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這般深刻掌控天道的人……是不能隨便說話的。”
由無窮燦光交織成的昭王,緩緩在山體中升起:“容易一語成讖。”
他雙手大張,身后燦光織成了長披——仿佛為他加上了王袍。
的確有關乎命運的權柄,被他所把握。昭王之“王”字,以這樣的方式驗證,王權生殺予奪——他一定是一個位高權重的人,或者曾經位高權重過。
而在此刻,權柄體現為力量。
他的聲音恢弘,仿佛宣示了某種必然實現的讖言——
姜望三論生死,死于三論。
冥冥中似有一團陰影,就此籠罩了姜望的命運。
這晦暗人生的巨大陰翳,理當讓人驚悸。
但姜望只是提劍,只是向前。
在命運長河看不到前路的感受,早在斷魂峽就體驗過。
此般情景不新鮮!
“你們這些老朽!”
姜望已然掉轉萬千草木尖的方向,提劍向神俠。夜幕在他的這一次怒聲中撕裂,斷口參差不齊,仿佛黑色的布條在空中飄蕩。
天光傾下,有方圓三千丈的白晝,像一面圓鏡,嵌在被撕開的夜幕正中。
轟隆隆!飛流激湍!
天河便由此倒灌,洶涌澎湃的天道之力,傾落人間。化成一尊虛幻天像,以萬丈天河為披,隨他一起向神俠撲去!
這個歷史片段里的天道力量,已經為他所掌。
他的本尊卻在這個時候,逆游天河,與巨大的虛幻天像穿身而過。
身如游魚溯流,這尊虛幻天像,也有幾分似于龍門。
在湍流聲中,金光燦轉,萬丈天河泛龍鱗。真是游魚一躍,飛龍在天!
魚躍龍門后,充當龍門的虛幻天像,竟然瞬間凝實,從一個泡影,變成了一尊具體的天人。保持著自九天傾落的姿態,不斷縮小,而手中一握,執以橫柄豎鋒、逃出視野外的薄幸郎!
就此劍撞神俠!
“躍龍門”的姜望本軀,則是逆行天河,在反向洞穿虛幻天像的瞬間,便借天道之力而驟臨,已與昭王當面,已遞其劍!
那一聲“老朽!”,尾音還未落盡,便也砸到昭王面前。
神俠的聲音是年輕激昂的,昭王的聲音是厚重威嚴的。
但無論他們的本尊身份如何,在今天的姜望面前,的確都能算得老朽。
“你這樣故作高深,自以為是,只會篡殺他者意志的人……你怎么才會明白?”
“接連三場,三論生死,是我自度的極限,而非我的預期。”
“我說三論生死,是告訴所有人——”
“為了我行的道,我將不再后退一步。”
“你們開啟了這場戰爭!”
神龍有長空之吟,若隱若現的金形,在天河中翻滾。聲音之仙將乘龍!
而姜望已經橫來一劍,一劍剖殺萬千光。使得光織的昭王,竟然給人晦暗的感覺。
劫無空境!
在命運的讖言前,他不說什么人定勝天,就以命運對命運。
昭王給他留下了命運陰影,他就將昭王的命運斬至空境!
“但戰爭!不會以你們的意志結束!”
“今三論也。”
“三論生死,論至無窮!”
殺得前路無人攔,才算是休止。
不然一生付無窮。
道路的對錯,只能夠用生死來驗證。
“衛國……你說衛國死掉的那些超凡……你為他們鳴不平。”
神俠的半透明人形,仰起頭來,以酒瀑為簾,看著向他殺來的天人之像。
“你以為這個世界,怎樣才能走向公平”
瀑流嘩嘩,天河轟隆。
神俠年輕的聲音是悲切的,而又激昂:“最大的不公是力量的不公平!!你若心向光明,大可以看看衛國那兩郡之地,超凡禁區……會生長出什么樣的春天!”
“你以為這是在種菜嗎?看看,看看。除一點草看看,換一批蔬果看看——你他媽修剪的是人命。”
天人就連做激烈的言辭表達,也是平鋪直敘的語氣,幾無波瀾。
然而其間澎湃的情緒,是天海都無法將之同化,這尊天人也不能將其完全的淡漠。“只有死亡能夠教化你。等我殺了你,你就知道什么叫公平!”
“悲乎!”言無所用,唯決生死,神俠仰頭張嘴,將酒瀑作一口飲:“為爾壯行!”
便將手中日月鏟一下高舉,推著這卷夜幕往更高處,就像是卷起了門簾,而將日月置于高天。
東邊日出西邊月。
這日月并升的一幕,的確是撼世奇景。
半透明的人形,卻有矯健的姿態。
他大步走在日光月光的交界處,轟轟烈烈地向天人飛去。
遠遠看上去……仿佛肩挑日月!
天穹自然上移。
倒傾的天河,也被托住了。
薄幸郎那不可見的劍鋒,終究被日月鏟所抵擋。
但就在劍鏟相交的那個瞬間,這尊天像的眼珠忽然晦去,然后石化。這是一場由內而外的、徹底的變化,天人竟然變作了石人!
天人身后系為長披的天河,也迅速波濤凝固,定為石塑。石化的范圍不斷往上蔓延,這恐怖的永淪之力,頃叫天河變成了石刻。
從天穹傾落的滔滔天河,現在像是一座巨大的石橋。
而與薄幸郎相抵,神俠的日月鏟,也一時見了石色。就連他半透明的道身,都悄然覆上了一層石膚,因而有了具體的體型輪廓。
如斯恐怖的一劍!
曾于天海見石人。那些永淪于天海深處的可怕存在,都是抗爭天道的失敗者,而淪為天道的武器,徹底的無意志的天道代行者。
姜望從他們身上化出這一劍來。
此為天道石人劍,一劍自化共沉淪。
若是在現世,他絕不會斬出這樣一劍。
因為現世天道瞬間就會將這尊天像石塑吞沒,作為代行天道意志的武器,不會給他預留半點控制的余地。不但不會給他助力,還會反過來進攻他,牽制他。
但正在發生戰斗的這個地方,只是一個歷史片段。
是現世天海的支流。
它就像是海灘上被圍起來的一方小水池。屬于天海,而暫時絕于天海。
除非此世的屏障被擊穿,這個歷史片段里的天海,徹底與現世天海貫通。不然僅憑這方小小水池的天道意志,還不足以叫現在的姜望沉淪。
甚至他還可以假性沉淪,以天道石人劍,將天海的同化之力,加于神俠之身。
今以石劍壓頂,問一句——
能拒天道否
神俠自然不懼,拿眼一翻,眸中竟有金蓮生。
他舉鏟擔日月,橫肩向高天。
“不可!”
昭王突然爆發的聲音,及時按停了神俠體內洶涌的力量。
這熾光輝耀的存在,已經從命運的窮途里走出來。
其人一手高舉,舉著一件仿佛光織的帝冠,以命授般的姿態,往自己的頭上戴。另一只手則是捏碎了酒杯,自杯中飛涌浪濤,澆在石化的天河上,使之復歸奔流!
他終于展現了足以登圣的力量,卻仍然是以昭王的姿態……展現的是天道的力量!
那提劍的天道石人,在昭王所操縱的天道之力的沖刷下,頃刻瓦解了石軀,化歸虛影,又散于無形。薄幸郎一閃而逝,墜入虛空。
神俠身上的石膚,也因此化為流濤,空中一轉而去。
昭王的手就這樣落下來,為自己戴上了天道的冠冕,旒珠搖蕩間,他的聲音也淡漠了幾分:“姜君好手段,險將我也哄過!”
神俠當然有抗拒天道同化的實力,并不會被姜望一劍斬化天河石。
但姜望這一記天道石人劍的危險,并不真正在于這尊石人。而在于神俠一旦應對不當,以過于暴力的姿態,擊潰了天道的同化之力……
就會迎來天海的反撲!
在這個歲月片段,圍住了天道小池的屏障,會被瞬間摧垮。
一旦這個歷史片段里的天海與現世天海貫通,姜望就諸天自由,以其于天道的掌控,這場圍殺局也便不攻自破。
更有甚者,姜望只要纏住他們一兩息,屆時諸方來人,平等國的兩尊首領都要死在此地。
在今夜的這一戰里。
面對只能躲在暗處的平等國。
陽光下的身份,才是姜望最銳利,最無可回避的劍!
而擅長生死搏殺的姜望,也毫無疑問地握住了這柄劍。
看起來現在是昭王神俠兩尊登圣者,在這個歷史片段里堵住了姜望,要將其圍殺。
但放眼整個現世戰場,姜望才是圍攻者,只是暫時被分割在此!
所以他直撲神俠,又遽轉昭王,卻是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布置了這樣一記終結戰局的陷阱,以欺或許并不擅長天道力量的神俠。
可惜昭王過于強大,也過于敏銳。他對天道的把握,并不輸于姜望半分,陷在劫無空境里,還能感知到神俠這邊的危險,因而立即召發天道力量——相當謹慎地瓦解了這一記天道石人劍,整個過程波瀾不驚。
不僅沒有驚起天海波瀾,還進一步加固了時空屏障。
確實是難纏的對手!
姜望懸劍指眉,眼睛卻瞧著昭王的天道冠冕。
這冠冕……叫他眼熟。
“即便是現在的我,想要拆分自己的青羊天契,也并不容易。去拆分世尊天契,則更是為難,因為那意味著要和世尊的天道軌跡交鋒。世尊雖死,其道永恒。”
“我想平等國還有一位對天道之力有深刻了解……至少并不輸于我的人。他能夠幫助神俠拆分世尊天契,完成這次藏契于未來,釋放執地藏的計劃準備。”
“果然。昭王,你擁有這樣的力量。”
姜望聲音很輕:“但你已然叫我見得,今日若不能殺我在此——即便你僥幸逃脫,往后又要如何遁藏呢?”
對方若是不能窺破天道石人劍,就要眼睜睜看著他貫通天海,回歸現世。
對方若是化解天道石人劍,就必須要展現天道相關的力量!
這世上有幾人知天道,有幾人能知天道至此?
不會沒有痕跡!
所以姜望說,昭王藏不下去了。
他沒有任何限制昭王逃竄的手段,但這就是最大的限制!
“有沒有一種可能——”昭王淡漠地道:“我從未在人前展現我的天道力量呢?”
姜望看著那頂天道冠冕,心想或許是因為它。
乾陽赤瞳已經無用于他現在的戰斗。但傳承自舊旸皇室的秘法,仍然讓他生出熟悉的感知——
這是旸國皇室所傳承的帝冠,大旸太祖姞燕秋當年所戴的那一頂!
皇者稱天子,帝權掌天權。
昭王以某種手法,將這頂至尊帝冠,煉成了天道冠冕。將其對天道的了悟,借由這頂天道冠冕來施展,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像是借了一尊天人身,但本質上還是他對天道有無比深刻的洞察。
難道昭王是末代旸帝?
應無可能。
皇朝末代的皇帝,沒有人允許他活著,所有野心家都要確認他的死,才能肆無忌憚地食旸之腐。
而且末代旸帝若是還活著,不會放過末旸太子太傅這樣一個助力。但顏老先生對羅剎明月凈的追逐,并不符合平等國的利益——平等國明顯是需要一個更混亂的現世,那就需要給羅剎明月凈更多的自由。
此君若存,紅妝鏡中的姞燕如,當初也應當有所感知才是,不會最后什么關于旸國的話都沒有留下。
那么就要看看,誰最有可能拿到這頂帝冠了……
心中想著這些,面上全然無顯。
姜望只是抬步,只是遞劍。
劍縱春秋了無痕。他的劍鋒仿佛混淆了季節的分野,這座是非山忽而春夏,忽而秋冬……
二十四節氣劍!
“所以你居然存了逃的心思嗎?”他聲作人嘯,人似劍橫:“在以二敵一,面對我的時候?”
怎么可能!
但相對于言語,昭王不得不面對的是當下這一劍。
這得到姚甫指點的典世之劍,在這樣的戰場環境里,尤其地體現了姜望的天道優勢。
二十四般節氣,演盡了人間變化。
春花秋月,夏陽冬雪。
在急劇變化的天象之下,在縱橫交錯的典世劍氣中……金冠金發的天道劍仙躍身而出,在虛空中探手一抓,恰恰接住了下墜的薄幸郎,殺出石破天驚的刺殺一劍!
當初無以名之的一劍,是遁出五感外。今日這一劍,卻連天道也晦隱。
昭王豎掌為刀,竟分清濁,重開天地,也割裂了二十四節氣。又放出二指,洞玄天機,以天命如此的姿態,夾住了薄幸郎的劍鋒,將其從無形夾成了有形,劍鋒清晰!
天道劍仙卻松手!
五指綻如花開,順勢一推劍柄,將昭王的力量,推離了天海三分。其身卻也如劍,這鋒銳卻沒有對著昭王,而是一劍陡向天上去,殺進了天海!
不好!捉住了薄幸郎的昭王,驚覺不妙。
現世天海已經連通了長河,而長河深處,有一尊先天永恒金尊!
倘若定海鎮被啟用,天道劍仙與之借天海而呼應,是極有可能建立聯系,貫通天海的!
屆時先天永恒金尊當然會失控,但有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在,應當還是能被鎮壓。即便歸于天海,其作為天道意志的代行,也無損于人間,最多就是從此會對姜望展開無休止的追殺,以求獲得“姜望”這一身的圓滿。
但還是那句話——
姜望可以出現在任何戰場,可以承受計以億萬的目光。他們兩個平等國的首領……卻是露頭就死!
從來都知道姜望是一個難纏的對手,不然也不會一次出動兩圣來圍殺,甚至還在優勢局面下示好談判……
但這種難纏,只有真正站在了長相思對面,要分出生死,才能夠深刻體會。
燕春回豈是不強?太叔白的月中劍又怎么不是萬古絕唱。
可是都碎滅了。
昭王再顧不得是非山,搖身已為萬丈之帝冠王者,涉水行于天海,一雙大手落而傾山萬頃,使此方天海亦無邊。
先筑起環海大堤,再于海里撈針。以百倍于姜望的損耗,去阻截、去捕捉那一尊天道劍仙——
而姜望卻驟回身!
這一番你來我往,爭殺機變,自然是白駒過隙一瞬間。
當他回過身來,便恰好迎住半透明的神俠,迎著那推來的日月。
他咧開嘴,但不是笑——
他呲開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