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現實
同樣的一天,幾乎同樣的時候,大阪心齋橋附近的另一家開業不久的壇宮飯莊分店,也迎來了一批找麻煩的雅庫扎。
不過就像京都和大阪這兩座城市充滿了文化差異一樣,雖然無論京都還是大阪,都是山口組的地盤,登門的尋釁都是山口組的人,但兩處人馬的行事風格卻仍然有著很大的不同。
京都的那些人來的人雖然多,但施展的手段要更文明一些,沒有一下子就把事做絕。
甚至是可以用言語溝通的。
而大阪這邊的山口組成員,人來的倒是不多,只有七個人而已,坐了一張圓桌。
但他們所采取的手段就要極端的多,也下流惡劣的多。
敢情他們是在中午餐廳幾乎滿座的時候當眾發難的,而且是專門針對壇宮飯莊的食品安全問題。
當時這伙人點了一桌子昂貴的菜肴,還要了很名貴的酒水。
但就在吃飽喝足該結賬的時候,這一桌人卻開始發難。
就跟吃霸王餐的套路似的,他們當眾大叫,說自己吃出了蟑螂。
饒是此處的中方負責人李國濤也是出身特殊部門,素質過硬。
盡管他已經提前收到消息,有所準備,而且一發現情況不對,馬上就和日方經理一起上前控制事態,極力安撫。
但可惜的是,由于對方就是鐵了心故意來搞事的,既不肯接受賠禮道歉,也不肯和他們進行私下里的協商,依然未能有效阻止事態的繼續擴大。
甚至對方反而故意在餐廳前堂大喊大叫,對現場的客人們散播餐廳的食品衛生問題。
以至于當天的事態幾近完全失控。
最終,不但店里的幾十桌的客人都被他們嚇跑了,一分錢的賬單也沒結,而且這伙人最后還動了手,怒砸餐廳泄憤。
總之,大阪的壇宮分店受到了重大的損失,不僅是經濟上的,更是聲譽上的。
好在李國濤在這些雅庫扎一動手砸店的時候,他就命令所有餐廳的人盡快遠離。
既不去干涉,也不去阻攔,更不與對方糾纏,只負責把顧客盡快安全疏散,同時打電話報警。
所以無論是店里的客人,還是餐廳的工作人員都沒有受傷,這點倒是不幸中的萬幸。
否則,他們不但會攤上更大的麻煩,損失就更是沒法計算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盡管大阪分店遭遇到這樣的打擊,吃了這樣的大虧,但畢竟寧衛民已經料敵在先。
實際上,他的準備遠比常人所能想象到的更加充分。
因此即使遇到這種不愿見到發生,比較惡劣的情況,但事情的發展依然還沒有脫離他的計算和掌控。
可以說,大阪的這一回合未必就是他完敗,真能讓對方占了什么便宜去。
不為別的,就因為寧衛民除了給這些分店的負責人提前打了預防針,告訴他們可能會出現什么樣的狀況,如何處理之外。
他還給幾家分店在日本第一大財險公司日動保險,買了昂貴的財產保險。
甚至在買了保險之后,他還讓幾家分店的負責人把他日本買來的一些外流古董,原本作為店鋪裝飾用的好東西,也更換成了品相差得多的劣質品,甚至是仿品。
還有當初他為了給鄧麗君謀獎,作為交換條件以高價從三原正恒手里買來的日本畫,也有一些被他遣人送到了京都和大阪的餐廳,都掛在了店里做裝潢。
就是備著讓人破壞的。
這叫什么?
這叫渾水摸魚,禍水東引。
這樣一來,大阪的壇宮分店被對方給砸了個稀巴爛,反而不是什么壞事了。
一是寧衛民可以從日動保險公司手里獲得巨額的理賠,來彌補自己遭受的經濟損失。
二是他還可以借助日動保險公司的力量,間接報復敵人。
其實在這場事關餐廳的攻防戰里真正倒霉的是誰啊?
是日本這個第一大財險公司。
他們才是遭受了無妄之災的冤大頭,完全是糊里糊涂被寧衛民挖個坑給埋了。
不過,誰讓他們是日本企業呢,還是財險第一大企業,不坑他們坑誰?
不虧心啊。
至于提燈定損的環節,進行得還是很順利的。
反正像什么古董啊,瓷器類的,因為都是華夏的玩意,日本人根本不知道價格多少。
當初定價都是寧衛民說了算的。
砸沒砸,碎沒碎,壞的是那些,他們也分不清。
按照程序,只要有破損的物件和當初投保的單子對上了,他們就得認賬給錢。
還有寧衛民從華夏弄過來的仿古瓷餐具,因為當初要在日本這邊抵稅,報關的價格也是高高在上的,其實利潤全留國內了,這時候也成了保險公司來買單。
還有那些被毀掉了的日本畫,既然是從三原正恒手里交易的,再加上如今藝術品市場一片火熱,有他這樣資深的社會名流佐證,保險公司自然更容易相信,就是想挑毛病都挑不出來。
總之,最后一計算,按照合同,保險公司要賠付寧衛民七億三千萬円左右。
這筆買賣讓日動保險公司虧得都快吐血了。
再一想到寧衛民參保還沒一個月呢就出現這樣的事情,那保險公司怎么可能心甘情愿進行賠付,怎么可能不懷疑?
必須得調查啊。全力以赴嚴格調查!
而且還得給警方施加壓力。
偏偏寧衛民完全是清白的,他可沒有和誰去合謀,只是巧妙的利用了一下自己的敵人而已。
所以日動保險公司無論怎么做,這個冤大頭也是當定了,對于寧衛民而言倒是發了筆小財。
不但有足夠的金錢把餐廳破損重新裝修,甚至三月的利潤都掙出來了。
說句不好聽的,要是老能這么干的話,可比開餐廳合適。
那么既然吃了這么大的虧,那日動保險公司又豈能善罷甘休,怎么可能不記恨害他們破財的人?
即便是山口組,大概也沒辦法承受日本第一財險公司的憤怒,和警方認真對待此案的壓力。
畢竟日本真正的主人是財團,不是幫派。
所以可想而知,就那幾個來砸店的人,麻煩大了,肯定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要是再往深了去想,山口組會不會因此對雇請他們的周防郁雄產生不滿,遷怒勒索,也未可知。
真要是那樣的話,那可有意思了。
說白了,寧衛民就連喂狗的肉里,都摻和了七步斷腸散呢。
大阪壇宮分店的事,于他絕對不是一場慘敗,只能說是一場代價比較大的慘勝而已。
綜合來看,最后的贏家還是他。
當然,除了這兩處分店的情況之外,還得說說東京這邊的主場發生了什么。
但是,要說句實話,東京這邊還是最無聊,最平和的。
因為和京都、大阪的兩處分店都不同,東京的壇宮飯莊有了阿霞的幫忙,這邊的事情幾乎是兵不染血就解決了。
不過,讓人出乎意料的事也不是沒有。
就比如阿霞在這一天給寧衛民帶來了一位相當特別的客人。
10月1日當天,為了怕出什么意外,寧衛民親自來到東京分店坐鎮。
結果沒想到,十一點的時候,說好要幫忙解決麻煩的阿霞就來了。
她當然不是一個人來的,但是她的身邊可沒有她的那些弟兄們跟隨。
恰恰相反,只是一個年近六十歲的老人。
身穿西服,看著很和氣的樣子,個頭也不高,以至于寧衛民把他當成了日本人。
猜測他或許是某個相關企業老板,大概是想和他們做什么交易,阿霞才會帶來見自己。
“您好,初次見面,請多關照。我叫寧衛民。歡迎您的光臨,這是我的名片。”
寧衛民才用日語打過招呼,卻不防對方接過了名片后,直接口吐中文,而且還是很標準的普通話,帶著津門口音。
“不要太客氣,不用說日語,我也是從國內來的。早聽阿霞說過,你是京城人,咱們用家鄉話白豁白豁好不好?”
“您……您是津門人吧?請問您怎么稱呼?”寧衛民立馬也改了普通話。
“對嘍,耳力不錯啊。”
對方一樣遞給了寧衛民一張名片作為交換。
而且似乎很久沒遇到能一起用普通話聊天的人了,他顯得很高興。
根本就沒給阿霞插嘴的機會,極其興奮地自己就和寧衛民自我介紹上了。
“我,姓趙,趙椿樹,如假包換的津門人。”
寧衛民看了一眼手里的名片,上面果然寫著“箱屋一家會長趙椿樹”幾個字。
雖然這箱屋一家到底是個什么企業,他也搞不明白。
不過這時候,他是真把眼前這個人當成在日本的同胞,一個普通的老華僑了。
那甭管人家為什么來的,既然今兒趕上國慶節,就得熱情招待招待不是?
于是他也很熱情的回應,一下子也把阿霞給撂一邊了。
“這可太讓人想不到了,我的師傅也是津門人,他老家是靜海。”
“哦,那我們差的還老遠呢,一個城里一個城外,當年我家住在南門外。”
“那您是哪年過來的啊?”
“1944年,被日本當勞工給抓來的。送到本土山形縣干苦役。”
對方的話讓寧衛民忍不住驚呼。
“哎呀,那您可太不容易了,受了不少苦吧。嗨,就差一年,咱們就勝利了。”
“誰說不是呢,這就是命啊。那個時候,日本當局違反國際法,將約四萬華夏戰俘和平民強虜至本土,交給二十五家企業奴役。日本投降后,華工作為戰勝國國民,終于獲得了自由,但人數只剩下一半。我就算走運的,活下來了。”
似乎是又想起了曾經不堪回首的勞工經歷,趙椿樹變得唏噓不已。
而這些話更讓寧衛民動容,感同身受的充滿同情,于是為了不讓對方太過難過,他主動跟對方聊起了津門的飲食,還順便著介紹起了自己店里一些京津共有的菜色。
比如爆三樣,溜肉段,蔥燒蹄筋,還有從狗不理學來的十八個褶兒的包子和津門的煎餅果子。
這下好,果然讓對方很快就遺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兒。
聽說壇宮飯莊居然能為自己做出家鄉風味來,這個趙椿樹簡直高興壞了。
不過他還并不著急吃飯,而是興致勃勃的參觀起了餐廳。
在這個過程里,是一邊欣賞壇宮飯莊博物館一樣的陳列品,一邊又主動詢問了現在的紅色華夏,津門的變化。
他們就這么聊的越來越熱乎。
當然,與其說是因為二者一見面就投緣,其實還不如說是基于共同文化的出身,以及趙椿樹長期漂泊異鄉,“思鄉情切”的驅使,才有這種老鄉見老鄉的親切感。
總之,趙椿樹杜宇自己老家今天的樣子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和向往,特別期待著能有機會回去看一看。
對于這件事,寧衛民當然不認為會有什么困難存在,他就說了,“這不難啊。如果您想回去,只要把時間騰出來,回頭我幫您安排就好了。”
然而趙椿樹卻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笑罷了,“謝謝你!今天真的又讓我長了次見識。只要一會兒我坐下,你送來的菜肴真有你口才一半好,以后我就會常來光顧的。”
哪怕這個時候,寧衛民還不知道這位趙先生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呢。
照樣還是把他當成一個已經在日本東京落地生根的普通商人,算是個小有身家,苦盡甘來的老鄉。
直至日方餐廳經理和保安干事鄭強一起追進后廚,匯報寧衛民,說“找麻煩的人來了,足足二十人,都在餐廳門口,和我們阻止他們的人對峙著”。
這位趙先生才終于顯露出他的原形。
等到他們再一出去,寧衛民才驚奇地發現,原來這個趙椿樹才是阿霞獨身前來的依仗,也是她為壇宮飯莊專門請來的保護神。
因為原本囂張,正堵著壇宮飯莊大門口怒罵的稻川會成員一見到這位趙椿樹趙先生,跟著寧衛民他們一起走出來,就立馬都變成了乖孩子了。
不但不敢再做聲,而且集體鞠躬行禮,就連那個為首的也不例外,態度絕對畢恭畢敬。
反而趙椿樹依舊淡然,走過去告訴那個為首的,“這是我朋友開的店,給我個面子,就不要來搞事了好不好?有誰有意見的話,讓他先和我談。”
就這樣,一場風波輕松化解,當那些稻川會的人再度鞠躬行禮,痛痛快快都走的沒影了,寧衛民還站在原地發愣呢。
這,這就沒事了?
這位趙先生到底是個什么角色啊?
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是在給趙椿樹安排好座位后,趁著阿霞去洗手間的機會,寧衛民才終于搞清楚的。
“阿霞,這位趙先生到底是個什么人啊?他對那些人說話怎么那么管用?”
“這還用問啊,他是稻川會的高級干部啊。”
“你開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他是華人啊,怎么可能在日本的暴力組織擔任高層?”
“哈哈,這你可就孤陋寡聞了。稻川會是日本最不排外的組織。只要加入后對組織保持忠心,按時交會費就沒問題。所以組織里不但有華人,還有印度人、朝鮮人和越南人呢。而且趙先生也不是一般人,他可是差點接任稻川會二代目的人呢,現在的二代目實際上是他推薦才上位的。說起來,趙先生,應該算是稻川會的二把手,他擔任會長輔佐和最高顧問。我也不瞞你了,其實趙先生才是我在稻川會真正的庇護人,要不是因為都是華人,他也不會這么照顧我們……”
“可是……可是名片上,明明寫著‘箱屋一家’,那不是企業嗎?”
“哈哈哈!”
阿霞再度控制不住的大笑起來,“寧會長,你對日本還是有不了解的地方的。早期日本江湖習慣用幫會創始人姓氏或所在地加上‘一家’來稱呼。比如日本第二大黑幫住吉會就是由十九世紀成立的住吉一家發展而來。箱屋一家是千葉縣傳了三代的幫會,早年時被趙先生奪得在手,現在就是屬于他個人的組織,當然,也是隸屬于稻川會下的。明白了?”
跟著,阿霞又補充道。
“啊,對了,他給你的名片,你可要好好留著啊。趙先生的名氣在日本可是很大的,特別是他的工作原先就是負責協調內部和外部各組織的關系。所以他和住吉會和山口組的若頭還依次成了結拜兄弟,現在的三大組織高層都認他的。以后在遇到這種麻煩,只要你有他的名片,應該就能避免沖突了。”
寧衛民則完全聽傻了,必須需要時間才能消化這一切。
明明看上去就是個普通的大叔嘛,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