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君琰你血口噴人!”
身為明倫書院的院長,宋國在觀河臺的最高代表,慎希元雖然被燕春回驚得六神無主,卻不可能在這時候還沉默。
燕春回替名辰燕尋,奪宋國氣運,宋國雖有不察之責,卻也是受害者。
但宋皇若是被定為平等國神俠,于大宋則是傾覆之禍!
他在臺下跳起來,指著洪君琰的鼻子破口大罵:“你與人魔同流合污,天下所見,若非姜君果毅,何能懲其罪?今燕春回決道而死,你掉個頭就要把自己甩得一干二凈,將臟水潑到我國頭上嗎?你找錯人了!凍昏了頭的老東西!老子們不怕你!”
說不怕是假的,但姓洪的都要他毀家覆國了,還能如何!他慎希元死前指著黎皇罵一通,也算可以名垂青史,為國壯烈,是大宋名士了!
洪君琰就算是要撒潑罵街,那也是蹭著霸國天子們,不可能放下身段找慎希元。因而聽如未聞,只是看著姜望,面不改色:“敢問姜真君,在燕春回飛劍決道前,今世有誰最不想看到他安安穩穩的超脫?”
他也不需要姜望配合,自答道:“已經站出來的,一個是姜真君你,一個是劇匱劇真君。”
“還有一個沒有站出來,或者并不在在臺前的……是平等國。”
他的旒珠輕輕搖顫,而聲似寒川,令人驚醒:“這些人費盡心機,邀請不成就轉脅迫,誘引于燕春回,不是為了看他跟臺面上的諸位媾和,搖身一變,成為掃蕩平等國的先鋒的!”
慎希元還在那里跳腳大罵,歷數洪君琰從道歷初啟之年,一直到今日的齷齪種種。
洪君琰全然當做配樂了,云淡風輕:“燕春回是何等樣人?他或者不擇手段,或者有時癡呆,但絕非蠢貨。他知道什么碰不得。所以即便跟平等國有合作,也都浮于表面,不會真正合于道途。”
這既是替燕春回解釋,也是替他自己。
他頓了頓,使聽者充分理解,然后道:“朕不否認,燕春回找上門來,說他愿以超脫之飛劍,為人族蕩孽海、平神霄時,朕沒有反對。”
接著便話鋒一轉:“但宋皇顯然才是他更信任的人,他把自己的魔胎,養在了宋國,而非雪原。他跟宋皇的合作是更深入的!”
他看向旁邊的魏玄徹:“宋魏鄰也!宋皇的才能魏皇應當知曉,他可不是酒囊飯袋吧?”
這個問題顯然不會有別的答案。
趙弘意若是酒囊飯袋,那么曾經宋魏并駕齊驅那么多年……是怎么做到的呢?
魏玄徹語氣平淡,顯得很客觀:“宋皇寬仁明睿,有宋一朝,居廟堂者無出其右。”
“就是這樣一位宋皇!燕春回寄予厚望的宋皇。才重德昭之君,聽說他號‘成德天子’,朕還知道有位‘懷德真人’。儒道兩家不愧顯學,在敕號上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洪君琰似笑非笑地說到這里,陡然冷下來:“同樣作為盟友,朕在臺上為燕春回擔風雪,與之合作更為緊密的宋皇,又在做什么?”
“讓辰氏滿門皆空,讓孤零零一個辰巳午來到了觀河臺,將燕春回的危險,置于臺上!迫使這一戰不得不發生!”
“朕怎么看,怎么覺得這是故意!”
他看向姜望:“姜真君如何看呢?”
他這話像是說宋皇沒有保護好辰家,也像是說辰家就是宋皇所滅。聰明人自然知道他的表達。
但更關鍵的問題是……
洪君琰提出了一個宋皇就是神俠的猜疑,提供了很大的疑點,但并沒有決定性的證據,能夠證明宋皇就是神俠。
倘若宋皇確定了神俠的身份,那還好辦一些。楚、魏兵臨城下便是,西秦中景也有機會分一杯羹,亦或是書山行動及時,也就提前“禪讓”了。
恰恰是有這么大的疑點,卻又沒有確鑿證據,你鎮河真君去不去管,要不要問呢?
宋皇有可能是神俠,神俠有可能牽扯衛郡之屠。
若是連這都不問,那“肆意為惡者,不可走在白日之下”,莫非空談?
可若是今天你連宋皇都敢管。宋國已是霸國之下數得著的強國。
那有朝一日事涉霸國,你是不是也要管?
你姜望的手,伸得好長!
過界的手是會被斬掉的。
并非決道勝利就萬事大吉,立碑立言是另一場道爭。
所以燕春回那時說“君之道猶高遠!”
對于這一點,姜望自己也是清醒的,所以他有“三論生死”之言。
洪君琰只是把問題撕開來,讓現實更清晰。交情是沒法再聊了,但可以聊合作——你要實現你的理想,黎國或者可以是沃土。你需不需要黎皇的幫助呢?
無論是燕春回的無所不用其極,還是姜望的“肆意為惡者,不可以走在白日之下”,對洪君琰這樣的君王來說,其實沒有區別。
他并不在乎善惡的定義,只在乎成功的可能。
“吾皇仁德,豈容你在這里污蔑!”慎希元氣得手抖,指頭顫出殘影:“我大宋社稷正統,傳承有序,我皇是正朔成德天子!他怎么可能是神俠,宋國又如何會牽扯平等國?!”
“按理來說,國家體制里的君王,不可能是國家體制最大的反對者。”
洪君琰慢吞吞地道:“但平等國的首領,有沒有可能并不真的反對國家體制呢?”
“而是以反對國家體制為名,先反對那些在他之上的國家和君王!”
“六大霸國若除名,黎、魏必爭,盛國難逃關注,日漸名衰的宋國可不就脫穎而出?”
“作為平等國的首領,在天下定鼎之時,回過頭來掃滅平等國,也比其它霸國要方便得多。”
他的食指在扶手上輕輕叩響:“宋皇垂拱多年,在時間上也更從容嘛!”
不得不說,這的確是一個思路!
身為一國天子,以身入局平等國,確然非常危險,也非堂皇正道。但也收益之高,清晰可見!
很多在國家層面不方便推動的事情,都可以通過平等國來做。還可以左右平等國的方向,將之對本國的損害降到最低。
“不,不是這樣的……”辰巳午自被帶到觀河臺來,指證燕春回后,就再未言語。
此時悲愴出聲:“我朝國君——”
“辰巳午,你是個可憐人!”洪君琰打斷了他。
“這世界,惡人可以顛倒黑白,奸人可以文過飾非,蠢人可以不管不顧……”
他的聲音并不嚴厲,可異常殘酷:“就是沒有可憐人說話的份。”
“什么時候想明白了這一點,你可以選擇來黎國。若是永遠想不明白,就永遠可憐下去。”
辰巳午沉默了。
世人都說他是端方君子,但洪君琰說他是一個可憐人。
他明白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以他的身份和立場,在觀河臺上說任何話都沒有意義。不會讓宋皇失去嫌疑,也不會讓宋皇更有嫌疑。
姜望道:“黎皇的猜測并非無由,至于為何會是辰巳午孤零零來臺上……我想三刑宮會查清楚。”
洪君琰毫不客氣:“如果宋皇沒有問題,那朕就要懷疑吳宗師了!”
‘略懂拳腳’的吳病已,面無表情:“法無二門,我自當避嫌疑。”
他并不搬弄口角,反攻洪君琰,而是嚴格按照法的秩序,將自己也置于法的監察,這真是一個嚴格到苛刻的人,于人于己,皆是如此。
吳病已要避嫌,公孫不害亦然如此,那這件事情還是要落到姜望身上。
“姜君現在后悔了么?”洪君琰看著姜望:“你若不立這塊白日碑,不將其挪來觀河臺,找不找神俠,什么時候找神俠,都是你的自由——現在你要說聲不管,很多人就要罵你了。”
洪君琰是一個隨時隨地能跟你推心置腹的人。哪怕前一刻他還跟你刀劍相向,這一刻你仍能感覺到他的真誠。
你很容易覺得過往的一切都是誤會——倘若不是誤會了很多次。
“世間事就是這樣,你要做事,就別怪別人對你有要求。我理解,也接受。”姜望淡聲道:“燕春回之事,辰燕尋之名,黃河之會的確需要宋國的交代——我將親往商丘。”
洪君琰悠然道:“姜君這樣一心求道的人,也在乎別人的看法嗎?”
姜望道:“我在乎自己的事情做得怎么樣。”
“這塊碑立得很好,但早晚有一天碰上你管不了的事情……此燕春回之所言,星漢非乘槎可上。”
洪君琰嘆息一聲:“朕不免為你感傷。”
“閣下不必為我憂慮。山河之闊,魚龍不絕;歲月之遠,自有后來。”姜望再次提劍,對暮扶搖點了一下頭,將內府魁決之事交予,便即轉身,自往臺外去。
“天下知我道者,皆在我身后。阻我道者,皆在我劍前。”
“人力有窮時。或有一日,白日碑裂,長相思折——但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至少是多出一份對付我的代價。”
“不妨以乾天鏡相照,以為天下審視。姜某去去就回。”
就此躍空而走,自去商丘。
只留下平靜的話語,如游電經天,令得滿室生白。
試以景國為例。
用小國天才養龜,可以!
但下一個制定用佑國天才養龜之計劃的人,需要掌控的不止是佑國高層,還需要拿出對付姜望的辦法。
不妨用這份成本,再掂量是否值得!
秦帝的聲音落下來,一語雙關:“提到你們景國了。”
中央天子只回以高渺一聲:“蕩魔天君既然有此請——但啟乾天鏡,為他照去路。”
“說起來——”洪君琰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在朕的印象中,姜真君一直都是一個很有分寸的人,惜命惜福,明白進退。為何今日決道后,仍有這不惜死的樣子?”
“因為以前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因為以前就算是死了,也沒意義。”
看臺上的博望侯,雙手攏住袖子,笑瞇瞇地接話:“現在沒人可以讓他死得沒意義了。”
姜望的商丘之行非常順利,從觀河臺直落大宋國都,沒有遇到半點阻礙——
倘若宋皇趙弘意不給面子,開啟護國大陣,國境緊鎖,他也很難說就這么打進商丘去。
但趙弘意太給面子了,他不僅沒有開護國大陣對抗,還把皇宮都讓了出來,讓出整個商丘……其人不在宋國。
只有那位縫補宰相涂惟儉,苦澀地站在姜望身前:“姜真君!”
他的聲音十分恭切,腰也折成了弓:“燕春回的事情,確實是辰氏家主辰清川利欲熏心,與之合謀。刑察院正在整理相關卷宗,之后會奉于觀河臺,給天下交代。賽事組該取消成績就取消成績,該禁止登臺就禁止登臺,對于宋國的任何賽事處罰,宋國都接受。此苦酒自釀,苦果自嘗也。”
他又拜:“而辰氏之厄,已查明是平等國手段,與吾皇交戰的,正是神俠。他們為了逼迫燕春回顯于臺上,以生死之斗,奪天下注意,以成其不軌……”
他謹慎地提出懷疑:“盛國惜月園之戰虎頭蛇尾,是否本有大布局?”
姜望將他攙住:“涂相說給天下交代,但就拿出這些,恐怕很難交代得過去。”
只此一句,便道:“國伐無道,兵臨城下;刑宮懲罪,明正典刑;書山誡惡,誅以三尺。”
“姜某只身非國也,不是法家之人,亦不掌儒家之教,只掌觀河臺上白日碑,問神俠之嫌疑……與君無傷,于宋無妨!”
他行了一禮:“還請告知,宋皇何在?”
兩人相對行禮,涂惟儉卻自覺刀割!
他長嘆一聲:“陛下去了書山,奉經祭祖!”
又懇切地解釋了一句:“此德教之事,吾皇往時也常親赴。”
“我相信宋皇非為避我。不過涂相說的往時……是二十年前嗎?”
姜望深深地看他一眼,而便轉身:“卷宗送往觀河臺吧,黎國沈明世善治獄,想來會給你一個公正的回答。”
其人徒然留影,其劍仍在鞘中。
但涂惟儉弓在殿前,卻久久不起身。
只有那單薄的影子,隨著日頭高升,也越折越薄。
宋皇趙弘意躲到了書山!
書山乃儒家圣地,天下書院共敬,天下儒生共尊。積累雄厚,強者如云。僅擺在明面上的強者,就有當代封圣的“子先生”,還有禮孝二老,說不清數量的窮經老儒!
那么在并無鐵證的情況下,移鎮白日碑的蕩魔天君,還要“問嫌疑”嗎?
觀河臺上所有人,都通過乾天鏡的鑒照,注視著那個按劍而行的人。
現世所有觀戰黃河之會者,也都因此以目光追尋黃河主裁的背影……
他沒有回來。
他走上了書山。
感謝書友“夜路撒泠”成為本書盟主,是為第907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