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小說
一炷香的時間,轉眼過去。
在諸多寂字輩和淳字輩的僧人紛紛戰死之后,剩下的少林弟子們也逐漸意識到了今日這伙人恐怕不是他們能對付得了的,與其白白送死,不如從長計議……
于是,幸存的僧人們都開始往后山那兒跑,期間死走逃亡、各安天命,不多贅述。
而那伙蒙面人呢,咱前面也說了,他們也知道想要把對方殺得一干二凈是不可能的,所以也沒有去追的意思。
最終,他們都聚集到了寺院深處的一間小小禪堂前,默默等著。
也沒等太久,那名玄衣蒙面人,便在孟啟和另外兩名蒙面人的帶領下,悠然行到了此處。
“主人,此處便是那寂塵的居所。”見少莊主來了,其中一人便上前稟道,“您看……”
“我來吧。”孟啟說著,便擺了擺手。
眾人見了他的手勢,便立刻分列兩旁,讓出一條路來。
孟啟依然是閑庭信步地走到了禪堂門口,然后朗聲言道:“素聞寂塵大師乃是當今少林的第一高手,晚輩今日前來討教,還望大師能屈尊與在下一會。”
話,是沒什么毛病。
但在當下這種情境下說出來,著實虛偽了些。
“阿彌陀佛。”
一息過后,只聽得一個平靜的聲音輕誦佛號。
聲音起時,那禪堂的門也隨之從內側打開了。
寂塵大師面容蒼老、須發皆白,著一身打了多處補丁的粗布衲衣,脖子上掛的也是一串最樸素的木頭佛珠。
他就這么步履蹣跚的……慢慢從門內走了出來,仿佛就是一個普通的老人。
但那一瞬,周遭所有的蒙面人卻都本能地繃緊了神經,如臨大敵。
他們就好似一群見了獅子的豺狼,不由自主地便弓起了身子、豎起了毛發,做好了撲上圍攻的準備。
當然……也有例外。
這群人中武功造詣最高的幾人,以及那名玄衣蒙面人,此刻尚能保持冷靜。
“孟施主,別來無恙啊。”寂塵說話也不拐彎抹角,他出來便直白地點出了眼前的人是孟啟。
孟啟也很給面子,他在聽到這句后,稍稍遲疑了一秒,便主動把蒙在臉上的布給揭了。
此前他連“少莊主”這個稱呼都不讓旁人喊,是因為當時這寺內還有不少活著的僧人,但此刻這些人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眼前這將死的老和尚了,故他想了想,也就不再遮掩。
“大師好眼力,竟能立刻識出在下。”孟啟緊接著便由衷地夸贊了對方一句,因為在他看來,對方是不該識破自己的,他也不確定為什么能識破。
論武功講內力,孟啟幾乎從未在公開場合動過手,偶爾動手了也不會拿出“真本事”,所以江湖上見過他真正武功的人,除了他毓秀山莊的自己人,基本就是些死人了。
而身形樣貌呢,考慮到孟啟這蒙面蒙得還是比較到位的、顴骨以下遮得都很嚴實,寂塵這個只在過去幾次武林集會的大場合中見過他一兩面的老和尚,隔了那么久能把他認出來的概率也極低。
再就是說話的聲音了……這個嘛,比身形樣貌還要不靠譜,除非你的嗓音和孫亦諧一樣有特點,不然誰能聽過幾次就記住呢?再說嗓音相似的人遠比長相相似的多,也很難以此作為依據來確認身份。
“唉……”沒想到,寂塵大師很快就主動給出了答案,“老衲也只有在‘此時此刻’,才能‘看得如此分明’了。”
但他的答案,在場沒人聽得懂。
“大師話中玄機,吾等實難參透。”孟啟也不在這事上進一步試探和糾結,反正在他看來這老僧命不久矣,現在的問題只是如何才能用最小的代價干掉他,“不過……我等要行之事,大師卻不難猜到吧?”
“老衲無須猜測,也無力阻攔諸位。”寂塵說著,便垂首合十,“我只求孟施主……”他頓了頓,“和你背后的那位朱施主……”他這后半句所指的,自是那名玄衣蒙面人,“能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早日迷途知返,莫再徒增業報。”
不妙。
這是孟啟腦中蹦出的第一個想法。
因為此刻寂塵的話語、還有其說話的語氣,聽起來太過平靜、太過真誠了……
這反而讓孟啟感到恐懼——他覺得這就不是一個“人”該有的反應。
越有城府、越了解人性的人,就越害怕遇到這種言行超出自己理解的人。
“殺!”
孟啟慌了,怕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殺”字會脫口而出。
而周圍的蒙面人倒是沒他想得那么多,他們只是感覺到寂塵身上有一種他們難以言說的東西,要形容的話,就是這伙人的武學境界,剛好到了可以看出“這禿驢境界遠在我之上導致我已經看不清他到底在哪兒”的水平,這幾乎逼得他們透不過氣來。
所以這個動手“殺”掉對方的命令,也是讓他們繃緊的神經得以釋開的一道命令。
他們每個人都爆發出了自己的全力,瞬間就在寂塵大師身上留下了幾十道致命的傷痕,就這,還不算內傷……
但在一輪齊攻之后,這些蒙面人又全都不約而同地“一擊即退”,好似沒有人想在寂塵的身邊多待一秒。
風,還在吹著。
雪,又紅了。
寂塵大師還站著,但他已經不動了。
他便如一株枯松、一座老巖,雙手合十,垂首佇立,滿身浴血。
過了許久,孟啟才敢靠近,伸手摸了摸對方頸上的脈門。
這不摸不要緊,一摸他立刻神色陡變。
“他……”孟啟回頭,看向那玄衣蒙面人,也就是寂塵口中的“朱施主”,或者說,我們都認識的那位“庶爺”。
“怎么了?”庶爺也很好奇,“難道他還沒死?”
“不……他死了。”孟啟皺眉道,“只是……”他說話間,又掃了周圍其他的蒙面人一眼,仿佛在確認還有沒有人發現這一情況,“他的身上……根本沒有內力。”
此言一出,那些蒙面人也俱是驚而失色。
他們難以相信,一個沒有內力的人,剛才居然能把他們懾得如同一群應激的野獸。
“什么意思?他是被人廢了武功?”庶爺又問道。
“不……”孟啟緩過神來,冷靜思考了一下,“更像是……他在我們來之前,就把一生的功力都渡給了別人。”
話說至此,包括孟啟在內的所有人,又都后知后覺地提起了精神,將視線投向了那間禪堂。
因為這時他們都意識到了,那里頭可能還有別人。
他們猜得也沒錯,禪堂的里屋,確實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名叫白如鴻。
“金丐”“銀道”“銅儒”“鐵僧”,是這江湖上無人不知的四位高手,且四位皆可堪稱怪俠;只是這“銀道”白如鴻,自打前幾年被極樂蠱重傷后,就沒有再在江湖上行走過了。
當然,他也并非一直是“廢人”的狀態,事實上,在白道長被淳空小師父帶到少林來養傷后沒多久,渺音子就悄悄來造訪過他一次,并且給他服下了一枚玄奇宗的療傷丹藥。
這丹藥可不是黃東來那種“愛好者”煉的,而是他們玄奇宗煉丹房里正經“會玩兒”的道長給制作的,所以白如鴻服完后其實身體就日漸恢復了。
此后他一直沒有下山,是因為渺音子當時替不動子給他帶了段話,說是:你此番劫數過后,反倒是得了一段山上許多師兄師叔們都不曾有的機緣,日后你不妨就留在少林,與那寂塵大師多探討一下佛法,無需太久,你二人便會見那“通天大道”。
于是,白如鴻真就住下了,然后他一個道士,還是幾乎沒研究過任何道學的那種掛名江湖道士,愣是開始天天跟寂塵大師一起研究探討各種經文。
這一晃眼,就過了兩年半,而這兩人的道行,至此儼然已超過了渺音子。
列位別激動啊,這里說的“道行”可不是和“戰斗力”掛鉤的那種概念,而是純粹“悟道”的那種道行。
在修道之人看來這其實也不算是什么奇事或個例,因為“千年悟道”和“一朝悟道”本質上并沒有區別,你悟了就是悟了,花了多少時間并不重要。
“天機”、“劫數”、“道緣”這些……來不來的,也從來不是人能決定的。
甚至一件事的好與壞、一個人的生或死,都未必是人們一般所見到的那樣。
白如鴻,這個當初因為“根骨和資質太差”,性子太“軸”,而被老道們認為完全不適合修道的人;這個被不動子出于同情才收為玄奇宗“記名弟子”的人;這個自稱道士幾十年,但在“被廢”之后才真正開始去看經書的人……現在,卻是悟道在了渺音子之前。
“諸位施主,不必害怕。”
當那群蒙面人謹慎地摸進禪堂的里屋時,坐在一個蒲團上、背對門口的白如鴻,閉著眼睛便開口了。
他現在說話的語氣,和當初那個聲如春雷,氣勢沖天的剛正俠道,簡直判若兩人。
如今的白如鴻,說話的口氣與那寂塵大師倒是相似,皆是古井不波,循循善誘。
“貧道與寂塵老友一樣,已經失去內力了。”白如鴻見那些人不回話,便接著道,“那個得了我們內力的人,也早已不在這兒了。”
此言一出,說實話,孟啟等人,確是松了口氣。
且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他們一點兒都沒有懷疑白如鴻這話有假。
“晚輩可否一問……那個得了二位內力的人是誰?”隨后孟啟便想到了,對方口中的那人將來會是個很大的威脅,故干脆就問出來了。
但白如鴻沒回答他,而是言道:“可否……讓朱施主進來,與貧道一敘。”
按常理來說,這無疑是個危險的邀請,萬一白如鴻說謊了,他其實還有武功,那庶爺一進屋,白如鴻暴起將其劫持,今兒這情勢可就不好說了。
但在孟啟開口拒絕之前,庶爺卻很快回道:“好啊,既然道長有話要與我說,我便聽聽。”
說罷,他也不猶豫,邁步就往那里屋走。
孟啟也是一個識趣的人,既然庶爺自己這么說了,那他斷不會再去質疑或勸阻,于是他立刻打了幾個手勢,招呼其他蒙面人和他一同退了出去,任由白如鴻和庶爺一對一在屋中談話。
很快,庶爺也在一個蒲團上坐了下來,并且也揭開了自己臉上的蒙面黑布。
“白道長是嗎?”以庶爺的情報網絡,能叫出眼前之人的名號并不難。
“正是。”白如鴻這時才睜開了眼睛,淡淡地望著對方,“朱施主,有禮了。”
“您就不先問問寂塵大師他怎樣了嗎?”庶爺的第二句話,就是個頗有攻擊性的問題。
“不必了。”白如鴻卻仍是沉聲應道,“老友功德圓滿,先行一步……貧道再講幾句,便也會隨他去的。”
“是嗎……”庶爺用很隨意的語氣念叨了一聲,再道,“說起來,道長與大師,似乎都認得我?這又是為何?”
這確實不正常,因為這世上知道庶爺姓什么的人理應不多。
“如果我說,是因施主身上有真龍之相,施主會高興嗎?”白如鴻道。
“呵……”庶爺冷笑,“何謂‘真龍’?本朝太祖是真龍吧?但他也不過貧苦出身,按道長所說,難道在太祖爺要飯的時候,他就有了所謂的真龍之相?”
“那施主以為,何謂真龍?”白如鴻反問。
“登天為龍即真龍,落草的龍種似雜種。”庶爺這前半句還像樣,后邊兒干脆就是一種罵街的畫風了。
“好一個落草的龍種似雜種……”白如鴻道,“看來施主這份‘登天’的執著,確不是貧道三言兩語就能化解的。”
“道長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們是怎么認得我的?”庶爺還在咄咄逼人。
白如鴻卻不管他說的,只是接著道:“貧道這一生,也曾這般執著……而一個‘人’若是太執著了,便容易入‘魔’……想來當年師尊他也是看到了這層,才不愿收我上山吧……”
庶爺見對方似乎不想說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故也不再第三次問了,而是接道:“這么說來道長現在已經放下執著了?并且你想讓我也放下?”
“那也不是。”白如鴻搖頭,“若能勘破,業障不存,本無一物,何談拿起放下。”
“呵……”庶爺笑了,“道長這是跟我講經來了?”
“唉……我說的確實太多了……”白如鴻嘆了口氣,再道,“我知施主仍心存一絲善念,并非向惡之徒,奈何你背負的業障太重,將來終究要化作許多人的劫數……故貧道在此也只能勸一句,只要施主在‘最后’仍能存有那‘一善’之念,你便依然是人中真龍,終不成魔。”
庶爺聞言,沉默半晌,冷冷道:“那我要是沒能如道長所言,保有那所謂的善念,最終成‘魔’了呢?”
他這句話剛出口,白如鴻竟突然伸手,攫住了他的手腕。
“那你就記住貧道最后這句話……”緊接著,白如鴻便探身向前,在庶爺耳畔快速說了七個字。
庶爺聽罷,愣了幾秒,遂神情復雜地轉頭望向了對方。
卻不料,就這短短幾秒的功夫,白道長已然是沒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