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項龍驤于河谷敗局,在右翼戰場全面崩盤、潰兵反卷中軍的情況下,以坐纛前壓,憑借其無雙勇力,一手訓練出來的天下勁卒,一度擊穿秦軍防線。
但許妄陣中有陣,果斷舍棄腹心,以八部合圍,分陰陽為界,“無論秦甲楚兵,越線者立殺不赦”,在極短的時間里,建立了包圍線。
然后一層層裹緊。
其陣滔滔不絕,如長河浩蕩。又如巨蟒纏身,終究絞盡了楚軍元氣。
項龍驤九次沖陣,皆不能出。
最后死于割鹿之圍。
是被秦國大軍活生生磨死的!
在那血戰至死的那些時刻,他心里在想什么?
項北無數次地想象過。
但最后都只有一道留在記憶中的背影。
那位天下名將,出征的時候什么話也沒有說。
最后也無片語歸來,只送回一桿蓋世的戰戟。
“蓋世”二字,即是全部的遺言。
他明白他必須接在手中,須得將其高舉。
將帥死國,本分如此。強者擔責,理所當然。
時間如車輪飛轉,睥睨天下的青年,變成了沉斂模樣。
其時也,北風又起,黃沙漫卷。
曳地長刀帶出來的深壑,無法被流沙掩埋。那鋒銳之極的刀意,在滾燙地面結了一層早霜。
對面不知何來的妖女,帶來項北此生最為強烈的危機感。
他的眼睛瞎了,不再去捕捉光影,見不到世間繁華。
但心中的城,此刻烏云蓋頂。
他明白這或許是最后的時刻,而他往前行。
他會如項龍驤一般沖鋒。
盲眼之后聲音的世界比從前更清晰。
轔轔戰車聲,獵獵旗幟聲,內心的聲音。
我曾經不可一世。
我曾經避他鋒芒。
我曾經欺騙自己。
我曾經依賴天生的神通!又親手毀掉了依賴。
現在,就來驗證這一切吧。
并非驗證一路走來的選擇是否正確。
而是驗證那個出發時的孩子,是否還有勇氣,向人生沖鋒。
項北倒提戰戟往前走,魁偉身形投下一道拉長的身影,在滾燙的砂礫上被煎熬:“今以死訣,閣下……當示我以何名?”
嵌金黑紗的發冠,束縛著他的長發。
蒙眼的黑色緞帶,像劍眉下的陰翳。
這披掛著黑色嵌紅戰甲的男人,在廣闊無邊的沙漠,孤鋒迎敵,步如犁庭。
驕命抬起眼睛,總算有了兩分期待:“接下這一刀,我再告訴你我是誰。”
她手中提著的這桿長刀,名為“寒江雪”。
長桿是竹質有節,更像是一根釣竿,作為長柄來說纖細了些。刀身狹長而冷,不似尋常偃月刀那樣闊大凌厲。
自是妖界名兵,鍛材取自一尊大妖的獨角。
持此刀者,乃真妖貍飛云,五個時辰之前,才戰死在星淵無相梵境天,死在慘烈的月門爭奪戰里。尸身為聯軍奪回……被她取來一用。
倘若項北還在楚國大軍之中,她還需要蜈椿壽幫忙創造機會,尋求戰場上一個稍縱即逝的錯鋒。
要顧及整個戰局,要掂量在左囂眼皮底下掠奪神通的可能性。
今以偏師至此,她自然硬橋硬馬,正面鍛鋒。
她要摘一顆最完美的神通果,并不介意叫項北蓄勢到巔峰。
古老星穹封于一缽,神霄世界自然不見日月。群星也隱,但天象未絕。
中央天境和凡闕天境的亂戰,是四陸五海所眺望的天景。戰爭中肆意潑灑的流光,亦是今番仰首的驚電。
至少在地圣陽洲,環境并不黯淡。
尤其在這一望無際的烈煌沙漠,此地獨有的“烈煌石”,會在黑夜來臨的時候,將白日儲存的陽光釋出。
每每此世陷入長夜,烈煌沙漠卻如明燈。
所以這座沙漠又名“不夜領”,因其冠絕陽洲的恐怖高溫,向來生靈絕跡。
項北選擇在這無主之地建立前營,是為了避免觸動陽洲勢力本就緊繃的神經,也是將“烈煌石”當做一種先期圈占的資源。
現在大軍退潮,這里則像是一座日夜不眠的斗場,等待即將發生的殘酷廝殺。
寒刀掛雪,鐵鋒燃焰。
就這樣在漫漫黃沙中,他們彼此走近。
雙方的殺氣,先于所有的碰撞發生,竟作金鐵之鳴,炸出飛潑如雨的火星!
在滾燙的星子中,驕命駕馭這面容慘白的真妖身體,念動而刀出。
地圣陽洲非常的炎熱,風中帶火,砂石滾燙,地面都像是煎出了熱油,空氣也沒來由的干澀……這一刀卻潑得寒涼。
滋滋滋,滋滋滋。
整個烈煌沙漠都沸起白茫茫的蒸汽。
驟冷驟熱之下,那硬逾鋼鐵的烈煌石,顆顆炸響,發出清脆的裂聲。
一時倒像是人間仙境一般。有仙氣縹緲,仙樂奏鳴。
項北的心中有一座大城,在內府境的時候,這里曾經是他專門創造的神魂戰場。隨著他這么多年征戰,已經從一處廝殺斗臺,成長為永佇元神的殺城。
剜去了天生重瞳,神魂仍然是他的強項。及至“見我洞真”,元神成就,他亦煉出一尊征天斗地的殺伐元神。
這時殺城亦結冰,如鏡折天光。
此處三九寒冬何曾飛雪,向來艷陽高照卻已凝冰。
天空有一輪霜冰白日,正散發泠泠寒光,將霜意一層層地涂抹上高墻。
驕命的刀,變天時,改地貌,摧人心。
項北感到寒涼刺骨,戰戟也結霜,披掛的甲葉仿佛凝固了,一雙大手已是烏青之色。甚至于他的思維,也變得緩慢。
可即便是如此遲緩的思維里,也蔓延出不可抑制的本能恐懼——
這一刀“寒江雪”,在斬下來的時候,就已經預判了他接下來的反應。讓他已經準備好的攻勢,根本沒有辦法展開。
他尤其有清晰的認知——若是按原本設想的方式來反擊……一定會死!
果然洞徹人心嗎?
傳說中的他心通?
項北雙手頓時一錯。指骨上的皮肉,一層層炸開——
快!再快!更快!
他仿佛聽到這具道身筋腱斷裂的聲音,讓大腦純粹得只剩下一個念頭。
無所謂慢,也無所謂被看穿。
“啊!!”
他怒聲而嘯,終于抬起那蓋世的戟。
殺城裂冰,霜日掩于黑云。
元神已經脫困,戟鋒也迎上了刀鋒。
項北被一刀劈進了地底,一路轟隆,分沙裂石三千丈。
這實在是太清晰的差距體現。
驕命是以絕巔的眼界,來駕馭洞真層次的妖身,憑借其調教道身的能力,將此身推至洞真極限,直逼陸霜河、樓約那等層次的真人。
在戰前還做了針對項北的道身調整,把項北的元神優勢都抹去。
且又完全洞徹項北的心思,每一刀都斬在先機。
僅僅一個照面,項北接刀都見險!
汩汩汩。
巖漿翻滾。
火紅色的熔流,頃刻填平深壑。
可在巖漿奔流之中,卻有黑煙滾滾。
拔身足有丈九的項北,以比墜時更快的速度反沖上來,毫無退縮之意,一戟向驕命壓下。
身后虛空是一張張怒吼的鬼面,繞身之黑煙如有靈性般嘶聲未止。
此刻他的力量已經推到了極限,舉手抬足空間扭曲,身形已遠,身后還留下一長串的燒灼了空間的人形印痕。
“內賊無死,外賊無侵”,是為吞賊霸體!
此時此刻他心中沒有任何花巧的想法,忘卻了一切戰術戰略,只有一個絕不更改的念頭——
向前壓!
以力之極,勢之極,勇之極,來與對手分生死。
用最純粹的戰斗意志,來應對他心通的洞察。
屬于真妖貍飛云的臉,露出一絲慘白的笑。
才在阮泅那里進行了神通漏洞的補完,現今在項北這里,又得到一種應對他心通的思路……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你有資格知道我的名字!”
枝顫果搖霜意冷,驕命抬刀更往前:“吾乃——”
蓋世戟已經壓上了刀鋒。
鐺!鐺!鐺!
顯現吞賊霸體的項北,高舉蓋世戟,如掄鐵錘鍛刀,一路鏗鏘不止歇。
他哪里還需要知道對手的名字!
他心中沒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唯一的念頭牽動著他全身的筋肉。堅逾鋼鐵的意志,釋放著他所有的力量。
嘣嘣嘣!
筋絡絞動弦音緊。
肌肉簇集如山撞山!
力本身就是一種美,汗水飛濺也如金珠玉髓。瑩瑩有光,尖嘯排空。
極致的力量綻放在這烈煌沙漠,你應該相信這具身體——他能拽下天空,他能拔起大地。設使天有把,地有環!
驕命親手調教出來的絕頂妖身,連連接鋒之下,竟然感到手心作痛。
甚至于已經虎口見裂,妖血漫紅。
“君之力也,真人無極。以勇對勇,以鋒著鋒,我持此身輸一籌!”
驕命坦然承認這份不足,主動后退了一步。
他心通剝奪了對手的戰術設計,戰斗中的思考布局是她的優勢,硬碰硬并不是最好的戰斗選擇。
若不是為了見證項北最強的狀態,本該用水去承鋒,用棉花去著鐵。
刀鋒掠過,雪花大如席。
極寒刀勁凝成的雪,結成天地間層層環轉的刀陣,不但壓制著此方時空,還把項北外散的勁力都吸納。
漫天飄落的雪花,一次次予項北以軟綿的微滯。
無限次的攔截與化解后,霸烈無雙的黑甲戰將,如同行在深海,一舉一動都像是與這片天地對抗……很快便是一身白。
可他的招式仍然老道,披枷帶鎖,翻戟如龍。
雖是困獸,亦每一式都竭盡全力,好像從來都不懂得保留。
驕命且戰且退,一重重地鞏固刀圍,聲音亦如霜落,平靜地浸冷其心:“此刀‘留客雪’,勸君惜別離。”
“貍飛云在孤鶩嶺傷情別離,悟得此刀,實有絕頂之姿。可惜她心不夠冷,情傷太重,只有真正無情者,才能駕馭有情刀。而這場戰爭……沒有給她走出來的機會。”
“我不是要跟你說這一刀有多么強大。我是要跟你說——大家都有很多令人扼腕的犧牲者,你不必為自己遺憾太多。”
刀光飛轉如雕花,驕命聲幽意冷:“你已經證明了你的勇力,但如果僅止于此,也不足以保住你的軍隊。困獸之斗,徒呼悲聲。我未見悲也。”
項北驀抬頭。
側耳似聽心。
“遺憾嗎?”
“困獸么……”
綁眼的緞帶輕輕揚起。
“天有窮,地有極……心無疆!此身雖縛,此心何拘!”
這魁偉的道身,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如群鬼開崖窟。鬼氣如沸茶水霧,繚繞其身,沖撞著壓身的刀域,發出哐哐當當的響。
他的速度再一次加快,勢不可擋地追近了驕命。
雪愈急。
天地白茫茫,幾乎叫人不敢相信,這里是烈煌沙漠。
項北一往無前。
在一層層刀刮的飛雪中,身上甲片似魚鱗般被剝落!
很快戰甲便殘損,里衣也襤褸。
那似鋼鐵澆鑄的肌肉上,也留下一道道猙獰血口。
滾燙的鮮血涌出來,又融化了雪。
可是他追近了!
戟鋒上轉過一抹深青色的流光,按捺了許久的破法青刃,強勢剖開了“留客雪”的壓制。
項北的速度更快三分,他的力量更重數籌。
竟然殺進了刀圍,挑開了護身妖法。蓋世之戰戟,轟到了貍飛云那張蒼白的臉上,戟枝寬過她的臉。
關刀寒江雪,尚被分截在外。
可驕命左手捉雪為刀,仍于千鈞一發間,披刀罩面。
刀鋒亦有青芒。
同樣的破法青刃,同樣的神通相逢!
項北的破法青刃被硬生生截斷,戟鋒青歸于白,而后被高抬。
抬戟的時候他也抬膝,膝上鬼氣如鑄鐵,結成一張獠牙暴凸的鬼面,恰恰迎上驕命的反斬刀。
鬼氣開裂,項北也被劈得倒飛。
“不求諸道,乃用其鋒。”驕命拖刀直追:“你對破法青刃的理解,就是這樣淺薄嗎?!”
她連刀連斬,在戰戟上斬出一連串的火星,在戟鋒留下米粒般的缺口,參差成序。
“將有五危,必死可殺,必生可虜,忿速可侮,廉潔可辱,愛民可煩。凡此五者,將之過也,用兵之災也。覆軍殺將,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
她居高臨下,不容喘息之機:“你之為將,已占其三,豈有不敗?”
“兵書不是用來背的!”項北連架連退,又一再地試圖反擊,在倒飛的途中又拉回戰戟,在吐血的同時反架其鋒:“今若引軍十萬,同境對壘,我必殺你!”
鬼氣與寒氣對撞一處,各自炸開。
“我也想成全你,可惜時不相予,你也不曾珍惜。”驕命斜刀微冷:“今引軍來征,不求自全,實屬不智。失軍萬里,獨擋此刀。我亦嘆之!”
項北身上的戰甲早已零落,發冠也被斬碎,然而披發狼狽如他,卻愈見悍勇:“‘僅以身免’是將帥之恥。為將者不能承擔自己的責任,只讓士卒成為代價。固稱梟雄,不可稱神將。”
蓋世與寒江雪撞殺到一處。
項北不斷地被斬飛,而又不斷地反沖!
面上的鬼氣凝成了實質,為他覆上了一張青面獠牙的獰惡鬼臉。
唯有蒙住雙眼的那一層陰翳,仍然存在著。
好似云遮月。
從這一刻起,驕命所清晰感受到的項北的念頭,也開始變得斷斷續續,隱隱約約。
驕命是從一開始就對項北有十足的了解,而項北是在戰斗的過程里,才建立對這個恐怖對手的認知。然后以自己的方式,一再地發起挑戰。
驕命為之歡欣!
在來尋找項北之前,她其實沒有預計破法青刃之外的收獲,可項北在戰斗中一再給她驚喜。
“我收回前言——你對破法青刃有自己獨特的理解。我亦受益良多!”
那張鬼面上的青色,是破法青刃的“青”。
破法青刃的“青”,是“始青”之色,玉清之炁!道門于此源生寶誥,神通也因此顯貴。
項北將其引入鬼氣,以之斬向他心通的感知,模糊了驕命的感受。
這無疑是拓展了破法青刃的應用空間,至于他具體是怎么做到的……割下這塊鬼臉后,復刻不難。
而那鬼霧之迷思,在瞬間的洞察后,她亦不著痕跡地用破法青刃去斬開——相較于項北,她對于破法青刃開發顯然更為深入。
在這個瞬間,她清楚洞悉了項北于“始青鬼面”下緊急構建出來的戰術。
并如庖丁解牛般,斬出了洞徹關鍵的一刀!
結束了……
驕命雙眸圓睜!
即便借身而行,也無法控制這一刻的驚訝。
她所捕捉到的項北的心念,壓根沒有發生。她的預判,反成錯漏,
手中寒江雪的刀尖,竟然嵌進了蓋世戟的小枝里,項北翻手壓過來,以其無匹巨力,將整桿關刀都壓進了地面,斬雪透沙。
然后以戟為竿,撐身而前,一記雙膝跪撞,轟在了這恐怖對手的胸前!
仿如天鼓一聲,悶響萬里。
碩果碾成血泥,胸骨竟都凹陷。
借其身,感其意,同其命,方有這般如臂使指,敢說眺望極限。
驕命在劇痛之中,仍然精準把握對手的心念,身形已后仰,松開了手中刀,一團混沌的云氣,自內而外地炸開——
形如一個葫蘆,護住自身的同時,從中射出凄冷的飛刀!
此為“斬運葫蘆”,是她所獨創的殺術,已載入龍宮秘庫。
葫蘆以護體,飛刀斬運而后絕命。
可是她的認知又錯!
她明明捕捉到項北要斬斷她手臂的心念,故而棄刀以避,同時用“斬運葫蘆”反殺。
可在實際的戰斗中,項北卻是貼身而至,根本沒有管她的刀,反是青芒籠掌、豎掌為刀,一記貫徹了破法青刃的掌刀,直接破開了混沌云氣聚成的葫蘆,插進了她的喉口!
高手過招,只在瞬息。
饒是驕命全程碾壓項北,殺得他狼狽不堪,可是被抓到了一個機會,就瞬間被翻盤。
蓋世戟還壓著寒江雪在沙雪相融的大地。
項北未曾有半點大意,跪壓在對手身上,雙手都舉掌刀,如剁肉餡一般,對這具美麗的真妖身體,進行了千萬次地斬擊!
只剁得一地的血泥。
而在這個過程中,驕命只是死死地盯著他,一刻不停地思考——
他心通的認知,為何頻頻出錯呢?
如阮泅一般,項北也欺騙了他自己?將真正的戰術藏在虛假的戰術下?
絕無可能。
那一戰之后,在等待項北行蹤的時間里,她已經專門做了修補,提升了對于“自我欺騙”的堪破能力。
若是重來一次,阮泅絕無可能完成欺詐。
在這種自我欺騙的意識游戲里,項北總不可能比阮泅還強。
篤篤篤篤篤!
這樣的思考和注視,在項北接連幾記斬刀,斬碎了她的眼珠之后結束。
“呼呼……呼!”
項北雙手撐地,毫無形象地躺在了地上,躺在新鮮的肉泥堆里。和著沙與雪,實在是污膩不堪。
可是他怎樣都顧不得了。
交戰的過程雖然短暫,已是他平生最為艱難的挑戰。所幸……
“啪!啪!啪!”
不緊不慢的掌聲響起來。
未歇的風雪中,真妖貍飛云的身體,又慢慢地走了出來。
她走到刀戟交錯的地方,將自己的寒江雪撿了起來。又一手握住了蓋世戟,強行鎮壓了戟靈的抗拒,便隨手往前一扔——
“接著!”
便用真妖貍飛云的這具身體,露出了屬于驕命的血腥的笑容:“再來。”
上一刻已經癱軟在地的項北,下一刻便躍身而起,一把握住了自己的戰戟。
本來近乎干涸的身體,又再次奔流血液,沸騰鬼氣。
他側耳傾聽,靜靜地感受著對手,沒有說話。
“好奇這是為什么嗎?”驕命隨手抖了一個刀花:“不如我們交換答案?你告訴我你是怎么破解的他心通。我告訴你,為什么我沒有死。”
回應她的,是蓋世戟寒亮的尖鋒。
項北仿佛不知疲倦的鐵人,在鋼鐵意志的驅動下,一次又一次地沖鋒。永遠的全力以赴,永遠的鋒芒不減。
驕命的核心神通是命取,效果很簡單——“掠奪神通”。
只要滿足命運所予的條件,就能在命運的長河之中,與之交匯,掠奪目標所懷的神通。
她憑此取得了破法青刃、他心通,以及適履。
相較于名聲極大的他心通,適履神通非常少見,就連《朝蒼梧》上都不曾見載。
它能夠被驕命保留下來,定為“自命天府”的核心神通之一,也作為絕巔時的大道,自有其非凡之處——
“削足適履,本末未必也。”
在對敵之時,它可以在諸多可能中,演化出一個對于對手有針對性的神通!當然它的前提是“知見”,不能無知而成。倘若哪一次有非常好用的神通,它也可以遵從主掌者的心意,沿用上一次戰斗的演化神通,不做新的演變。
就像這次奪法之戰,她針對項北元神強度,演化了能夠凍結元神、遲滯神識的極霜神通。
除此四門之外,還有一個是她生來不改的神通,其名三生。
“緣盡何用孟婆水,不眠枕上已三生”。
具體到這門神通的效果,就當下所取用的真妖貍飛云的身體來說——
“洞真計時以刻”。
要同時殺死上一刻,這一刻,下一刻的她,才能夠真正殺死她。
“這一刻”的貍飛云已經被項北殺死,“上一刻”的貍飛云,從三生道途中走來。
迎著項北的暴烈攻勢,驕命提刀而進:“無妨,我會自己尋找答案。”
她當然不會將他心通棄之不用,她仍然會捕捉項北的心念,但并不將這種認知,加入戰斗決策。而只作為高上的視角,仔細審視這個名為“項北”的男人。
此刻關刀對戟,雪鋒裂沙。
兩位體現洞真修為的廝殺者,在不斷地碰撞之中,席卷成烈煌沙漠上肆虐的兩道龍卷。
三合之后,驕命就找到了答案。
“有意思!!”
驕命提刀前斬,有些癲狂地笑了起來:“你的靈魂里有兩個意志。”
“這太有趣!”
此前她也在知見障中,“死過”一次之后,她的視角更為冷峻,也更清晰地看出問題來——
原來她是同時在跟兩個人戰斗,在戰斗的過程里,兩個人的戰斗意志不斷切換。
她剛剛捕捉到前一個人的戰術想法,后一個人替換上來,又改弦更張。甚至把前一個戰術想法作為陷阱,做二次針對。
這才是項北戴上始青鬼面,真正想要遮掩的事情。
所以她才如此的措手不及,接連因“預判”而踩進陷坑。以至在這場戰斗中,戰死“一刻身”。
“你很敏銳。短短三合,就能直指真相。戰斗才情,令人感嘆。”
項北以戟迎刀,仍如最初那般,不肯退讓:“但有的人只要交手一合,就能找到答案。”
“你跟他們之間,還隔著天驕的天塹。”
“怎么敢……以‘驕命’為名?!”
蓋世戟帶著一座巨鼎的虛影砸落下來!項北的力量在生死廝殺中又有突破。
轟隆聲響中,驕命只是帶笑:“你竟也猜到我。”
明確了戰斗真相,摒棄了他心通的反向干擾,這場廝殺又回到她擅長的領域。
雖則項北兩心相替,變幻無窮。
終究驕命此身,占據絕對優勢,只要穩扎穩打,就沒有輸的可能。
“當今天下,能讓我感到壓力的有,能讓我感到恐懼的不多。諸天真君盡皆有名有姓,能舍得下臉來挑戰真人的,想來沒有幾個。”
項北橫戟在身前,恰被一刀斬退,雙腳在雪地犁出深壑:“我隨便猜一猜。”
這是一場艱難的戰斗,他和寄居體內的“前輩”,交替著接掌這具吞賊霸體來戰斗。
每一個戰斗意志替上來的時候,都是瞬間將其對于戰斗的思考傾瀉而出,根本不留反應空間。
驕命就算已經斬破了鬼面遮掩,念動之間即獲悉他們藏在復雜迷障下的想法,也來不及做出針對性布置。
可對手實在太強。
下過棋的人都知道,兩個人一人一手地落子,反是大不如一個人統籌全局的思考。這中間的差距,甚至可以拉出四五個段位來。
饒是他和前輩有這么多年培養的默契,幾乎能夠完全洞徹對方的布局,并加以配合,也只能延緩敗勢,而無法挽救敗局。
但只要蓋世戟還握在掌中,他便相信自己還有戰斗的責任。
“我降格來與你做同境的挑戰,借身之時,貍飛云若死,我也死。沒有什么舍不舍臉,我已盡量予你公平,給你機會展現。”
驕命非常的平靜:“你猜得很準,那么我也猜一猜……住在你體內的另一個意志,究竟是誰呢?”
“他必然擁有絕巔的眼界,不然不能同我爭鋒。”
“他必然對楚國有深刻的了解,不然不能在你身體里潛藏這么多年……”
說是猜,仍是憑借他心通。
用言語觸動對手的念頭,他心通自然就能捕獲足夠的信息。
這一刻她眼中的神情十分復雜,即便是借用貍飛云的身體,這蒼白而有些僵硬的臉,也體現出了豐富的表情——
“重黎平章!”
當年熊義禎建立楚國,掃平諸蠻。
其中諸蠻之首,就是重黎氏族,號稱是從惡鬼之地走出來,族地為“鬼山”,所以又稱“鬼山蠻”。
而重黎氏族的最后一位領袖,據說是被楚太祖熊義禎親手搏殺的“大蠻”,他的名字……就叫做重黎平章!
熊義禎殺死重黎平章后,“殺其王族,夷其祖靈,盡收其族。而后焚文改字,織甲佩兵,乃為一旅,遂成‘鬼山軍’。”(見載于《楚書》)
當年重黎平章也是有著建立蠻國的野望,“聚眾百萬,雄踞群山,諸蠻拜服,虎豹為驅。登高北視,自號南君。”(見載于《平蠻志》)
這樣的一個梟雄人物,跟楚國有著深仇大恨。滅族之仇,絕道之恨。
他潛藏在楚國一個貴族少年的體內,必然是有著覆國的陰謀!
如今他卻與項北抵魂而戰,共克生死之艱。
“精彩,精彩!”
項北張開嘴,卻發出粗獷的笑聲:“人族知我者都已鮮見!想不到你一位海族的皇主,竟然能夠記得我。捕捉到我的名字,就對我有清晰的認知。我這一生雖然失敗,放之于歷史,也算濃墨重彩!”
“熊義禎正是在平蠻的過程里,練成炎鳳之軍,仗此爭鋒天下。今合項北之身,引炎鳳偏師遠征,豈非莫大諷刺!”
驕命在這一刻看到了更清晰的機會——項北可以作為一支回刺楚國中軍的槍!
之后諸蠻反叛,楚國內戰,都是太清晰的事件線。
只要運作得當,重黎平章這份殘魂,可以發揮的作用難以估量。
“重黎平章!”
“這么多年你都不敢告訴項北你的身份,因為你知道你的身份一旦暴露,就會迎來最殘酷的鎮壓。你與楚國有不共戴天之仇,生難兩立,死必挫骨。”
“今日項北已經知道你是誰,你不能再蒙起眼睛,裝作一切都看不見。他是個瞎子,你不是!”
驕命暫緩了攻勢,給對方一定的思考空間:“既知我名,當知我尊。我以東海嗣君之名,允諾你復國鬼山,重建重黎氏族。翌日光復現世,論功裂土,閣下未嘗不可以劃南嶺自治。如此,也算了卻一生遺憾!”
知其心者奉其珍。
在爭奪人心的戰場上,他心通實在是太妙的神通。
可惜項北立時就主掌了身體,讓重黎平章的意念,不再為驕命所見。
而這也導致另外一個結果——
寒江雪之鋒,項北不能再當!
正是憑借和重黎平章的默契配合,他才得以對抗驕命的他心通,在驕命的攻勢下堅持這么久。
隨著驕命叫破重黎平章的名字,這場本就差距明顯的廝殺,天平終于無可避免地傾倒。
哪怕驕命已經收力,他也頻頻被斬翻在地。
可是他也一次次地站起來。
幾番力竭,頻頻敗局。
饒是他心如鋼鐵,亦不免自覺銹蝕,意疲心牢。
就到……這里了嗎?
“是的。就到這里了。”驕命現在對重黎平章的興趣,遠高于項北,因而耐心也削減許多:“把重黎平章放出來,我可以留你性命,讓你見證楚國歷史改寫的關鍵篇章。”
可惜項北已經完全聽不到驕命在說什么。
或者說,驕命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在他的耳邊,但都在耳邊流走。
在這樣的時刻里,他的心里只有一個聲音。
他只記得那個偉岸的身影。
那個人對他說——
“項氏門第,其興于我,其成于你。”
驕命的他心通,反反復復捕捉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句話。
向也稱名天驕的項北,在無可挽救的敗局下,可憐到一再地用這樣一句話自我催眠,以此獲得繼續戰斗的力氣。
她終究開始感到無趣。
若不是想要完整保留這具身體,交給重黎平章,此時戰斗已經結束!
但饒是有這番顧忌,她也一刀一刀,如雕花般雕刻最后的結局——刀鋒一層層削剝的,正是項北的意志。
這是個精細的活計,她穩住了這桿名刀。
于項北這是靈魂凌遲之痛!
他揮舞著蓋世戟,尚還保留了章法,可是很多動作都已經變形,瞧著錯漏百出。
真是個堅硬的人。驕命心想。但也僅止于此。
這時風雪微滯,遠遠有異動靠近。她以刀壓戟,挑眉遠視——
那是一桿大旗,旗面飄揚在風雪中。
一人,一馬,一桿旗。
就這樣縱馬馳騁,向此處沖鋒,
那掩旗的大雪被甩開,旗面的繡字才清晰可見。
上書,車騎將軍項!
掌旗者……
韓厘。
河谷之戰的罪將……韓闕之子!
當初的韓闕正是河谷戰場上的楚軍右翼統帥,其貪功冒進,擅獵秦旗,反被秦軍擊潰。而后又在秦將疾如流火的進攻下進退失據,當場崩盤,從而引發全軍大潰。
其人也是項北所說的那種“僅以身免”的將軍。右翼覆軍,而他棄甲逃脫。
雖然戰后去了妖界贖罪,發誓永狩妖土。楚人憶及河谷,仍不免一次次將他擺上茶臺。
“韓厘!”
項北從那咬牙忘我的狀態中驚醒,已知來者的身份。
“你是我親衛營統領,我已命你全營回撤——你敢抗命!”
最后四字,他已聲色俱厲。
韓厘此行,毫無意義。
他的修為……只是神臨。
很艱難才走到神臨。
此等修為,在小國已是國柱,在天驕云集的楚國,只能說“可堪一任”,可生于韓氏敗將之家,想要洗刷家族恥辱……卻太不夠看!
而這修為,已是他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許多次舍生忘死,才得以成就。
其是大楚好男兒,沒必要浪費在這里!
韓厘一手舉旗,一手執韁,向此處馳行。
“昔者河谷敗,韓氏凋。我父裸身入妖界,諸賢避我如糞土!”
“本已自絕于楚,洗劍而待刎頸。”
“是項將軍!”
他將手中的車騎將軍旗高舉,讓項北的將軍名號,在烈煌沙漠飄揚。
“項將軍不以韓氏怯懦,仍然引為親信,付以重任,乃有今日之韓厘。”
他將大旗壓下來,便以此作為騎槍,向著那處他根本看不明白的戰場沖鋒。
“韓厘今以死報。”
“是我父報項龍驤元帥,我韓厘報項北也!”
漫天風雪白茫茫,楚旗似火,赤馬如炬。
一抹刀光掠過,韓厘連人帶馬帶旗,俱都裂分。
一霎混于黃沙,被風雪推遠。
馭使著貍飛云的妖身,驕命面無表情。她只是在從容不迫的對項北靈魂的削割中,抽空斬了一刀……順便的事情。
人族多壯士。但在生存環境極端惡劣的滄海,這樣的犧牲每天都有發生。
“啊!啊!!”
項北發出怒獸的吼。
但驕命的刀,是何等堅固的籠。
一次次的碰撞,換來的只是鮮血紛飛,道身見裂。
“這具身體不止屬于你,愛惜著用——”驕命說著,又挑眉。
轔轔車聲,獵獵旗聲。
風雪呼嘯的遠處,有一架戰車駛來。
車編百人,獨見一身。
站在車上的那個人,手中提刀,身上披甲,赫然正是伍晟!
駕馭這輛炎鳳戰車,儼似千軍萬馬沖鋒。
“項將軍!”
他在戰車上揚刀,蓄勢對驕命:“我思來想去,戰場上哪有讓主將斷后的道理?”
“今為君佐,當死君前。”
“我妄動也,朱虞卿代我!”
轟轟隆隆的一輛戰車,轟轟烈烈地向驕命沖來。
而后車架散,人架裂。
只有一抹殷紅,在沙雪之地,留痕數點。
無意義,毫無意義的戰死。
曾經觀河臺上留名,現今卻無意義的散于風雪之間。
項北欲斷后以全軍,可是他想要保護的人,卻先為他而死。
他不畏懼任何一場戰斗,但無法面對這樣的結果。
“驕命!驕命!”
他嘶聲而吼。
“聽到了,聽到了。”驕命波瀾不驚。
削割這個堅硬的靈魂,既是為重黎平章騰出身體,也是等待破法青刃最完滿的狀態。
她又擰眉:“沒完了嗎?”
轟隆隆隆!
這次真個是千軍萬馬。
數十輛戰車,幾千匹策馬,在一望無際的烈煌平原鋪開,席卷了風雪。
“朱虞卿你罪當其死!”
項北遍身盡血,已經是一個血紅的人形,還在與驕命的刀鋒對抗,卻在對抗中怒吼悲鳴:“你違抗軍令,輕率喪師。對不起楚國,死后無得受祭!”
章華臺樞官朱虞卿,在當先一架戰車上昂身而立,掌分風雪。
獵獵衣袍作鼓響。
“朱虞卿才淺德薄,死后無須受祭。但是將軍——楚國需要一個活著的項北,而非一張空設的靈位。”
“我問眾將士……是要抗命隨我救將軍,還是遵從軍令,回撤后營。”
“從我者,八千人。”
他抬起眼睛:“回軍者是優秀的楚卒,從我者是我大楚好男兒!”
八十輛炎鳳戰車和兩千匹策馬所結成的軍陣,在飛沙走石又飄雪的烈煌沙漠,像一只展翅高飛的鳳凰……
向驕命撲落!
這本書正在完結的過程里。
大大小小的坑,我要一個個填過去。書里很多的角色,最后總歸要有個交代。
同時不是所有的交代,都要由主角來完成。他也不可能強行關聯每一條線。
我想這些“交代”,才是對讀者負責。
周五見。
感謝書友“dhghjgghh”成為本書盟主!是為第953盟!
感謝書友“大風吹什么”成為本書盟主!是為第954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