的是什么?”皇帝問。
梵師覺搖了搖頭:“我不認識她。”
“國師覺得應江鴻那邊……我們要不要管?”
梵師覺只道:“他很厲害。”
宋旻聽不懂皇帝與國師之間的對話,只覺得言簡意賅,又頗得禪意,果然高深莫測,智慧淵深,真非俗夫可及。難怪能當國師!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那么……你已經拿定主意了嗎?”
和尚將一顆蹭過來的骷髏腦袋輕輕推開,又將一條不知是哪個鬼遺落的斷舌解下……認真地說:“我沒有主意。”
“是了。”皇帝點點頭:“這對你來說從來不是選擇。”
和尚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天空,臉上有難過的表情——關于天空的部分,并不體現在這幅畫卷里。
而后這幅長軸慢慢地卷起。
皇帝坐在那里,靜了一會兒,然后道:“傳個口諭給顧蚩,叫他喚醒地宮寶室的那位‘無期者’。”
宋旻驀地抬頭,目有驚色。
皇帝只道:“大爭之世,劇變在即,沒人可以不冒險。”
“左囂!”
幻魔君安坐大帳,從容看五軍絞殺。廝殺聲聽久了,也有別樣的樂理。犬牙交錯的兵勢,不時崩碎為幾具跌落的尸體。
偶爾炸成形狀漂亮的血花,算是驚喜。
“久聞那位所謂的‘蕩魔天君’,視你為親,奉為尊長,幾入你左氏家門!”
他悠悠抱臂,笑問:“你可知他今在何處?”
因為古老星穹的隔絕,再加上戰爭環境下的信道截斷,諸方情報難以共通。
左囂雖然身在戰場,所得情報并不如章華臺完整。
章華臺立足現世,俯瞰諸天,反而能夠著眼全局,從不同方向獲得情報補充,然后支援神霄戰場。
他們這些殺在陣中的人,所知的暫都只有局部信息。
不過風風雨雨這么多年,他當然不會被幾句話動搖,只淡聲道:“他有他的戰場,我亦如是。你若想聊他,不如去跟他聊——且看你能不能活。”
楚雖兩師,遇敵不怯,正面合陣,對殺異族三軍,未見下風。
兩支計以十萬眾的軍隊,在左囂的指揮下輕靈自在,忽然聚散,形如流水,實在是有一種美感。
真論戰陣指揮,也只有蜈椿壽能夠跟得上他,與他斗得有來有回。
幻魔君是仗著魔軍的不知死,等閑幾塊肥肉,楚軍吃下就吃下了……時不時硌一下楚軍的牙。
當慣了老祖的獅安玄,則動輒親自下場,以彌補他頻繁為左囂調度所露出的破綻。
要說引兵作戰,他最看重的血裔,那位天海王獅善聞,才是天生的將領……可惜沒有等到證明自己的這一天。
尤叫他對人族咬恨。
“何勞我也!”相較于淮國公的皮笑肉不笑,幻魔君的笑容顯然更真誠一些:“太行大祖虎伯卿,諸魔第一帝魔君,已經前去圍殺他。并以黑蓮寺方丈渡世彌因所備的緣分念珠,將其引渡至某處混沌世界。”
他對這般陣容顯然有十足信心:“或許要不了多久,就會有消息給你。”
這般陣容,絕對是諸天第一檔,無論放到哪里,都是驚聞。無論對付誰,目標都難言安全。
左囂巋然不動,聲無波瀾:“當世魁于絕巔者,再割兩顱的消息么?”
“是啊是啊。”幻魔君笑著撫掌:“淮國公不妨暫歇攻勢,厚筑陣圍。停下來再等等,等他擊破兩位大圣,前來援救于你。”
左囂立旗于陣中,只笑了笑:“好啊。”
大楚二師并如鐵壁,任敵軍如潮推來,顧自巍然如岳。
他半點不見急迫,引兵布陣如蛛網密結,極其耐心地等待機會。
傷亡始終維系著一定的頻率,給予雙方痛楚,但并不深刻。
正面戰場從來不會帶來最大的傷亡數字。
“幻魔君最為急迫地想要建立優勢,雖然他看起來對鐵面魔軍的指揮不太上心,還在戰場上故作閑適,但魔軍不斷向核心戰區靠攏,分明尋求決戰——可能是他以假面參與的其它戰場,發生了巨大的形勢變化。不要給他機會,他會把戰爭推到慘烈的局面。”
“蜈椿壽的戰略最為穩健,雖然蜈嶺軍打得最兇。其軍進退有序,尺度最是清晰……不可強攖其鋒。”
“或許是因為血裔獅善聞、獅善鳴接連被殺,這些年種族戰場,獅族也損失慘重,獅安玄頗愛其族,不舍見死。”
“兵法有言,‘愛民可煩’。其掌兵而慈,必以此死。”
淮國公的戰場判斷,通過戰旗,傳遞到所有將領的耳邊。
這亦是決勝的旗令。
“今為真也!”
諸葛祚披袍而起,踏祭星臺橫飛在天:“始知死生足艱,往事不諫。生性頑劣,而能遠途萬年。所賴親故,終為故時。”
“嗚呼!而今憶之不見之。”
“乃鐫星輝,以期時空飛轉,垂髫而老,能為他見!”
這是一篇臨時書就的祭文。
所謂“巫”者,祭天祭祖,也祭星辰。
死有其意,祭有其力,國之大事在祀戎。
見其身周,頓開八座星碑石門,或古拙或華麗,或高闊或狹窄,門上各有清晰道文,一字曰之“生、死、杜、驚……”
既是墓碑,也是星門。
大軍發于現世,動于神霄。
星穹隔絕前所積累的海量星力,以其為火山之眼,向四面八方噴發!
轟轟轟!其聲連綿。
虛空之中有風洞,名為“暗宇”,是楚國天工府專為宇宙戰爭所設計的人造天體。能夠完美地嵌合在宇宙之中,隱藏其中的力量波動。
每一個“暗宇風洞”,都可以視為一座極具隱匿性的宇宙軍堡。可以用來儲備戰爭物資,在必要的時候,也能短時間地駐扎軍隊。
當然它的造價十分高昂,即便是傾國戰爭,也不足以鋪滿戰場。
隨著諸葛祚的全力牽引,星力汪洋便如蓄水開閘,一旦爆發為洪涌。
一座座隱于虛空的祭星臺,如同誓決生死的戰艦般,駛出“暗宇風洞”,再不掩飾它們的光芒。
此刻星光之璨,顯耀神霄,彷似是古老星穹的超凡星辰,逃脫了乞活如是缽,降臨此方世界!
中央天境星光黯,而又有星辰明。
工序復雜的祭星臺,國庫儲備總計也才七座,此次出征已經全部帶上。
如今大戰才起,已碎其一。
但因為祭星臺的特殊原理,“星死光猶在”……毀滅在地圣陽洲的那座祭星臺,仍然是以最后的星光,給出了反應。
從中央天境到凡闕天境,以此為驛,暫且信息貫通。
要用什么來回應離開的人呢?
年輕的諸葛祚尚不能平靜面對,但明白那位一生奉獻的星巫,最想要看到什么……
請君試看星如雨。
人間繁華,楚勢大熾。
他抬手一指,磅礴星光落金甲。從地圣陽洲的烈煌沙漠,到中央天境的此處戰場,最遠和最近的祭星臺之間——
星光反復穿梭,如飛劍穿殺!
且是越來越快,越來越凌厲,到最后傾流如瀑,梭織如驟雨。
此即“星梭織命”。
諸葛祚在很早以前,就有了相關的戰場殺術構想,這些年也一直在研究完善。但直到身臨洞真,把握星光本質的這一刻,才能真正在戰場上實現。
星光衰死遞竭,一路殺到終點,卻又為祭星臺所接收,再次作為星光殺出。
在這個過程中,星光的流失是微乎其微的,若不考慮其間所穿殺的目標,不計算“織命”所損耗的能量,其實可以近乎“永動”!
這是星竭方止的戰場大殺術,諸葛祚把它砸向了獅安玄的輝煌金甲。
作為楚國天工府和章華臺聯手推出的巔峰造物,這些祭星臺的力量,在“星梭織命”之中,有了最大程度的光揚。
此時五軍混戰,諸般殺陣絞成一團,恰恰金甲獅兵正大部合轉,欲擊楚腹——他精準地把握了戰場時機。
“暗宇風洞”推著祭星臺走,為其提供動力,也盡量提供庇護。
虛空隆隆,仿佛戰獸吼。
除卻已經碎掉的那座,諸葛祚要將剩下六座祭星臺,全部移到他早已算好的位置,以覆蓋整個戰場。
屆時兩兩一梭織,星光無盡穿殺,耗也耗死敵軍。
獅安玄不欲變陣,更不想用有限的將士性命,去對耗這看起來沒有盡勢的星光殺陣。也只能親自出馬,翻手遮天。
其身金甲放金輝,逐照飛流其族兵,一時抵住星光。
以自身之甲,為全軍之甲,擋住了第一輪的“星梭織命”。
憑借他的絕巔眼界,不難看出這“星梭織命殺陣”的關鍵在哪里,故又反身沖拳,踏虛開陣,一拳轟爆了三槎之外的“暗宇風洞”!
當然也精準掃滅風洞附近的祭星臺。
諸葛祚的動作已經足夠快,暗宇風洞所推動的祭星臺,行動軌跡也足夠刁鉆。
但絕巔俯瞰洞真,是居高臨下,一覽無遺。
在這個瞬間他連續出了六拳,每一拳都跨越天境,無視距離,掃平一切阻礙,精準地擊中目標。
楚國為這場戰爭儲備的所有祭星臺,盡都掃為碎石。
但“星梭織命”并未有一刻停止。
祭星臺毀滅了,祭星的力量仍在。
雖然已經不能再移動,可星光愈發暴烈。
反而是絕巔的力量消耗在“暗宇風洞”里,規模龐大的金甲獅兵,成了諸葛祚的“人質”!
年輕的真人踩著祭星臺碎片——
其獨屬祭星臺的每一塊碎片上,都站著年輕真人的身影。就像是他也隨著這座祭星臺一起,被獅安玄給轟碎了。
而千萬個諸葛祚的身影,同時戟指金甲獅兵,星梭之速,快到目不能及。
在最光耀的時候碎滅,自然也有最輝煌的表現。
獅安玄的拳頭,簡直像是為其打開枷鎖,徹底釋放了“星梭織命”。
在不同祭星臺之間反復穿梭的星光,幾乎織成了一張靜止的華美布匹!
“若有無縫天衣,必以此織。”諸葛祚的聲音在星光之間回漾,一層層泛遠。
金甲獅兵合全軍之力所放出的防御金盾,一個照面就黯淡,三輪斜,四輪碎。
畢竟血肉之軀,難耗天地之力。
雖然集眾合陣,不及星光無窮。
從來未曾設想過,獅族歷史上數得著的強軍輝煌金甲,竟會成為戰場上的累贅。
獅安玄鋼牙一錯,頓時聚軍合勢,如一桿金色長槍,狠狠地扎進了楚軍陣列里。
他的想法很簡單,把楚軍也裹進“星梭織命”的范圍里,讓這些星梭也投鼠忌器。同時金甲獅兵的個體戰力,在犬牙交錯的混亂廝殺里,會更體現優勢。
拼戰陣變化,他的確不如左囂。但逞勇斗狠,生死相爭,他并不肯讓!
正在與鐵面魔軍以及蜈嶺軍對殺的大楚王師,在這種混亂的時候,自不可能避得開獅軍的穿鑿。
尤其獅安玄行動果決,發軍一念,根本沒有留出反應時間。
但淮國公的戰陣指揮何其高妙,赤攖所部如血海分流,任獅軍長驅直入,而又驀然合圍!
好似抽刀斷水,水流不絕。
大楚兩軍一時分如涇渭。
炎鳳所部聚為火海,以皇城禁衛統領向兆槐為核心,筑起一道阻敵之高墻。
戰前請命的向兆槐,臨時為炎鳳軍主將,專心輔佐淮國公。本來執掌此軍的楚國宗室,都被天子生生按在家里,好讓大軍令出一心。
此刻他謹守軍令,吞焰服丹,煉合“赤焱”兵煞,催動炎鳳之軍所獨有的“熾鳳”兵陣——
值此軍勢中,道元生生不息,氣血源源不竭!
當然此等絕頂兵陣,限制極大,一個月只能演陣一次,且只能持續一刻鐘。可它的強大陣勢效果,卻是當年熊義禎得以血戰拒中央的重要倚仗。
今用于此,遂成赤炎長城。以血以火,當妖魔之鋒。
而血色鮮艷的赤攖,順勢反圍。
火海血海雖相近,不相容。而是彼此倚靠,互為支撐。
獅安玄引軍沖陣而陷陣,卻發現局勢并不如他所想。
楚軍所催動的“星梭織命”,竟然有更復雜的演變——
此刻那些星光之線,竟然追著特定的金甲獅兵走。
仿如穿針走線,是一場眼花繚亂的星光點殺!
在如此復雜的戰場上,做如此細微的殺術變化,絕非一個洞真境的修士能夠完成。
所以他金眸一轉,看到了關鍵——
先前為星光所穿殺的目標,身上都留下了星痕,星痕衰退的過程中,亦在不斷釋放星竭之力,牽引星光。
當星光再一次殺來,星痕又更加深刻。
這是一個極其兇險的循環,若是放任不管,僅這些星光,就能殺到這些金甲獅兵力竭,而后將他們抹去。
金甲獅兵的單體戰斗力絕對不輸于赤攖甲士,可是結陣對拼就有不足,每一個金甲獅兵同時還要忍受“星梭織命”的進攻,更不免顧此失彼……短短幾息之后,就連陣型都難以保持。
獅安玄不可能同時為所有的金甲獅兵抹掉星痕,那樣耗費的力量將萬倍于對手,在戰場上是致死之因。
他在混亂戰場目巡周天,的確瞧見蜈椿壽已與左囂接戰,幻魔君再也坐不住,試圖攀上炎墻,亦被左囂卷旗接下。
當下獅軀一震,命麾下獅兵結陣自保,自己卻躍上虛空,張開血口來,如開遠古天門,一口吞盡飛星!
漫天星梭雨,的確有一霎的空白。
獅安玄便行走在這空白中,向諸葛祚走去。
諸葛祚當然沒有碎掉,他同時存在于不同的星光中,以此逃避獅安玄的鎖定——這身法固然玄妙,效果卻也不佳。
獅安玄并非他這個層次的對手,哪怕將積攢了那么久的星光之力,都用于一時,也是量的積累,未有質的躍升。
所以當獅安玄伸掌探來,那些分屬五行、暗合六爻的星光……竟如驚蛇避他而走!
無數個諸葛祚復歸為一個,身周空間已塌陷,就此裂空為籠,向他的掌中飛來。
當世最年輕的這位真人,臉上并沒有多余的表情。雖則身不由己,雖則死到臨頭,卻只是不斷地編織星光,讓“星梭織命”在獅安玄的身后,依然覆蓋整支獅族大軍。
他的手法仍然平穩,他的選擇仍然精準。
“確有大將之風!”獅安玄贊嘆也心驚。
人族勢大,天驕層出不窮。此戰若敗,真要老死囚室了!
“送你一程!”他合掌!
就在諸葛祚即將飛入指籠的那一刻,一桿旗槍扎在了獅安玄的后心,推著他俯撲向地面,直接扎進了金甲獅軍的陣地里!
他的話音如碎珠,在空中一截截的飛碎,難成一句。
以旗槍扎在他后心的老帥,如血焰在空中燃燒。
大楚淮國公左囂,勢如下山惡虎。
其左腰插著幻魔君的短刀,右胸口穿出蜈椿壽的血色槍頭,以道軀見裂、本源受損的傷勢為代價,移鋒回陣,給予獅安玄猝不及防的一擊。
他推著獅安玄俯沖扎地,在他身后的天空,炎鳳軍的兵煞已經結成拱橋,剛好隔檔風雨,停歇了蜈椿壽和幻魔君的腳步。
蜈嶺軍還在正面沖擊炎鳳軍所組建的防御陣地,鐵面魔軍則如水銀瀉地,在幻魔君多變的戰陣指揮下,不斷地削薄炎鳳陣防。
向兆槐雙眸裂血,吞了一把血丹,便舉劍反沖:“諸將士以我為盾,以我為鋒!”
炎鳳已經做好了全軍覆沒的準備,要給爭取左囂足夠的時間,以剿滅獅安玄和他的金甲獅兵。
這是一場生死競速,就看誰更熬得住,哪方殺力更著。
然而有一只甲手,搭在了有著充分覺悟的向兆槐的肩膀上:“這么出風頭的時候,哪輪得到你啊?”
向兆槐下意識地橫劍斬擊,卻被隨手一帶,扯到了后面。
巋然在前的男人,身披重甲,鷹眼銳利,短須精致,只是嘴巴一咧,可靠的氣質便殆盡。
讓人覺得……
“晦氣!”
在三十三重道魔天境里縱橫來去的斗昭,頓覺此戰十分的不酣暢。
他豈能和樓約打了個平分秋色?
金身燦照,他合身撞進了樓約的拳圍:“今不以勝離,唯以死分!”
樓約五指相合,三十三重道魔天境合一掌,史無前例的極致混洞,恰將斗昭圈禁其中:“正合我意!”
在過去的那些回合里,他無數次地要將斗昭圈入混沌,卻都被其以恐怖的戰斗直覺避開。
如今主動陷來,必有所謀。
但他也樂見。
不冒一些風險,怎么改寫戰局?
便看是誰命硬!
緊急趕到戰場的鐘離炎,先是斜乜了一眼遠穹轟轟隆隆的絕巔大戰,這才頗顯無奈地搖了搖頭:“是大爺來晚了……才叫兄弟們在此苦戰。”
話音還停在陣中,其人卻已殺出陣外。
他根本就脫離大軍的支持,單人獨劍,向兩位異族絕巔殺去!
“擋得住嗎?”向兆槐心頭的問題才剛剛浮現,嘴上的關切提醒還沒有出口。
便見得去勢洶洶的鐘離炎,來勢亦洶洶——已經在錯身的回合里,被蜈椿壽一拳轟飛了萬丈遠。
都飛出了楚軍戰陣的范圍。
但他瞬間又飛回:“死蜈蚣,你沒吃飯嗎!?”
身似隕石過天境,劍如重岳壓敵鋒!
其在虛空接連出劍,左斬蜈椿壽,右劈幻魔君,將之盡數圈入劍圍。還抽空給對方的軍隊兩劍。
真有一騎當敵數十萬的勇悍姿態。
當此之時,又有一支紅色頂纓、黑色鐵甲的軍隊,從驟然破開的輜重營帳里殺出,這里也藏有一個“暗宇風洞”,楚軍卻能按捺到此時。
打頭之人,斜提軍刀,覆甲披袍,卻是今帝登基以來,很受重用的軍中新貴。亦是楚地大名鼎鼎的“同義社”的創建者——楚煜之!
楚煜之所組建的新軍名為懷義,一共三萬人,由天子特許,由內庫專門調撥資源,軍中將校多為貧家子。
這支軍隊雖然也經歷了嚴苛的訓練,有足夠的資源支持,但畢竟成軍時間尚短,遠未及六師水準。本來不夠資格參與先鋒戰爭,是皇帝親自跟淮國公開口,才來隨征。
以楚之強盛,六師之外,不知多少軍隊等著驗證武功。
楚煜之在淮國公面前請命時,說的是“懷義三萬眾,愿為敢死營。”
他們不怕死,他們求機會!
便是此時。
大軍陣列長龍,在楚煜之的帶領下,一聲不吭地切進鐵面魔軍。
像是一只銹蝕的箭,撞上厚重的鐵,箭至即折。
可楚煜之毫不退縮,引軍復撞,不求洞穿,但求阻截!
左囂從頭到尾并不回看一眼,只以旗槍抵著獅安玄,占據先手之后,發力猛攻。焰旗漫卷,烈火燎遍他妖身內外。
獅安玄也是積年的天妖,并非弱手。可被一槍撲倒在地后,竟然無法挺身!
這火也太烈,這旗槍也太重。
他一次次反撲卻被一次次壓下,種種手段都被破解。
情急之下想要調動兵煞,才驚覺兵煞如此寥落——
在那么短的時間里,諸葛祚以“星梭織命”配合赤攖軍,已經擊潰了獅族強軍輝煌金甲的陣型,進入了一面倒的屠殺!
赤攖陣外,炎鳳軍正以巨大的犧牲阻擊敵軍。赤攖陣內,血肉磨盤已然進入最后的碾殺。
生死競速,以活生生的性命為籌。
就在這關鍵的時刻,那靜懸中央天境的月門,一陣搖晃,竟然虛實不定!
星穹諸天之月已隱,荊國神霄之月高懸。在此戰略要地,荊國以名將重兵頂上,誓決諸天。
但諸天聯軍亦視此為關鍵,前赴后繼,沖陣不止。在蟬驚夢指揮下,諸天不計犧牲的、于月門的反撲,在此刻卓見其效。
月門已失衡!
中央月門若是現在就失守,楚軍在此阻敵的意義也喪失大半。
淮國公轉鋒而來,便成為重大的戰略錯誤。
計都城!
洪君琰車駕未至,但以虛形,謁于君前。
“黎國愿意軍援神霄。”
黎國皇帝按劍而坐,禮儀具足,然則抬眼之時,氣吞寰宇,野心熾盛:“黎荊友鄰,兄弟之邦也!”
“只要荊皇一聲令下,開放中央月門,黎國傅歡即引強軍而往。若是荊國有需要,朕也能親赴邊荒,為人族守疆!”
擔其責者握其權。
分擔荊國的責任,就是要分享荊國的權柄,掠奪荊國的位格!
當然,黎國要做的事情,也確實站在人族大義的層面。
可是對荊國來說,黎國當然應該出力征戰神霄,卻不是在此時此刻。
而是在六大霸國于神霄世界建立前期優勢后,在六國制定的框架里行軍!
黎魏宋雍之流,是卒是車,甚至可以是將是帥,唯獨不能是坐下來下棋的人。
此刻諸天聯軍反攻月門,各族強軍也拼了命地阻擊人族援軍。
荊國高舉中央月門,的確有幾分獨力難支之勢。
更別說現世還有邊防,邊荒還有魔患,妖界也有荊國的陣地。
但荊天子在龍座上抬眸,卻只是輕笑一聲:“黎皇宏量,朕自深知。便請安坐,之后有的是機會勞煩。”
“宣——”
他笑著,卻已頒發圣旨:“大荊帝國,十三軍府,除必要守疆之兵,盡發神霄。”
“瑾非良玉,唐容不容,星闌不安分!”
“天下大邦,大有其量!”
“江山之寶,朕不以嗣傳。”
“凡荊國之人,掠神霄第一功者——”
他一邊宣旨,一邊站起來,俯視著洪君琰,終是道:”朕許東宮正位,以社稷付之!”
“成六合者須荊天子,不必唐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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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名字是盟主新改的,紀念他和另一位書友的愛情……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來路漫長,自有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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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