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樓船艦首劈開沉重的水銀之浪,行于陰河之上。
站在船舷兩邊,眼神微微下瞥,便能看到樓船劈浪,同時分開最上層灰蒙蒙的陰河之水和下層宛若沉銀的汞海的奇景。
崔啖立于船首,看著半空無風飛揚的玄鳥旗,有些出神。
玄鳥銜著那枚金丹,在旗上點點金光化為一副神圖……
徐福命他們持著那枚煉有始皇陵真形的金丹,為樓船導航,原本崔啖以為當是如方士們煉制的周天星盤,大衍渾天儀這般的法寶。
但來到船首祭出金丹,卻是旗上的玄鳥飛下,銜著金丹顯化了始皇陵的秘圖。
秘圖上顯示種種陵中宮殿,秘境,都以金色的神紋顯露旗上,玄鳥所指,整座樓船就往那方位駛去。
崔啖看了他們所在的位置,在神紋上乃是一枚繁復的龍章,萬龍紋交纏成一道門戶,立于整個始皇陵的最北方,扼守無盡黑暗。
而往下的銀色河流,分別通往三處秘地:
一處是無比古老的神紋,交織成一枚宛若神壇祭臺的符文。
另一處是詭異幽暗的九幽魔語,宛若涂鴉一般黑成一團,邪異而鬼魅。
最后一處卻是無數曲折的蝌蚪天書,崔啖掐算半天,才終于將其衍化為北斗七星的勺斗模樣。
藍玖也在旁觀望,看著玄鳥旗道:“師兄算的如何?”
崔啖搖頭道:“奇門遁甲,天機術算終究并非我所長,只能算出萬龍門大概位于整個始皇陵外圍地宮的正北方,乃是據守九幽的門戶,通過陰河可以前往始皇陵中另外三處秘地!”
他看著玄鳥旗最下方處那枚猶如神壇的符文,遲疑道:“這應該是一處神道祭壇,若是出自三代神朝到不奇怪,但仙秦之所以有別三代,獨稱仙朝,便是因為它未能升起天庭,卻在一掃三代仙神混一的風氣,光大仙道!”
“但……”
“始皇陵中,神道的痕跡卻出乎預料的多!”
藍玖點了點頭:“一提起仙秦,人們總是想到他無敵于天下的兵家傳承與堪稱仙道和造化之道巔峰的方士們。”
“無論是周天星艦還是十二金人,皆是仙道技術的巔峰,但這艘樓船,雖然有一些周天星艦的影子,可更多卻是……”
崔啖長舒一口氣:“神道!”
他著重道:“因此,這艘樓船可能是周天星艦之前,更為古老的產物。當年百家爭鳴之時,道君頻出,諸子圣人降世,甚至連太上道祖都有化身垂跡!整個時代,一掃三代巫神余疴,真正開辟出了仙道之路。”
“地仙界造化一道,也因此無論道門魔道,乃至太古巫教,沙門外道,整個地仙界一切有關造化道的傳承,匯聚一處,展開了那場影響地仙界,乃至諸天萬界仙道發展的大論道。”
“造化道,或者說——方仙道因此誕生!”
“而后便是方仙道中,接連誕生了造化之道走到巔峰的七位大方士,仙秦一統地仙界后,或因之前的召賢令,或因第四天庭即將誕生,七位大方士前前后后皆入仙秦,由此,締造了仙秦這一仙道巔峰的仙朝。”
“方仙道和仙秦仙道的輝煌,似乎讓人忽略了,始皇帝一統地仙界之前,大秦六代賢王時代,大秦究竟憑著什么,與六國爭鋒,霸稱強秦!”
藍玖仔細思索一番,才道:“難道不是其大興法家和兵家嗎?”
崔啖只得指出:“法家兵家和方仙道并不相悖,甚至相輔相成,我們需要考慮的是和方仙道相互競爭,最終被其掩埋替代的那一部分。”
“仙秦之前的——大秦神道!”
藍玖這才恍然:“你是說這艘樓船之所以如此古怪,有著一部分周天星艦的痕跡,卻沒有方仙道那些堪稱禁忌的造化之術,甚至處處都有神道的痕跡,是因為……”
“它是仙秦之前,秦之神道時代的產物!”
“如此一來,這樓船之上有些禁忌倒也不足為奇,畢竟祂們曾經是秦人崇拜信奉的正神,庇佑老秦人稱霸西垂,威壓六國。卻在大秦一統地仙界后,被嬴政拋棄,為方仙道替代。”
“最終陪葬入了始皇陵中!”
“祂們一定充滿了怨憤和不甘……昔年老秦人銘刻在樓船之上,用于祭祀祈福的諸神,在被拋棄和遺忘之后足以產生神孽!”
崔啖嘆息一聲:“仙秦一統地仙界數百萬年,仙神交替,并非一時,昔年始皇帝乘著這樓船東巡,未必沒有將西秦神道東傳,建立地仙界神道大一統,為異日升起天庭做準備的心思。”
“畢竟這才是三代神朝,天夏、天商、天周的正統作法。”
“但他終究……徹底拋棄了神道,選擇了方仙道,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兩人對視一眼,突然同時看向旁邊的裴二柯。
裴二感覺到了自家眼中諸多神魔的催促,狠狠看了兩人一眼,轉頭向樓船內走去。
神道的事情,當然要交給真正精通神道的存在來調查……
藍玖看到裴二柯的背影消失,迅速道:“那祭壇是祭祀黑帝的!”
花黛兒有些疑惑道:“黑帝?那不是仙秦死敵?天庭為擊碎始皇帝天命的赤帝預備的神位嗎?”
“我說的是太古五帝中的黑帝,天庭五帝只是模仿了太古五帝,重新赦封的五方帝號,和真正太古五皇五帝的大能遠不能相比。”
藍玖冷笑道:“若是真正的太古五帝坐鎮天庭,哪還有現在玉皇說話的份?”
“祂們乃是人族真正的始祖和大能,建立起五色神庭的先祖,比太上道祖資歷都要古老的神祇天帝!”
崔啖也點頭補充道:“在真正的五帝世家之中,現在的天庭五帝被蔑稱為五鬼,還編出一個如今的玉皇在地仙界做天子的時候,夢遇九幽之中五鬼向他討封的故事。當然,我們都知道這是假的,黑帝神位在仙漢之時才樹立起來,當時最多有四鬼,不可能有五鬼。”
“靈威仰、赤熛怒、含樞紐、白招拒、葉光紀……”
藍玖冷笑道:“這些名字一聽就并非真名,而是某種大道側面顯化的法名,五鬼以此法名,代太古五帝之神位,更說明他們原本的身份見不得光。”
“除了一個漢高祖之外,都不清白!”
“但這天庭五帝,無論原本是什么來歷,如今在天庭一定位高權重。”崔啖道:“所以你才要支開裴二柯!”
藍玖點了點頭:“黑帝神壇一定藏有大秘,昔年仙秦在雍設四畤祭祀,唯獨不祭黑帝!”
“天庭設立五方五帝之時,也唯獨空缺了黑帝。”
“直到原本的赤帝隕落,才由仙漢強行設立了黑帝神位,扶了原本的赤帝遙領了此神位。我原本不覺得什么,但發現了始皇陵中居然有黑帝神壇,便有一種想法……”
藍玖看著這陰河流淌,儼然并非陽間的始皇陵,壓低了聲音道:“要是這黑帝并非活人呢?”
“要是黑帝陽間祭祀不得呢?”
“要是黑帝身在九幽呢?是不是就能解釋為何天夏、天商可祭黑帝,而天周,仙秦不祭!因為天周玉皇登天之后,九幽被封印,再無法侵襲地仙界,所以再祭祀黑帝,有可能引來九幽,由此成為禁忌。”
“同樣,天界和九幽相對,所以不能設黑帝,唯有原本的赤帝隕落,到了這始皇陵中,才能被封為黑帝。”
“因為黑帝神位已經墜入九幽,不再是正神!”
崔啖驚駭的猛然回頭,打量左右,這才低聲道:“藍師弟你……你膽子太大了!這是我們能管,能想的嗎?”
他看著玄鳥旗上,直往黑帝祭壇的樓船,便要施法讓玄鳥轉向,駛向其他兩個地方。
“原本我還以為那九幽魔語標記的地方,一看就知道是仙秦鎮壓有關九幽的東西,最為危險,而那星光攢聚之處,有一種不是始皇陵原本布置的感覺,和整個陵墓格格不入,害怕是天庭打入始皇陵的某些布置……”
“唯有這神壇祭臺最安全,但現在看來,這里才是最危險的,比什么九幽牢獄恐怖多了!”
這時候,一只斷裂的鹿角壓住了崔啖的手。
白鹿緩緩渡步而出,道:“別怕,那是自己人!”
李重拎著銅雀槍也無奈的從后面走出來,嘆息道:“它說是自己人,多半不靠譜。”
“但應該也是你師尊,我哥提前勾搭好的……”
“黑帝……黑帝的事情,玄天上帝才是最清楚的,昔年玄天上帝和紫薇帝君聯手制定《北陰酆都太玄制魔黑律靈書》,又稱北帝黑律,便是為了鎮壓太古黑帝的殘余影響!”
李重提醒道:“所以,欲探黑帝神壇,得用好裴二柯這般天生的巫祭才是!”
“當然,神霄派也可以引為助臂,他們祖師神霄道人,曾在玄天大帝門下聽講,故而神霄之中,亦有北帝傳承!”
說曹操,曹操到!
裴二柯從樓船之中走出,面色凝重道:“這樓船之中主祭太古白帝,徐福便在其中閉關,看到那白帝祭壇,我眼中的諸天神魔極是不安,祂們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但好似都極為恐懼。”
“徐福說的果然沒錯,這樓船之上很不安定,只怕會沾染不祥!”
“白帝?”
崔啖揉了揉眉角,進入始皇陵中,原本神秘無比,在地仙界早就和天庭五帝混淆的太古五帝神跡大增。
這下崔啖才知道,為何高高在上的五帝世家,聽聞始皇陵開,會不顧一切攜著鎮族靈寶而來了。
感情人家才是混在一個圈子里的。
“贏氏是殷商遺族,帝商氏乃是白帝之后,因此主祭白帝也是理所當然。”
藍玖為了修煉五色玄光,跟著錢晨進入歸墟之時,和小魚等人狠狠挖過一些神魔陵墓,很是知曉了不少九幽沉淀的禁忌隱秘,太古五帝身為五行之尊,尤其被他重視!
幾人對視一眼,都覺得不能再在樓船之上亂跑了。
“還是去找徐福,堂堂道君所在,什么神孽都翻不起浪花來!”
崔啖舉步往徐福所在而去,裴二柯卻搖頭道:“那可不是什么尋常神孽!那是白帝的神孽……”
神道為信奉之道,故而神祇為人所遺忘,不再信奉,便會有邪祟滋生,名為神孽!
裴二柯凝重道:“徐福在白帝神壇之中,不提我眼中諸天神魔的驚恐,只是我這眼睛略略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很多不祥,尤其其中有虎嘯……還有異夢和幻像,我回來的路上甚至看到了一些死者的影子!”
“虎嘯聲?”崔啖微微皺眉:“白帝乃是西方之神,西方白虎,祂顯化虎神之身倒也……”
裴二柯凝重道:“那不是一般的虎嘯,一聲之下,我眼中的九幽魔神顫顫巍巍,天庭諸神戰戰兢兢!”
旁邊的李重緩緩吐出了一口氣,低聲道:“有舊日惡神,食鬼為君,是為鬼虎!”
這一刻,趕來的李休纂、蜉蝣子等人和崔啖他們異口同聲道:“十一鬼疫!”
昔年歸墟之中,天庭威靈神王曾道:十一鬼疫之中,鬼虎乃是舊日惡神,食鬼山君;疫為瘟病之鬼;魅為物化之怪;咎與不祥、夢并無實體,玄虛異常;磔死是祭祀殘余,神食余之惡;寄生乃是詭異莫測,寄生于人的生命;觀為見異世界;巨為龐大不可查之惡物;蠱為微小不可察之惡物。
神孽之中,通常也有幾種。
往昔神祇為人遺忘,墮落為食用生人血食,吞噬恐懼靈情的邪神,便是鬼虎,以鬼為食,恐怖異常。
舊天神祇被太上鎮壓在毀滅道果之中,祂們的氣息沾染毀滅,便是‘不祥’!
神祇有托夢之能,被人遺忘的神祇若是托夢,欲讓人想起自己,因為其神性隱晦,那便是異夢!
神祇為人遺忘之后,祂們會故意放出昔年祭祀的殘余,神食余之惡,便是磔死。
若是神祇連同神域一起墜入九幽,那么祂們想要回來,不免會讓人看到祂們的神域,這便是‘觀’。
除此之外,蠱、巨、咎亦是常見的神孽……
太古白帝乃是貨真價實的舊天神祇,這艘樓船沾染了它的氣息,自然處處都是不祥,而徐福所鎮壓的祭臺更是邪神顯化,鬼虎出沒之地,難怪以徐福道君至尊,也要親自鎮壓這樓船中的邪祟!
鬼虎為十一鬼疫之首,更何況是白帝之鬼虎,此刻崔啖都打發了去托庇于徐福之下的心思。
不是害怕徐福打不過鬼虎,而是害怕徐福大方士的作風發作,為了鎮壓鬼虎,隨手在他們身上布置什么造化道的手段!
這時候,鎮岳宮的真傳帶著幾位道門新秀急急奔來。
他打散了發髻,披頭散發,這乃是道門之中的蓬頭咒。
昔年秦文公時,雍邑的南山上有一棵大梓樹神,亦是為人遺忘的舊神,化為神孽害人,文公想砍倒它,但一砍,就有九幽陰風刮起,黃泉血雨下個不停,那樹旋砍旋生,怎么也砍不斷。
適逢有巫病重,晚上來到山中,準備進入九幽,聽到有個九幽之鬼對樹神說:“若秦公使人披頭散發,用紅絲繞纏在樹上砍伐你,你不就沒轍了?”樹神聽了默然無語。
第二天,大巫聽到的鬼話傳到秦文公那里,秦文公按傳言去伐樹,大梓樹果然被砍斷了!
于是巫道之中,便有披頭散發,以驅鬼神的蓬頭咒法,是為人發絲之中有神玄華,披發可以使祂出來庇佑的緣故!
道門大興之后,吸納了許多巫道的儀軌,蓬頭咒便是其一,昔年諸葛武侯尤善此咒,曾以此法,驅天庭諸神借來東方滔風,配合大都督周瑜的火咒于赤壁焚燒曹魏樓船連舟。
但此咒終究起于巫道,道門近些年來已漸漸不用……
如今能逼得太華山鎮岳宮的真傳施展這等上古咒法,可見其已經被逼到了絕路!
鎮岳宮的清角道人右手一揮,將旁邊幾位同道甩到了崔啖他們面前,咕嚕嚕的滾成了一團,自己猛然回身猛然噴出一口舌尖血,道:““天蓬天蓬,九元煞童。五丁都司,高刁北公。七政八靈,太上浩兇!”
“長顱巨獸,手把帝鍾。素梟三晨,嚴駕夔龍。威劍神王,斬邪滅蹤。紫氣乘天,丹霞赫沖。吞魔食鬼,橫身飲風。蒼舌綠齒,四目老翁。天丁力士,威南御兇……”
他批頭散發,發絲之中有玄黃之氣垂落,護住了自己。
同時四言一琢齒為節,這神咒并非喉音,也非舌音來看,而是叩齒發音,上下之齒相擊,發出猶如玉磬的神音。
五音之中,唇、舌、齒、牙、喉,亦是對應宮、商、角、徵、羽,五行之屬!
齒屬金音,有金石之聲,伴隨金聲玉振,更有三十六齒之中,丹朱之神在同時念誦神咒……這一刻,太華山道脈真傳的底蘊才顯露無疑,無論是五行金聲,還是黃庭身神之中的齒神丹朱和發神玄華,俱都顯現,加上北帝黑律的《天蓬咒》,此等法術,便是陰神鬼王亦要被打的魂飛魄散!
但面對身后的邪祟,即便是天蓬神咒,亦只能勉強壓制。
隨著一聲凄厲的貓叫聲,猶如指甲劃過金屬的刺耳,驟然撕破了天蓬咒。
一道黑影閃過,撲殺而來,兩道爪印驟然劃開虛空,崔啖刷出的五色神光猶然被撕裂,花黛兒勾出去,卷向清角腰腹的飄帶也被瞬間撕碎成漫天的布條。
爪痕劃過了清角的咽喉,李重大夏龍雀的四靈式才將那道如貓的黑影一分為二。
四靈之力,斬斷黑影,卻赫然無法將它完全斬滅,反而黑影只是小了一圈,再次合二為一,撲向清角。
而此時,裴二柯眼中驟然射出一道神光。
原本已經中斷的天蓬咒突然滾滾而來,在周圍回蕩,法咒之音徹響整座樓船:“炎帝裂血,北斗燃骨。四明破骸,天猷滅類。神刀一下,萬鬼自潰!”
天蓬咒念過一遍,化為一柄神刀如電貫穿了黑影,生生將其磨滅!
清角捂著咽喉,幾步踉蹌,才來到崔啖他們中間。
他咽喉已經被完全撕裂,往外冒著絲絲的黑血,姜尚連忙給他喂下一枚靈丹,穩住了他的傷勢。
李重收刀而立,看到黑影的殘骸跌落甲板,赫然是一具腐爛的不成樣子的貓骨。
他凝視那不入五行,宛若禁忌的貓骨,口中這才擠出兩個字:“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