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刻字是青簡,因于歲月而泛黃活得久的人,很容易記住一些歷史。但只有司馬衡,會把所有的真相都放出來,沒有自己的主觀立場,不為任何人諱言。只有司馬衡,他留下的每一個字,都可以信任。
真相有巨大的力量,和—..巨大的代價。
姜望正身而坐,拿起這卷經歷了五百年歲月的書簡,那斑駁的歲月留痕,已經先于文字記載,令他感受故事。
出于樸素的個人情感,他萬分不愿意看到,懸空寺的止惡禪師,曾在天京城為他發聲的惡菩薩,是平等國的神俠。
但他卻必須要來驗證。
子先生就算再可靠,關于神俠的指證,他仍要親見真相,才能作數。
「先生慢飲,姜某去去就來。」
他握住書簡,眸光微陷,沉進了年輪。
青鳥繞書山數周,便是傳名天下。
姜望魁勝書山之巔的消息,自是第一時間傳到了觀河臺。
本屆黃河之會創造了太多歷史。選手也魁,裁判也魁!
人人歡喜一一至少表面上都很歡喜。
黎皇撫掌而笑:「是故天下大勢,必當革新易鼎,舊權陳勢,隨江河去矣!人間有新魁!」
魏皇不忘初心:「宋皇怎么樣了?」
子先生和姜望在做魁決后的相談,料其再無遮掩,真相很快能出現。但觀河臺這里,
也只好靜等結果。
被貼心地隔絕了外界影響、尚不知情的鮑玄鏡,終于在戰久疲后,迎來了宮維章魁絕天下臺的一刀一這是追星趕月、乘舟破浪的一刀,其有引領時代的自信,誓要魁勝下一個十年。
非有無敵之姿態,非是在時代潮流弄舟的少年,不能斬出這樣鋒芒獨具的一刀。
此刀飲風吞雪,勢無其匹,殺得現場許多觀眾都屏住了呼吸。
鮑玄鏡卻心頭一松!
終于結束了這一場內府魁決,他簡直行在刀山火海,人在油鍋里打滾。真是煎熬太久,才得解脫他感到由內而外的放松,真想立刻回到臨淄的大宅里躺著·但卻死死咬著牙,表現出不甘與痛楚!
神明鏡的狀態都被斬碎了!他不甘的情緒從碎眸中溢出來,嘴里喊著「朔方!」
人卻向后仰倒。
誰也不能說他不盡力,不夠強,他還只有十二歲,是神童中的神童,未來或許比魁首更長遠。
最后只有歡呼聲,環繞了十五歲的宮維章。
「內府魁首是荊國宮維章。」暮扶搖作為代場裁判,宣布了最后的結果。
雖然他不太有激情,卻也點燃了會場。
荊國的諸天星辰旗高揚在空中,精銳的戰卒唱起了戰歌。
「好少年!好刀法!」
慕容龍且適時出來送梯子:「今日魁絕天下,內府第一。此刀應有其名,以為天下傳唱!」
以他的性格,才不愿這樣生硬地上來架橋。
但怎么說呢—帶一個魁名回去,也是他作為領隊的大功一件。揚大荊國威,正是他慕容將軍的本分責任。
臺上的宮維章倒是不見激動。
這一刻他垂下眸光,冷面如刀刻,誰也不知他的心聲。
「此刀—..」
他說:「就名‘魁」吧。」
黃河之會只是開始,上一個拿到內府魁名的人,現在已經魁于絕巔。仰而望之,豈不振奮!
看著臺上的少年意氣,天驕風采,鐘玄胤不由得鼓起掌來:「這真是個不錯的收尾。
劇匱一絲不茍地補充:「單以這場黃河之會來說。」
雖然過程有波折,雖然意外頻發,但黃河之會賽事組頂住了壓力,守住了底線,終得圓滿。
到這一刻,才可以說這場前所未有的盛會,大功告成,
所有人為之付出的努力,都沒有白費。
這時有笑聲。
在本有歡笑的場合,這笑聲格外怪誕,如泣如訴,往人耳縫里鉆一「誰人————·稱魁!?」」
鋒芒畢露的宮維章,按刀而抬眼。
但黃舍利一把就將他拽下高臺,拽得像個人偶在空中飛,拽到了身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癲狂的笑聲如野火荒草,瞬間就燎遍觀河臺。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翻,笑得滿地打滾。
甚而長河兩岸,百姓之家,一陣一陣的笑聲傳出來。
幸福啊。開心啊。
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世界,當慶以歡笑,當歌以擁抱。
此情此景,在觀河臺的壓制下,猶有如此大范圍的影響發生誰還不知混元邪仙已經降臨?
「黃河之會賽事已經全部結束!接下來是討伐孽海之兇,超脫大戰!我們無法確保現場觀眾的安全,請大家有序退場!」
劇匱站了出來,嚴肅而可靠,雙手上抬一道道由規則之線所勾勒的門戶,出現在現場每一個觀眾身前。
他們只要踏出此門,就會被送到天馬原旁邊的和國。
那里臨時騰出了一片宮殿,可以容納觀河臺上所有觀眾。
同原天神的溝通,是重玄遵去完成。
將人送過去,則是劇匱與秦至臻合力。前者提供規則,后者操縱空間。
景國選擇在觀河臺上斬除孽海之兇,要揚威于天下,自然也會盡量保證現場觀眾的安全。
但黃河之會賽事組也有自己的責任和考量,并不全然寄望于景國。不是說有個子高的走過來了,他們就放手不管。
清場在三息時間里完成,留下的都是各方貴要。對局勢有十足的信心,或也要在此出一份力。
當然無論是已經降臨的混元邪仙,還是正在主導這一切的間丘文月,都并不在意他們看臺上薩師翰一步高起,已經躍上法壇,舉法指鳴雷音:「上善妙者,逍遙天游,謂之南華!」
那一桿水德天師旗,呼嘯煙波,卷過長空,竟似鳳凰過天際。
銜去了烈日,銜走了白晝,銜來玄白色的太清之天。使得觀河臺上,晝光玄霜,一切煥然。等閑已叫天地變,竟似是為這超脫之戰而開幕!
無論這場超脫之戰結果如何,薩師翰憑祖上德蔭,能參與其間,哪怕只是揭幕必將大受其益。
其所得收獲,并不比黃河奪魁少。中央帝國的底蘊,就體現在這些方面。
「南華!!」
混元邪仙似有所觸動,也大叫起來。
臺上這尊超脫者的虛影,已經完全凝實。須眉發眼,每一點細節,甚至一個眼神的變化,都是完全復刻的歷史中許多片段里的許懷璋。
一共有四十九個許懷璋的主形,基本覆蓋了不同時期的許懷璋,將的人生經歷,都聚于此身變化—任由那位癲狂的超脫者選擇。
變化停止的這一刻,意味著混元邪仙已經做出選擇。
現在的樣子就是他的執,是在這個瞬間,想要落在觀河臺的樣子。
在過往的時間里,這尊孽海邪仙,無數次地沖擊紅塵之門。每次黃河水位上漲的時候,都是他尤其瘋癲的時候.想要歸來此地,但也無數次被阻隔。
惡昧如,晦心亂神。并不知曉發生了什么,不清楚為何門開半縫,窗留微隙一一也不在意。
在絕大部分時間里,他是個屈從于本能的怪物,超脫者里絕對的異類。
此刻他立身高臺,低著頭以手捂面,哭而又笑,其肩聳動,其身顫抖。
在諸多形象的變化里,最后體現在人們面前的,也披住了天師之袍一一曾經在某個時期,是德高望重的道門天師,天師后人里唯一一個捧回先祖榮耀的人。
這件獨屬于的天師袍,相較于其它天師袍的形制,要張揚華麗許多,顯示在人生的那一個階段,也意氣風發,歌狂酒烈。
看臺上有的同姓同宗。淵流上溯,許知意這一系,所謂主脈移枝的先祖,正是許懷璋的堂兄許君陶。
許懷璋為天師時,自是許家主脈嫡傳。棄道從儒,做了禮師。許君陶才是天師主脈,許知意才代表許家。
「秉心持正,履霜飲冰。道玄法妙,執中守清。」
許知意身穿初代天師袍,端坐云臺,彩霞棲肩,激發自己的血脈,無限追近先祖,口中誦曰:「慎終如始,持節不移。見微知著,莫問天機—”」
卻是許氏傳家之言,許鳳琰當年臨終所遺。
兩件天師袍臺上臺下遙相呼應,而光照彼此。
混元邪仙捂臉的手張開,臉上還掛著大顆的淚珠,在臺上弓身回望,似是疑惑這人是誰,這袍子為什么這么眼熟。
而他身上的天師袍,也正有變化發生一密密麻麻的極微小的道字,在江河般的袍服紋理中,如群魚溯游。
這字太小,凡目難及。但只要觀者略略看到那些微小的點,即能獲知其意。
細看其間內容,原是那篇傳說中的《陳情章》一一許懷璋當年陳情述弊的奉天之章,
也是被掃為歷史塵埃,無人在意的一紙廢文!
能見的部分,字日:
「太虛垂象,本育丞民;玄門立教,乃求渡厄。山河無話,誰憑白章;歲月有言,只借青簡。金闕瓔珞結蛛網,玉冊丹砂飼蠹蟲,天憐誰人,大道蒙塵一—」
這段文字的誦聲,也在間丘文月早先抓來的那卷玉簡里響起。
但聲與字,都截停在此。只此一段,余者皆湮。
前一刻還在好奇疑惑的混元邪仙,這一刻捂住了腦袋,似乎十分痛苦,仰首高呼:「
歲月失矣!懷璋已迷!」
蔓延整座觀河臺的道文,在這一時驟然光亮。
天下臺上最后空缺的一角,也被陣紋鋪滿。
陣紋直接絞成了鎖鏈!
分明一條條黑白之蛇,竄游在始青色的鎖鏈上。
始青乃玉清之氣的顏色。
此即玉清伏魔之鏈,攀爬在混元邪仙之身。
這些鎖鏈如埋進血肉的筋絡,又像毒蟲,像鉤刺,拼命地往里鉆,鉆進微小之中。填進了浮沉在天師袍的那些文字里,使之神完意足,使之道光璨然。
書于《陳情章》上的這些文字,仿佛作為刺青,嵌進了許懷璋的道軀!
這是許懷璋永遠無法割舍的印記,也是今天將他困殺的囚籠。
世上最了解許懷璋的人,是他所出身的道門,是生他養的許家。
混元邪仙愈發癲狂了,容納了絕巔之戰的整座天下臺,被一腳踩成虛無!極致的空洞一直蔓延,仿佛要一路延伸到九幽深處一但止于一團色作元黃的上清之氣。
仰天嘶吼。
「誰復言之!誰復言之!」
玉清伏魔之鏈還在他身上糾纏,可高舉的雙手仿佛探進了天穹,在那無上高處翻攪!將整個太清天都攪成了混沌,染上了重墨。
所謂「玄白」之貴色,頃刻半壁黑。
「吼!吼!吼!」
黃河河段本就水濁,這一時忽然泥沙翻滾!
泥沙之中怪叫連連,像是河沙翻蟹,竟然鉆出一頭頭奇形怪狀的東西,獰可怖,無識而嘯。
「惡觀!?」
看臺之上,屈舜華驚聲而起。
惡觀無智無識,作為對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本應游蕩在禍水的惡觀,竟然出現在長河!
「水清水濁,本是興衰之變。黃河河段水位上漲,長河泛濫成災,都是跟禍水息息相關的事情。」
熊靜予平靜地道:「澹臺文殊合流諸教,意享萬古,即便寄身被公孫宗師所斬,多多少少也留了一些其它手段。引些惡觀到黃河,不足為奇。」
話是這么說,她還是起身:「青雨,安安,把你們的人都叫上,咱們先回楚國。幾位皇帝有于此誅孽兇的默契,自是萬無一失,也難免余波蕩漾。超脫余波,于我們也是狂瀾。咱們不要立于危墻之下,免受其殃。」
超脫者不可想象,瘋了的超脫者更是無從想象。
此時觀河臺外,漫天都是飛光。
在惡觀出現的這一刻,離場的不在少數。
雖只是黃河河段小小的變化,但涉及超脫者,誰都不敢輕忽。
一輛華麗的赤鳳戰車,就這樣劃過長空,帶起長長的尾焰,似經天的虹橋。
葉青雨在戰車上打眼掃過人間,娥眉微:「這樣一直笑下去,也很危險吧?」
她的眼睛清澈如水,金元寶像是小船兒行在水中。
作為現世最重要的商路水道,長河兩岸的民居中,基本家家戶戶有財神像,或者至少也掛了財神符。
此刻盡皆透光,忽如金塑,代表著富貴的金光彼此呼應,綻開前束萬束,縱橫交錯,
點在千千萬萬前仰后合者的眉心,使之驟然一靜,寧神醒心,笑聲終于停了下來心里只有賺錢的愿望。
「干活兒去干活兒—」
「今兒個還沒開張,看什么黃河之會,去做生意!」
姬景祿本來已經捏拳,見得財神金光已經蕩漾長河兩岸,便將拳頭轉回來,一拳轟在了仰天嘶吼的混元邪仙面門。
甚而開出九龍盤武身,力開萬鈞無極,要將這尊邪仙推倒!
「誰復」混元邪仙愣愣地低頭,姬景祿嵌在他臉上的拳頭,也跟著下沉。
「言之——」
呢喃著,似是不太理解,這人在干嘛,這拳頭也沒感覺。
吹了一口氣,像是要吹走一只蒼蠅。
姬景祿的手臂直接就消失了!
與之一起消失的,還有元力,還有空間大片大片的混沌,因為這一口氣而誕生,幾無限制地向這尊武夫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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