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說話時,情緒并不激動,語調也沒有多么夸張。
他只是平靜地闡述自己的最樸素的想法。
或許正因為這樣,他的說服力更顯得真誠,反而獲得了增強。
這些平淡的話語,每一個字就像鎯頭敲釘子一樣,釘進了在場每個人的心里。
只是欽佩之情盡管在大家心里油然而生,誰都看出寧衛民是實實在在想要為大家做點事情,但有些關鍵問題卻還得問個明白。
否則這事兒說得再好,也沒有實現的可能,仍然是鏡中花,水中月。
“寧總,我這個互助會好是好,可這個……這個資金問題怎么解決啊?我冒昧的問一句,難不成是要大家來湊吧?”
有一就有二,有人首先開口,立刻就有人跟上。
“啊喲,要是這樣的話,那得需要多少錢才行啊?一個社會性團體維持運轉本身就需要不少的錢,辦公室總得有一個吧?辦公人員也總得有幾個吧?何況照剛才說的,能幫大家伙這么多的忙,那指定需要更多的錢才行?就靠我們這些窮人來湊,這事兒……難啊。”
這還不算,李小江的女朋友,那個和他一起來東京的個體戶王艷,甚至忍不住捂著嘴“嘻嘻嘻”的笑了起來。
饒是她低下頭去,有掩飾的意思,但這種欲蓋彌彰的行為根本沒有任何實際作用,仍然招來了眾人好奇的目光。
李小江扭臉立刻瞪了她一眼,低聲訓斥道,“大家說正事兒呢,干嘛呢你!別笑了!”
卻沒想到,不說還好,他這一說,王艷還不捂嘴了。
居然變本加厲,反而光明正大的哈哈大笑起來。
“我知道是說正事。可就是憋不住想笑。你們大家也聽見了,這繞來繞去的,最后還不是又繞到錢上了嘛。我說剛才他拒絕大家的捐款呢,原來在這兒等著呢。哼,換湯不換藥,而且還不是捐一回捐兩回的事兒,我看呢,這是要咱們長期來捐錢啊……”
這話說得可著實有點情商欠費。
王艷會這么想可以理解,無非也就是順著大家的顧慮往下說唄。
但這種場合下,用這么陰陽怪氣的語氣和夸張的神態說出來,那就相當于當眾打寧衛民的臉了,完全是一點余地也沒留啊。
李小江登時惱怒起來,為王艷魯莽的言行尷尬不已,生怕為此得罪了寧衛民。
但他也不知道是該罵這個蠢娘們兒好,還是先跟寧衛民道歉比較好,一時間,竟然急的冒了汗。
但此時比他更被動,更難受的,無疑還是寧衛民。
因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了寧衛民身上。
那么多目光交匯在一個點上,匯成了一個碩大的問號。
大家現在即是要看寧衛民會作何反應,也在期待他能否對這個問題解釋明白。
這其實是一種很矛盾的心理。
雖然大家都傾向于王艷說中了寧衛民的用意,但又希望是王艷是誤解了寧衛民的用意。
畢竟每個人都清楚,這件事如果真能辦成,那對所有人都有好處,他們不想看到寧衛民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還別說,哪怕是這種情況下,寧衛民也依然臨危不亂。
因為說實話,他之所以把大家叫過來,就是為了當面解釋明白一切,只有大家對他充滿信任,他想做的事兒才有可能真的做成。
所以,這個看起來令他難堪的局面依然是在按照他的思路和節奏進行的。
他對王艷冒失的表態和無端的懷疑一點不介意,甚至反而還有點感謝她呢,可以說王艷正好把他想談清楚的話題送到了他的嘴邊,還方便了他把事情徹底攤開來談呢。
“王艷剛才的話有點沖,不過沒關系,心直口快嘛,這樣的脾氣不藏著不掖著,挺好。而且這事兒也不怪她會這么想,怪只怪我還沒來得及對大家把事兒說清楚。所以既然談到了資金的問題,那我就再跟大家伙當面表個態,成立這個團體的資金問題,也由我來解決好了。”
說到這里,寧衛民環視了一周,然后用相當輕松的語氣說,“我準備先拿出一億日元來,用于這個互助會注冊成立和前期運作,我覺得至少頭一年,靠這筆錢應該夠用了。如果后續還有需要,也沒關系,那到時候我再視情況接著往里投就是了。”
一億円!
按官方匯率那就是三百萬人民幣!
寧衛民當眾說出的這個龐大的金額,一下子就把大家都驚呆了!
他們知道寧衛民有錢,他們知道寧衛民大方,但絕對沒想到他會這么有錢,這么大方的。
于是現場突然間就變得鴉雀無聲,連剛才敢當眾大笑的王艷也不禁暗暗咋舌,啞巴了。
這種奇怪的靜默差不多維持了有兩三分鐘,才終于有人開口。
“寧,寧總,我剛才沒聽錯吧?您是說,您要為了咱們大家伙成立這個互助會,把這么一大筆錢投進去?”
“是的。”寧衛民點點頭,“你沒聽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而對方顯然并沒有就此滿意,繼續追問。
“寧總,我先聲明,您愿意這么做,我非常佩服,我要說的話沒有半點針對您的意思,但我還是有個問題想問。我有點不明白,這么多錢,您真的準備靠自己一個人拿出來?我們這些人就一點錢都不用出,不用和您一起分擔嗎?”
寧衛民淡淡一笑說,“大家什么情況,咱們相互都有個基本的了解,如果從經濟上來說,相信目前沒人比我更寬裕。所以我來出這筆錢,才是最合理的,既不會影響我的生活,也不會增加大家的負擔。何況剛才我們不是一直在聊嘛,為什么要成立這個互助會?本意就是希望能夠幫助咱們這些大陸同胞在東京更好的立足,為大家提供便利和安全感,關鍵的時候能夠一解燃眉之急。如果采用攤派的方式,俺就等于給大家增加額外的經濟負擔,豈不是與成立這個互助會的初衷背道而馳了嘛。”
這話說的,那真是讓大家感到暖心啊。
于是會場氣氛也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沉悶了,大家竊竊私語,都漸漸活躍起來。
甚至有人都開始替寧衛民感到冤枉了。
“可是……可是要是這樣的話,那寧總你可就太吃虧啦。所謂互助會,不就是大家一起湊份子的事兒嘛。就跟咱們國內的工廠似的,約定每人每月交錢若干,輪流由其中一人所得(輪流順序經協商或抽簽而定)。目的是用來‘辦大事’的。現在你把錢都出了,我們這些人一分不出,那豈不是不都成吃現成的了嘛。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啊……”
“這話說得是,要是占你這么大的便宜,這怎么行?怎么說也是大家都能受益的事兒,不該都讓你一個人拿錢。何況真要成立這個互助會,那也不是出一次錢和兩次錢的事兒,對個人來講,那就是個無底洞啊,時間長了誰能受得了……”
“寧經理,我們都沒你有錢,不過畢竟是大家的事兒,所以還是讓我們多少也分擔一點吧。我個人還是出一萬円,你千萬不要嫌棄……”
大家越說越熱鬧,大多數的人,此時看著寧衛民的眼睛里都有了一種信任感。
不用說,這恰恰就是寧衛民想看到的,自然讓他感到了由衷的喜悅。
“嫌棄什么的,千萬不要這么說。因為人的能力或許有區別,但誠意沒有。在我看來,無論我們每個人拿出多少錢來,意義是一樣的。所以無論一萬円也好,一億円也好,都是我們盡力在為大家的共同利益做貢獻。我在這兒,也謝謝大家的好意了。”
只是對于大家出錢這件事,寧衛民卻還是堅持原有的意見。
感謝過后,他隨即話鋒一轉,“但是在出資的這件事上,我還是希望大家先不要沖動,最好先由我來承擔。因為就像剛才我說過的,大家的日子目前還算不上好過,真要是有這個心的話,那就等誰的情況穩定了,手里富裕了,再捐也不遲嘛。”
而這還不算完,寧衛民生怕這種拒絕會傷害大家的熱情,隨即還提出了一個新的倡議。
“至于大家也想為互助會做點什么,這種心情我很理解。那不如這樣可好?我負責出錢,大家負責出力,畢竟互助會是要為大家做事情的,光有了資金還不夠,還得需要人來負責具體事務的。而且我們能相互給彼此的,也不只是錢這么簡單,所以照我看啊,咱們大家就根據自己的情況,量力而行就好。”
聽了寧衛民的這番話,大家終于感到了一種心安理得的放松感。
像劉洋就率先一拍大腿,“對啊,是這么個理兒呀。沒有錢,不是還能出力嘛。寧總,需要我干什么,一句話的事兒。只要你招呼,我絕對義無反顧……”
陳頌也似乎明白了過來,“就是呀,就這么辦好了,我看行。俗話說,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就捧個人場。既然寧總補上了資金缺口,那大家實在犯不上打腫臉充胖子,我們就出力唄。大家能為互助會干點什么就干點什么,只要盡了自己能力,就是為大伙兒服務,就是為大家做貢獻了……”
卻不料王艷又在這個時候,又開始潑上了涼水。
“哪兒有這么簡單啊。做貢獻?那總得有個說道啊。為互助會做什么,怎么做,到時候誰說了算啊?你說做了,我說沒做,怎么算?難不成就憑隨便你們這樣開口閉口這么一說就行了?要不就是我們得聽某個人的指揮,被別人指使得團團轉啊?那到時候,我做多了,他做少了,要是有不公平的事兒發生又該怎么辦?”
她這話不中聽,但卻又是事實。
這些難以解決的弊病,不免讓現場熱鬧的情緒受阻,登時就有點冷場了。
就連蘇悅在默默考慮中也產生了一定疑慮,隨后也說,“我擔心的倒不是別的,主要一點,出力為大家做事雖然應該,可如果個人的時間調配不開該怎么辦?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兒,不會有太多的閑暇時間。如果碰巧時間上有沖突,我們先顧著自己的事兒,不去會不會被視為脫離集體?如果非去不可,我們為了大家的事兒耽誤了自己的事兒,那損失又該怎么算……”
不得不說,蘇悅的看法很敏銳,堪稱一針見血,又提出了一個讓人為難的現實問題。
不過不要緊,寧衛民對此依然胸有成竹,他非但沒有絲毫不安,反而就像老朋友嘮家常一樣說。
“你們提出的這些問題我也考慮過。我的意思呢,個人的利益和集體的利益不是對立的,如果舉措得當,大部分的時候,甚至是完全一致的。就比如說,互助會成立后,總需要人手吧?那雇請日本人來做日常工作還不如從我們自己人里面來選?反正大家都要打工,報酬待遇方面也比日本人要求少,干嘛不照顧我們自己人呢?就拿小紅來說,她就很適合辦公室工作,哪怕接接電話也好,沒必要非得去端盤子嘛。”
昨天才剛和寧衛民認識的小紅,可沒想到他一下子提到自己。
而且還打算給自己一份坐辦公室的工作,這可比原本說好的餐廳工作要好多了,登時露出了害羞的驚喜。
“我?我可以嗎?”
寧衛民篤定的說,“當然可以啊。不但是你可以,別人也可以。今天在坐的各位都聽好了,咱們的互助會一旦成立,所需要的辦公室人員可不止一個,所以只要覺得自己條件適合的,都可以申請啊。這件事你們可不要客氣啊。真要是人數不夠,那就只能便宜外人了。”
這下更了不得,立刻激發了更多人的熱情,大家似乎這會才意識到,互助會居然能夠直接為他們提供工作機會。
只是他們再著急也只能先忍著,因為寧衛民想說的話還沒說完,跟著他又補充道,“還有,我還要說,對于其他大多數不拿薪酬,只是偶爾為了互助會做事,或者幫助咱們同胞的人,也不會白干任何事情的。我是這樣的想的,要給我們互助會的參與者實行積分會員制。每個人做出不同的貢獻,就會獲得不同的積分,當這些積分達到一定數額,就能晉級,享受一定的特權。這樣的話,我們的會員才不會白白的付出。而且還能建立起一個公平互信的框架來。”
“我打個比方,如果我們互助會明天需要有人來發放傳單,宣傳我們自己的立會宗旨。那么明天有空的人來幫忙,這些人每個人都會獲得積分,記錄在案。沒來的人當然就沒有了。至于負責記錄的人,因為是拿報酬的工作,也沒有積分。這樣的話,是不是很公平?而且個人的利益和互助會的利益也不存在沖突問題了。愿不愿意來,都是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