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北……你相信我嗎?”
在血紅而暗沉的世界里,眼皮像是灌了鉛,意識的重量無限沉墜,思考已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什么”項北問。
“我是說,你還愿意相信我重黎平章嗎?在這么多年的欺瞞之后。”
項北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沉默并非不想言語,而是意念的對話,也需要他積攢很多的力氣。
他在驕命的刀下一次次奮起,終似岸邊已經離水的魚。
徒勞撲騰,身老命竭。鱗飛血盡,只是吊著一口氣在。
“我從來都知道你是誰。”項北說。
重黎平章的聲音,很明顯地愣了一下:“怎么知道的?”
“……我隨便猜一猜。”項北說。
“對不起,這么多年——”
“你有你的隱秘,我也有很多時候,希望你回到屋里,關門鎖窗,不要注視我的人生,所以才有這枚將你推進城門的鑰匙。”項北艱難鏖戰,換過一口氣來,一下子說了很多:“現在我獨自站上城頭,并非是你已不值得信任,而是不想她窺探你的過往,晾曬你最深的心思。每個人心底都有幾兩齷齪,無法拿出來稱量。我只知道你有無數次機會可以傷害我,但你一次都沒有那樣做。”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
“我相信你。”
“我其實沒有那么值得相信……”
“我說我相信你。我相信與我朝夕相處的時間,勝過史書上的一段文字。我相信我心里的感受,勝過我聽到的他人的定論。我相信你,前輩。”
那個跟小伙伴玩捉迷藏,躲到深山里的七歲孩童,那一天并不知道,小伙伴們找一圈沒找到他后,都已經各自回家去了。
他藏啊藏,藏到月上中天,太陽又升起。
厲害的是他藏了很久。
難過的是沒人發現他藏了很久。
那一天他自己包扎好意外受傷的手掌,閉上眼睛縮在山洞角落沉沉入睡。
直到第二天醒來,睜開重瞳,才看到劃傷手掌的那枚骨片里,有一縷殘魂。
那時候他雀躍地笑,喊了一聲“前輩!”
他不是膽子大,他只是太孤獨了。
也正是這一聲,讓正猶豫著要不要奪舍一個孩子的重黎平章,放下了惡念,從此成為他的“老前輩”。
此后風雨這么多年。
重黎氏族的最后一個大蠻,就陪著那個孤獨的孩子,成長為今天的車騎將軍。
正是這一句“相信”,才叫項北明明早就猜出了重黎平章的身份,卻從來不言。
重黎平章知曉這孩子心眼明亮。
他不記得自己是何時露出了破綻,也或許破綻太多,他不曾真正對項北設防。
重黎平章有很多話想說,他有他的人生經驗,他有鬼山建國的野望,他有萬丈雄心,許多的遺憾。
但最后他只是說——
“那么就這一次,把身體完全地交給我。”
在那一座孤獨的殺城里,獨據城中的項北,向后仰倒。
他不是放棄了,他只是太累了。
他只是……相信。
烈煌沙漠,鳳鳴于雪。
朱虞卿引軍結陣,雙手青筋暴起,力透憑欄,神識幾乎是以爆炸的方式轟鳴而出……乃有炎鳳,飛灼其華。
楚國最精銳的軍隊,以八千人成陣,合炎鳳戰車之力,咆哮在風雪中。
這是實實在在的洞真層次殺力,真正有了干涉戰場的表現。終不似韓厘之死那樣輕描淡寫,伍晟之亡那樣無足輕重。
驕命仍然是面無表情地抬刀,在壓下蓋世戟的一瞬間,合身入風雪,刀光翩如白蛟,與炎鳳同游。
龍鳳交錯一瞬間。白芒如虹,長空倒掛,她已返身折回主戰場,再次斬向搖搖晃晃的項北。
在她身后,焰光點點,融雪而落——是一瞬間被拆解的“炎鳳”,樞官朱虞卿和那八千楚卒的尸身殘余。
她的刀總能斬至關鍵,殺人破陣如庖丁解牛。
斬心裂膽,故而所向披靡。
搖搖晃晃已然力竭的項北,卻在這刻忽然仰身!
勢已不同。
手中蓋世之戟,乍似點睛之畫龍,一霎從靜態中破出,引風蕩煞,不可捉摸——已躍升到另一個“技”的層次,真如畫已生靈。
如果說項北的蓋世戟法,已經洞察“道”的真諦,一鉤一劃都是述道天下。那么此刻這支戰戟的表現,就已經進入一個全新的領域……它在創造大道,勾畫一個全新的世界。
已經先一步捕捉到對方心念變化的驕命,提前做出反應,刀勢未盡人已走。
可這游龍走鳳般的刀光,恍惚已為天穹所蓋。
戟鋒壓刀!
還是那具吞賊霸體,但那些已經如游絲一般、幾被澆滅的鬼氣,這時游天竄地,森森張熾。
吞賊霸體力壓貍飛云之妖身,無所不在的刀光,竟被圈入牢不可破的鐵城。
驕命明白她的對手,不再是項北。而是熊義禎稱霸南域的道路上,最難纏的那個對手,最后的大蠻——重黎平章!
凝視其心,但見千念萬轉,混淆一團,如云氣飛竄。
重黎平章對付他心通的辦法,跟阮泅類似。他創造了許多的鬼念,繞行其心,在同一時間偽作戰斗思考。
但在斗殺阮泅、補完彼缺后,這種程度的心念干擾,已經無法影響到驕命。
她假作迷惑,刀光一恍,重黎平章果然長驅而來,她拖刀反撩,截敵于半!
可刀鋒錯戟一瞬間,寒江雪竟被攪飛空中,脫手而出!掌緣裂血,五指猶顫。
重黎平章的心念的確被她捕捉到了,可是她所駕馭的貍飛云的身體,并不能完全跟得上她的反應,在電光火石的方寸之爭里,落在了下風。
她有絕巔眼界,重黎平章亦曾登頂。她馭使貍飛云的身體,重黎平章馭使項北的身體,倒也算得上公平。
可她是今天才拿到貍飛云的身體,并完成相應的改造。而重黎平章對于項北這具身體的了解,可能還在項北本人之上。畢竟他是以絕巔的眼界,注視著這具人身長大。
就是這么一點微小的道身掌控的不足,在這種層次的交鋒中,被瞬間放大了!
如風車般旋轉的關刀,越飛越高,在飄雪之中遠去。
與之相錯的是一塊下墜中的玉色方牌——朱虞卿的殘留,至此才落盡。
鐺啷啷。
玉色方牌猶帶血,撞在凝霜披雪的砂石上,發出清脆的響,一時竟沒有摔碎。
牌上刻有“章華”字樣,是朱虞卿的樞官憑證。
也是他留給項北的最后訊息——
“朱未辱命”。
國之重器市井,已經藏起來了。
項北心眼明亮,對于危險有與生俱來的覺悟,在驕命拖刀而來的第一時間,就知不可力敵。
朱虞卿那時看到的只是一尊真妖,而他感受到的,卻是黑云壓頂的死兆。
只身斷后,是為將者沒有選擇的選擇。
命伍晟保全軍隊精銳的同時,也把市井交給了朱虞卿,請他為國藏寶。
朱虞卿隨軍離開,就是做這件事情去了。
為了避免被他心通看透,藏匿的事情并不是他親自去做,而是由回撤前營的那部分楚軍來完成。
藏匿過程使用了章華臺秘傳的“切緣法”,選出三個不同的死士,各自以死切緣,彼此接力,將之藏于某處。
只有之后楚師主力降臨,隨軍星占負責人諸葛祚,才能利用章華密本,破譯具體位置,尋回這件國寶。
而他回軍受死,是為了給項北創造機會,也是“切緣法”的最后一切……
自此線索了斷。
今便覆軍于此,國器得存。
驕命的眼角余光,追逐著飛天的關刀。項北的森森鬼氣,繚繞著地上的玉牌。
錯身一瞬間,驕命抬膝飛指,殺招連連。
卻只見,蓋世畫戟探小枝,而后吞賊霸體殺妖身。
重黎平章橫戟壓下,碾碎其肩!
一條胳膊就這樣耷拉下來,敗如枯木。驕命合身而縱,撞進雪中。
她的身體急劇縮小,竟如微塵落雪。
其身縱來往去,只剩一個纖微的形體,同時出現在每一片雪花里。
絕世的踏雪秘術,令她暫時擺脫戟鋒重圍。
她的聲音則混同在風中:“重黎平章!我知曉你這樣的人物,自有你不能被動搖的決定。
“或許我也不夠了解你——但宇宙廣闊,神霄有無限可能,你何苦于此虛耗!
“我開出的條件如果不夠,你可以直言。不妨告知你的訴求,諸天聯軍盡量向你靠攏!你這樣的豪杰,不該被歷史埋沒。諸蠻的王者,豈能隨葬于無名?”
重黎平章明白驕命并不需要他回答,只要他稍微在腦海中想一下這個問題,他的答案就會呈現在驕命面前。
而囿于現在這具身體的虛弱,他還有一些對抗他心通的思路無法實踐。
他沉默。
只大手一轉,握戟豎地。戟尾似籬笆樁一般貫入地底,而后轟轟隆隆。這具吞賊霸體像一個放開了封印的風洞,浩蕩鬼氣呼嘯而出。
森森鬼氣在砂石載雪的大地上瘋狂蔓延。
漫天白雪也像是一張張無辜白紙,被大片大片的濃墨潑黑!
一片雪花就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驕命像只螞蟻走在其中。
但一番試探心思的話語才說完,白茫茫的世界就被鬼氣染黑。
下一刻戟鋒剖雪,重黎平章蓋世而來。
驕命被轟出白茫茫的自留地,似一抹身不由己的塵埃。此時已是漫天黑雪,冷景似末世降臨。
她只是五指合握。
極霜之道,至寒之風。
飄飄一身結霜城。
蓋世戟轟落下來,寒涼戟鋒砸在一座冰雕的城堡上,敲碎堅冰無數重!
碎冰折光,一時流光幻彩。
重黎平章飛天逐地,呼氣即有鬼氣如箭,咆哮萬重,已第一時間尋到最后一間冰屋里的驕命。
卻見她果決探手,當場挖掉了自己的左眼,往身前一拋。
霎時海風呼嘯,浪潮翻涌。
“力無極”的吞賊霸體,已陷進一泓無邊的水眼。
驕命的戰斗思路已經再清晰不過——她不打算和重黎平章硬碰硬,這畢竟是熊義禎那個層次的對手。但重黎平章接掌項北這具身體,注定不能長久。她只要拖延即可。
這是一個冷酷的勝負師。
她只需要最后的勝利,不考慮任何勝利之外的因素。
重黎平章以手掩面,抬戟飛巡。
火紅色的重黎鬼紋已經爬了半面,再往下發展,他就需要真正跟項北搶奪這具身體的所有權了——
他的確這樣想過。
曾經也輝煌一時,雄心萬丈,自不甘心就那樣退出歷史的舞臺,淪為人間的看客。
可是借住項北身體的這些年,他是那么清楚地看到——時代已經變了。
鬼山國的余脈,那個名為“焉翎”的優秀后裔,終究舉家都償還了重黎氏族世代養鬼煉鬼的詛咒。明明已經開辟自己的道路,終究未敵“天數”,一命嗚呼,險就絕脈重黎。
是諸葛義先出手,挽救了重黎氏最后的血脈。
那孩子……
現在叫做諸葛祚。
今時今日已經是當代的楚國“大巫令”,不出意外的話,將來也是楚國的頂層人物,是這霸主國里絕對的核心位置。
對于這孩子來說……
重黎平章應該還活著嗎?
諸蠻現在都是楚民,山上的巖洞,都是山下的華屋。
那些華服楚儀的霸國百姓,還認所謂的蠻王嗎?
他還應當振臂而呼,裹挾諸蠻后裔,帶著他們掀起新的戰爭嗎?
最初他統合諸蠻,是希望帶大家過上更好的生活,還是純粹為了滿足自己的野望呢?
在時間的河流飄蕩了太久,久得已經忘記為何出發。
“哈哈哈哈哈……”
重黎平章忽然仰頭狂笑。
這具吞賊霸體,在狂卷的笑聲中,鼓動胸膛如鐵風箱。
此處包裹他的無邊水眼,一時翻起滔天的浪頭……終撞破。
“啪”地一聲,重黎平章踩爆了那顆眼睛,而后舉戟如幡——
“魂兮……歸來!”
這時候的驕命,已經退出千余丈,沿途雪峰拔起,便化沙漠為山嶺。
群峰為她屏障,寒霜為她甲衣。
翻山越嶺的冬風,是她所調度的“天成隔川之陣”。
席天卷地的呼嘯,是靈冥海域的亡音。
一連串的動作,都是為阻敵而設。
她有足夠的自信,卻也清醒認知——應該對熊義禎同層次的對手保持敬畏。
但在重黎平章殺出來的瞬間,千峰折,寒霜消,風遽止,亡音停。
諸般手段一掌空。
重黎平章曾經煊赫,卻也不只是活在過去。這么多年他是陪著項北一起成長的!
驕命所馭使的這具真妖之身,竟然被黑焰點燃,乍看像一枝盛開的黑色薔薇,繁花妖艷。
一朵朵搖曳的魂火,幻轉著一幕幕獰惡的畫面。
有韓厘舉旗而來,伍晟駕車沖鋒……一個個慨然赴死的楚卒。
諸將士臨死的決意,攀爬死敵的道身。
鬼山蠻有歷史最強的馭鬼道統,在重黎平章的“招魂引”之前,所有被驕命殺死的生靈,都是她必須要償還的債!
眸中紅蓮招搖,她在疾退的過程里雙手合掌:“南無龍尊弘世佛!救度眾生離苦厄!”
此刻她面籠佛光,容色慈悲,低眸垂淚……淚中皆有紅蓮開。就這樣點點滴滴澆落妖軀,將那燃燒的鬼花漸次撲滅。
她已經提前做出針對,緊急爆發了靈冥皇主所獨創的亡者秘音,仍未能抵御鬼魂的侵襲。
只好以龍佛所傳的禪功來“超度”。
然而鬼花甚繁,佛淚有限,終不能一撲滅盡。
重黎平章又至矣!
“前事未盡,后事不終。”
“況乎生死之重,豈你這幾滴假惺惺的濁淚能洗!”
重黎平章已不止是速度的快慢了,他在追逐的過程里,探出手來,妖身上正在燃燒的鬼花,就也長出一只手。
霎時有三千多只手,寄生在這具妖身,而后咒印糾纏,一層層反抱其身。
這具妖身的佛光,瞬間熄滅。就連妖光也晦暗,七竅封閉,六識盡湮,遍身毛孔都關鎖。
重黎無上巫法……鬼手抱佛!
他的動作太快,殺力太強,眼界太高,縱使驕命洞察他的心念,知曉他的目的,也無法完美應對,仍被逼到了這個境地。
哪怕是超脫無上的佛陀,也會被自己的因果牽落。一旦跌入幽冥,終究晦因朽果。這就是“鬼手抱佛”的真義。
重黎平章抬戟而至,就要當場埋葬這具妖身。
忽然身后喀嚓作響,陰風之中有刀探來——
那是一個已經裂開的“人架子”。
早先被驕命一刀斬殺的伍晟!
作為一個不被察覺的“已死者”,他混同在張揚的鬼氣中,以那柄伍氏家傳的長刀,撞在了吞賊霸體的腰眼。
什么時候?他竟被控制?
重黎平章當然不會就這樣被擊敗,傷口的血肉瞬間絞緊,隨手一戟就將安國公府的這具殘軀蕩開。
可那三千多只鬼手的封印下,唯獨露出來的那雙真妖眼睛,只是平靜地看著他。這是皇主驕命和蠻王重黎平章跨越時空的對視。
她說:“時間到了。”
極霜真意遲緩了關于時間的認知,他心通加強了這種不經意的蒙蔽。
未知覺間,重黎鬼紋已滿面!
是絞殺項北殘意,侵奪此身,還是結束這一切,黯然退場?
這具吞賊霸體向后仰倒,重黎平章的意志如潮退去。
驕命非常重視這個跟熊義禎同時代的對手,在盡得先機的情況下,只求拖延到最后一刻……而她完成了這個目標。
身上層層封印的鬼手,一條條如死蛇般垂落,那些根植其身的鬼花,也在瞬間枯萎。
而她尚未褪盡一身狼狽,就已經撲到了項北身上,抬手斬飛那桿蓋世戟,在項北的意識回流之前,一記掌刀戳在了他的胸口。
這一刀仿佛堵住了風眼,那呼嘯的鬼氣霎時截流。
項北的身體瞬間萎縮。
內賊已死,外賊遂侵。
刀勁在道身內竄行,吞賊霸體告破!
那些死手枯花,恍是她身上的裝飾,整個過程都極致冷峻。
她甚至是等了一息,確定項北的意識十分清醒后,才將自己的掌刀拔出。
指尖并成的刀尖,挑出一朵青色的神通之花——
破法青刃!
唯有在項北最極限的狀態下,這朵神通之花,才夠鮮活飽滿,才能夠補足她所需要的神意,令她的道路進一步升華。
而有項北和重黎平章的接力發揮,這枚神通已經到了最成熟的時刻。
此行收獲堪稱完美。
項北脖頸都暴起青筋,身體猛然彈起!
卻被驕命一掌按在地上,五指扣面:“請稍等,我馬上就好。”
她需要項北鮮活的感受,如此才能確保神通的靈性完整。
說話間她已將名為破法青刃的神通之花完整挑出,反手按進了自己的心口。
只剩一個人架子的伍晟,提刀巡行于外圍,一邊吞食戰友殘魂,一邊為驕命護衛,實在是忠心耿耿。
驕命則是平靜地看著項北:“將士歸心,豈非名將?”
“有這么多人愿意為你去死,還能夠折服重黎平章這樣的梟雄……”
“我現在承認你是真正的統帥。”
“洞真境的你,對手不該是我。”
她的掌刀再次落下:“或許你運氣不太好,恰巧擁有了這門神通,被我選擇。或者說……‘天亡你也。’”
項北的手卻在這時候抬起來,死死抓住了驕命的手腕!
他的臉上,還是重黎平章最后凝固的表情。
那是一張大笑的臉。
有幾分豪邁,也有幾分自嘲。
臉上有一道未干的水痕,或許是重黎平章所殘留的遺憾。
只是陰翳遮眸,看不到是否真的流過淚。
唯獨確然無疑的,是屬于項北的聲音,在這刻鏘然響起:“大丈夫豈容天亡我也?”
“懸顱于人皆是戰之罪!”
“我之生死,我自擔責,無咎于天!”
他抓著驕命的手腕,竟將這具妖身舉起,自己也站起身來:“再來!”
驕命的眼中難掩驚訝,她不理解項北是何來的力量。
但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
“重黎平章竟然將重黎氏的王脈鬼璽,留在了你的身體里?”
“楚廷平蠻,而他益楚!”
她已經看到答案,仍覺難以理解:“吞賊霸體已破,破法青刃已剝,你還有什么倚仗,能夠扛得住重黎鬼璽的反噬?”
說話的同時她亦不斷施展秘術,幾無止歇地加強此身業力,以將這具道身,推至“不可舉”之重境,將此刻的項北壓下。
縱擔山擔海,未及擔業!
她要看項北這具傷痕累累的殘軀,還能榨出幾分力氣。
項北只是站定,汗血如瀑,一似力有無窮。他單手舉起妖身,便如舉鼎:“它們的確曾經是項北的一部分,但不是它們組成了項北。”
“組成項北的,是我的力量,勇氣,和這顆不服輸的心!”
當世天驕,無不被那位蕩魔天君壓過一頭去。被其趕超的人,永遠只能看著他的背影。
而他項北,是在被那位“魁于絕巔”者拉開差距后,是在已經感受“天地之別”后,悍然挖掉了自己的天生重瞳,拆掉自己的倚仗,發誓要繼續追逐的男人!
他從不回避,他勇于爭先。
無論面對誰!
“吞賊不過七魄之一。”
“破之何妨?”
“此身何益!”
其時也,鬼氣成霧。
他的亂發張舞,身體炸開一道一道的裂隙,只是被驕命暫時擊破的吞賊霸體,在這一刻被他自己摧毀,徹底裂解——
“裂解之,鑄我無上霸體!”
但見三魂,躍于其顱頂。
又有七魄,外飛其身。
所謂三魂者:胎光、爽靈、幽精。
所謂七魄者:尸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
到了這樣的時刻,才有一方鬼璽,浮凸在其天庭。
此鬼璽以九張鬼面吞龍,盡顯王者之氣,霸道之姿。
三魂七魄皆為其臣佐。
重黎平章給項北留下的最后的路,是遺其重黎鬼璽,讓他成為當代的鬼山蠻主,以“大蠻”的力量,驅逐驕命。
但項北卻選擇將一切都打碎,斬斷所有后路,往前推鑄霸體。
成則一步絕巔,敗則灰飛煙滅。
這樣的項北,碎甲毀衣遍身裂隙的項北,已經失去一切,卻又攥緊了一切的項北……是如此清晰地刻寫在驕命眼中。
終于明白這人已經完全脫出她所書寫的故事,不被戲本約束。
此等英雄氣,終非命運所縛!
她以貍飛云之身行于此間,避開了戰爭雙方對于絕巔力量的捕捉,也給予項北相對公平的決戰條件,滿足了命運要求,并最終完美奪下神通。
但貍飛云的這具妖身若是死在這里,她藏在虛空里的本尊,亦會隨之死去。這是“寄因尋果術”唯一的弊端,所謂“公平”,她早已認知深刻。
“好個蠻王項北,鬼山遺脈!”
驕命抬手輕輕往前一推:“我期待你功成于此,踏足絕巔,以更強大的姿態,來與我爭鋒!”
“蠻王項北”,就是聯軍方下一步的輿論攻勢。有用無用且另說,能造成一點麻煩也是好事。
此身堆迭的龐大業力,盡都推到了項北身上,使之足陷三尺,意沉九頃。
這具被項北高舉在空中的妖身,一霎崩碎如水流,血肉飛墨,潑了項北滿身。
其所遺留的意志,不斷侵蝕著項北的身體。使之遍處是針扎的痛楚,腐蝕的傷口!
而那還未散盡的黑雪中,完好的貍飛云之身,已經飄飛在深空盡處。
此三生也。
此身若死,才算真死。她選擇離開,不去賭項北的最后一步。
這一戰已終了,殺死項北不是她的目的,是本該順便發生的事情。但在這么理所當然的故事里,轉折仍有發生。
“今知也。”
“天命須敬,人心莫輕!”
冥冥中那張完美的大道輿圖,好像又完整了幾分。
她在寒風黑雪中回望一眼,只看到握拳仰天的項北,身上血肉翻滾,在血氣鬼氣的交錯下,骨骼節節爆響!
當然也看到已經食盡戰友殘魂的伍晟,完全恢復了人形,正殺意凜凜,提刀向躍升中的項北殺去。
其人意海,心念空空。新生的人格,服從于預設的鐵律。
他心通所感受到的,只有絕對的殺念……伍晟為喚醒他的驕命而戰。
她猛地意識到——
項北并不知道伍晟是因為什么被控制!
而這通過元始丹盟、通過相關丹藥完成的控制,是諸天聯軍一方極重要的一步棋。從鵬邇來生擒赤帝嚴仁羨,到虎伯卿收倀瞞死,妖族暗中在丹國落子,為此前后經營了太久!
為了不被人族察覺,這種控制甚至放到食藥者死后來完成。相關的丹藥本身在食藥者身體里只有益處,在活著的時候沒有任何危害。
只會在服藥者死后,將他們的尸體,演化為一種全新的生命體。
負責此項研究的虎太歲,稱之為“尸魘魔”……本就是從魔族身上得到的靈感。
他日戰爭進入久持階段,那些被人族帶回本土安葬的戰士,都會于必要的時機,瞬間變成諸天聯軍釘死在現世的釘子,予人族以巨大的創傷。
一夕尸變,天地改顏。
她是被重黎平章逼得沒辦法了,不得已才將伍晟喚醒,并用之完美地熬過了那段時間。公平的地方在于……她也需要承擔此事暴露的風險。
“伍晟!你的潛伏任務已經完成,無益于此空耗。海族不會虧待有功者,且隨我歸鄉!”
她叫停伍晟的攻勢,翻手一卷,便帶著他一并消失在云空。
黑雪還在飄,寒風已經停了。
曾經炙熱的烈煌沙漠,已經永久改變了地貌。
陽光照破濃云,灑在凍土枯草的丘陵荒灘,恍如隔世。
而后整座地圣陽洲都似乎震動起來。
有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在丘陵荒灘上久久回蕩。
喊殺替代了怒吼,金鐵取代了哀嚎……戰場的喧囂總被另一種喧囂撞碎,耳膜震震,如作戰鼓擂。
那皎白如電的刀光,將天穹一重重撕裂。
道生魔長,一層層的天境光影,如同紙書被翻過。
時年二十五歲的諸葛祚,正身披華麗祭袍,盤坐在其獨屬的祭星臺上——身前身后排了八個“周天渾斗”星盤,正在同時飛轉。
加上他自己,正好是九宮陣型。
星光于此竄游,不斷飛進軍陣之中,又從各個軍陣飛回。
星辰衰死光猶在,由于祭星臺的特殊性,以及諸葛祚驚人的算度,楚軍的星光網絡仍在運轉。
雖然大戰一起,星光網絡已經無法貫通中央天境和凡闕天境,卻還勉強地覆蓋了軍陣內部。
這對于大軍的整體掌控來說……極大地節省了主帥的精力。讓淮國公得以更從容地調度軍隊,可以更寬裕地應對敵方絕巔。
自斗戰真君只身沖陣,淮國公引軍反卷……王師征天以來最慘烈的廝殺,就擂響了戰鼓。
大楚兩師對妖魔三軍,每時每刻都有海量的生命隕落。
諸葛祚作為隨軍的星占負責人,當代“大巫令”,自然要在這場戰爭里奉獻力量,沒有退縮的理由。
在戰爭狀態下維系星光網絡的存在,使得軍令無有不至,他已經超額完成了主帥交代的任務。
同時因為超卓的醫術,他還兼了隨軍的“醫令”一職。“醫令”的主要工作都是在戰后展開,而在戰時,他需要給予將領足夠準確的信息——
大部分士卒的消耗如何,能夠承受什么程度的爆發性藥物。這信息間時更新,不可斷絕。
現世物產豐富,丹藥資源也是勝于聯軍的優勢,不可不用。
在某一個時刻,諸葛祚飛流著無數文字的眼睛,忽然靜了一刻。
冥冥之中他感到傷悲。
好像又有什么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人……
死去了。
而后命途豁開,前運坦蕩,他一眼看過去的星光,涌現出許多比以往更復雜也更具體的訊息。
茫茫宇宙中,那張若有似無的薄紗,已經掀開。
自此以后天地不拘,關山不阻,望星得星,觀世見世。
竟然……洞真了!
二十五歲的當世真人,比起修行歷史上最年輕的洞真記錄,也就大了兩歲而已。已經快過當年的李一!
然而諸葛祚的臉上,卻不見喜色。
作為修行歷史上第二年輕的洞真者,此時此刻諸天最年輕的真人,他在登臨洞真的一剎那,看到的是命運的照影。
其實他修行到這樣的層次,天地交感,日月應輝,早就靠近世真,只差最后一層窗戶紙。
本就做好準備在遠征的過程里洞真。
他清晰地看到,這一步自然而然地往前,是冥冥之中一種運勢的加持。
也是自身命運上,一把不存在的鎖,被某種關乎血脈的力量打開了——
之所以說這把鎖并不存在,是因為在今天之前,就已經有人將其抹掉。只是他到今天才看到。
他在這一刻已經完全明白,他即是鬼山蠻最后的血脈,是重黎氏的后裔。
隱藏在重黎血脈里的詛咒,殺死了他的父親,抹掉了他的家族。
也必然要在將來的某一刻,讓他來面對。
但是……
他早先在爺爺諸葛義先的局里死過一次,于超脫局中完整復生,已經被徹底抹去了血脈隱患。
爺爺已經離開很久了。
生活中還到處是他的痕跡。
直到今天還能感受他的遺澤!
他在此刻明白爺爺還為自己做了什么,可無法再言謝。
他也知曉最后的大蠻重黎平章永遠的消失了,其在消失之前……打開了血脈上的枷鎖。
誠然這道鎖早就被解開,冥冥中的“釋重”,還是叫他身輕一步,就此登天。
成為當世真人的這一步,確然讓他感知更真,當下亦明白——隨軍前往地圣陽洲的祭星臺,已經毀掉了。
洞天寶具市井,已經藏到了一個隱秘地方,只等他去開啟。
項北所領的偏師……大概率已經全軍覆沒。
當然還有伍晟……
諸葛祚微微仰頭,遠穹無星,斗戰真君和恨魔君的戰斗已經完全鋪開,天裂天彌都在翻手間。
可他的目光悠遠,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前往觀河臺的那輛馬車上。
他和伍晟、左光殊,同為楚國出戰黃河之會的天驕,為國而征,躊躇滿志。
屈舜華說:“不要過度使用瞳術,消耗神魂。”
伍晟道:“不妨事。這點小問題,吃顆黃丹就好。”
他捧著一卷書,在車廂角落靜靜地讀……其實不能靜心。
因為他們都知道,丹國有問題,被大家稱做“黃丹”的“圣魂丹”……有很大的問題。
當初丹國爆發“人丹”丑聞,刑人宮執掌者公孫不害第一時間趕到,調查事情真相。
妖族在丹國的落子確然高妙,但公孫不害更是執掌刑人宮的法家宗師,刑名一道的絕頂人物,一個已經被掀開蓋子、裸露案砧的丹國,并不能在他面前保守秘密。
事實上他當時就查清了真相,也確認了妖族在丹國落子的幾個關鍵人物。
但以此事知會景秦楚三方后,他便偽作不知,將制造人丹的天品丹師羅鐘岷當眾刑殺。
從頭到尾丹國的罪名都只有“制造人丹”。
將丹國國主、國相,以及其他丹國高官十七人,全部押送天刑崖,永囚刑人宮。說是永囚,其實是為了撬開更深層的秘密。
諸方便是在明知丹國有問題的情況下,仍然原地創建了元始丹盟,仍然讓幾個丹國人奸,在元始丹盟里占據相當重要的位置。
然后看著他們在眼皮底下做事。
將陰謀置于眼前晾曬,好過讓它在陰溝里滋長。
元始丹盟出品的每一種丹藥,都會經過最嚴格的審查,明里暗里不知多少道關卡。
跟那幾個人奸有關的,更是會被重點注視。
“圣魂丹”的問題,人族高層一早就知曉。
各家自用的“圣魂丹”,其實都是已經剝離了隱患的。
但還有一種,便是如伍晟這般——他主動服用有問題的“圣魂丹”,是為行計中之計,反制異族于關鍵時刻!
如伍晟這樣的天之驕子,被安國公帶回主脈的伍氏公子,本不該冒這樣的險。
但恰是以他的身份,不可能冒這樣的險,才不會為妖族所疑。
時值楚國變革,世家也在尋求前路,世家更要體現承擔。
他來走這樣的一步棋,可昭伍氏忠國之心。
諸葛祚尤其知道……
伍晟做出這樣的冒險,體現這樣的承擔,才是安國公把他定為繼承人的原因。
伍陵兵儒合流,天資卓艷,伍晟何以并論?
其言……“勇也”。
勇非無畏,勇為擔責。
此事知情者不多,局限于楚國頂層人物。
屈舜華是知道的,因為反制“圣魂丹”的藥膳是屈晉夔親手做的。
諸葛祚也是知道的,因為秉承諸葛義先之遺志,章華臺一早就交到他手中。
所以今天他明白,伍晟已經踏上征程。
那是條十死無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