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天上又飄下紛紛揚揚的雪花,庭院里的地面鋪上薄薄一層,不遠處的殿宇屋脊銀白堆砌,入目一片雪白。
李承乾嘆了口氣,似是對李君羨說,但更像是自言自語:“這就是天家啊,無論怎樣血脈親情都難抵這種種猜忌,極致的權力意味著極致的利益,但天下間的利益有所定數,有人多了便會有人少了,而人活一世,說到底都是在利益之中不斷抗爭。”
無論他有沒有殺晉王之心,所有人都認為他有。
既然認為他有,那么不管他到底有沒有,晉王的生死安全都將遭受嚴峻考驗。
畢竟所有人都認為他有殺晉王之心,那么只要晉王一死,必然是他這個皇帝為了剪除后患而戮害手足。
連李佑都這般認為,遑論旁人?
身后,李君羨低著頭,心中充滿濃濃的厭倦。
越是接近天家,就越是明白那種極致權力之下因為利益爭斗而產生的骯臟、齷蹉。父子相疑、手足相忌乃是尋常,甚至就連后宮之內的爭斗都伴隨著刀光劍影、生死搏殺,相比于朝堂絲毫不遜色。
動輒將所有人都卷入深不見底的黑淵之中,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大丈夫縱然是死,也應當馬革裹尸、所有傷痕都在胸前倒在沖鋒的道路上,若是殞歿于這見不得人的黑暗之處,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但此刻,李君羨一句話都不敢說。
李承乾轉過身,沒理會心事重重的李君羨,徑直來到御案前將卷宗丟進墻角的炭盆之中:“回去將有關此事的所有痕跡清除干凈,勿使有只字片語流傳出去。”
“喏。”
李君羨明白陛下的心意,但猶豫一下,低聲道:“但昨夜諸位親王殿下聚會,席間皆聽聞齊王此言……”
諸般卷宗、記錄可以銷毀,所有涉事之“百騎司”人員可以封口,但與會的諸位親王若將此事傳揚出去,那又該怎么算?
他可不想不明不白的最終背上一口大黑鍋。
李承乾道:“我會派人警告他們一下,尤其是李佑!”
旁人怎么認為他控制不了,可自己的弟弟怎能有這種想法呢?
這個混賬!
“喏!”
李君羨再不多言,見陛下再無吩咐,告退而去。
出了御書房,走在落雪紛紛的禁宮庭院之中,身邊紅墻之上的黛瓦被覆滿白雪,李君羨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知道現在陛下不可能放任他離去,“百騎司”作為帝王之耳目、爪牙,除他之外任何人前來統領都不能讓陛下徹底放心。
君王之信任好似一柄雙刃劍,給予他極大權力、地位的同時,卻也將他禁錮于這方寸之內。
看來,必須盡快培養一個接班人了。
眾所周知,絲路分南北。
北道穿行中亞,由姑墨越天山,過闐池,繞蔥嶺北到康居的郅支城,或從疏勒越蔥嶺到大宛、康居、奄蔡,奄蔡,抵達黑海北部城市潘提卡丕昂,此地乃東西方貨物的轉運集散地。
南道則更為遙遠、曲折一些,由莎車南下經塔什庫爾出明鐵蓋山口,入瓦罕經蘭氏城至木鹿城,再由木鹿城南下大夏西行到“百門城”,然后繼續西行到鶴秣城,復西南行,經哈巴丹,到太西豐和底格里斯河岸的塞琉西亞。
此道自此再分兩條,或西北抵安都城,或西南方向到大馬士革。
木鹿城位于帕米爾高原以西,猶如鑲嵌于沙漠之中的一顆明珠,隔著沙漠與波斯高原遙遙相望,乃是絲綢之路上最為重要的補給點,由此逐漸發展為最重要的中轉站之一,戰略位置極高。
多日以來連降暴雪,整片馬雷綠洲都被覆蓋于白雪之下,與遠處的沙漠連成一片、無分彼此。
城主府中,胡子拉擦、眼窩深陷的葉齊德灌下一口烈酒,猩紅的眼珠瞪著面前的“東道使”謝赫,語氣極為嚴厲:“無論如何,都必須將城中全部糧食、兵器收繳上來以供軍隊使用,否則我將你軍法處置!”
木鹿城是大呼羅珊的首府,軍事、經濟重鎮,如今更是阿拉伯帝國進攻河中地區甚至更遙遠大唐的橋頭堡,由帝國“東道使”鎮守,便是這位五短身材、肥碩油膩的謝赫。
聞聽葉齊德之言,謝赫一張肥臉幾乎擠在一起露出一個為難的表情,棉服將肥碩身體勒得好似蠶蛹一般,苦苦勸諫:“王子殿下,萬萬不可啊!近日連續大雪、道路冰封,聚集于城中的商賈未能及時散去,又遇到唐軍抵達城外,城內一片惶恐。若是這個時候強行征繳糧秣、兵器,必然使得城內亂成一團,您要知道,當下各族混居于木鹿城,帝國子民或許聽從您的號令,但其余各族卻未必!一旦城中亂起,豈非給予城外的唐軍可乘之機?”
作為絲綢之路上的節點、東西方交匯之中心,木鹿城內常年定居之人口達到十余萬,再加上數萬流動人口,在整個西方世界都是首屈一指的大城。
也因此導致城內各族混居,形成一個又一個因族群而聚集在一處的勢力,即便以阿拉伯人之強硬也不能一一予以懾服。
一旦強行征繳糧秣兵器,勢必導致城內未戰先亂,豈非敗亡之道?
葉齊德面色陰沉,雖知謝赫之言有理,卻也顧不得那么多了:“我由可散城一路敗退而來,唐軍有如跗骨之蛆一般緊追不舍、陰魂不散,數次接戰無一勝績,軍隊減員嚴重,無數糧秣輜重丟棄損毀,若不能及時得到補充,如何固守木鹿、擊退強敵?”
且不說如此一路敗退回到大馬士革將會遭遇怎樣的懲罰,單只是這大雪滔天道路冰封,離開木鹿城被唐軍輕騎追逐于大漠之中的結局只能是全軍覆滅。
到了這一步,他已然無路可退,只能拼死一戰。
謝赫急的一頭汗水,松了松領口讓呼吸順暢一些,提議道:“城中尚存有一些糧秣軍械,下官馬上取出分發至軍隊,然后讓郎中對傷兵進行診治,再發動城內商賈捐贈一些物資……如此穩定軍心,或可一戰。”
面對謝赫堅持立場,葉齊德也很是無奈,總不能將這人殺了吧?
對方身為“東道使”已經是帝國高官、封疆大吏,其身后家族在大馬士革實力雄厚,一旦殺之馬上就會引發整個木鹿城的混亂,守城部隊搞不好頃刻之間就會嘩變……
只能忍著氣,催促道:“那就快一點!唐軍極其瘋狂,即便是這等大雪怕是也拖不住他們攻擊的腳步,說不定明日一早便會向木鹿城發動進攻!”
自可散城大敗,他的膽魄早已被大唐給打得稀碎,心中充滿畏懼。
誰能想到大食帝國軍隊即便敗退仍有十余萬之際,兵力處于劣勢的唐軍居然還敢兵分兩路、分而追擊?
他并不在意奧夫、馬斯拉瑪等人的生死,但故意分兵卻未能吸引唐軍主力前去追殺,戰略徹底失敗,這才導致他被薛仁貴一路追逐、狼狽不堪。
無論戰略還是戰力,他都完敗。
謝赫對于葉齊德的擔憂卻不屑一顧,只以為是這一路追殺嚇破了膽:“王子放心,木鹿城城高墻厚、兵力充足,若在外野戰勝負不得而知,但在這冬日里固守城池,卻是十拿九穩,任憑唐人再是囂張剽悍,也只能止步于木鹿城下!”
葉齊德提醒道:“唐軍火藥威力無倫,堅固的城墻根本擋不住他們!”
只需想起可散城的城墻在火炮爆破之下猶如殘渣碎瓦,以及幾十上百門火炮轟鳴的場景,他便瑟瑟發抖。
謝赫卻不以為然:“前方戰報下官也早有得知,卻并不認為火藥當真能夠無堅不摧,之所以可散城被攻破,原因只在于城墻不夠厚。只要城墻夠高、夠厚,唐軍火藥也如隔靴撓癢,不值一提。”
天底下哪里會有真正無堅不摧之存在?
任何武器都有一個臨界值,譬如鋼刀、長矛,固然洞穿皮甲如無物,但是在精鋼甲胄面前卻無能為力。
他認為木鹿城便是那一副精鋼甲胄。
葉齊德緩過神,想了想,也覺得謝赫之言有些道理:“況且唐軍輕騎追殺、長驅直入,其后勤補給肯定跟不上,別的還好說,這火藥卻一定是來不及補充的。”
火藥不足、火炮跟不上,單以兵卒戰力而論,未必一敗再敗吧?
此刻木鹿城背,無數軍營駐扎于一處山坡的向陽一面,旌旗在寒風暴雪之中獵獵飛舞,身著棉衣的兵卒策騎在營地之外往來巡弋,時不時側頭眺望一下南邊隱于風雪之中的大城輪廓。
軍帳之內,薛仁貴脫去甲胄穿著一件棉衣坐在火爐之前,低頭看著鋪展于肩頭的輿圖。
其實并不需要仔細查看,木鹿城之所以具有極高的戰略地位,僅只是因其地理位置足夠優越,其地勢則完全無險可守。
但是根據情報顯示,木鹿城城高墻厚,卻是極難順利攻陷。
“報!啟稟大帥,王曉杰部前來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