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公主埋怨道:“那房俊囂張跋扈、無人可制,你難道不知?只去將錢帛借回就好,何必出言不遜呢。”
她對自己的心情也很是感到怪異,最重的并不是房俊發飆,而是埋怨周道務不該當面挑釁房俊……
不過仔細想想就明白這股怪異來源于何處,或許周道務倚仗自己是大唐駙馬便自持身份,認為房俊總要顧念一些情面不至于太過分,可你周道務再是駙馬,難道比得上當初的張孫沖?
那可是太宗皇帝與文德皇后一并為長樂公主指定的駙馬,關隴長孫氏的嫡長子、家族繼承人!
結果呢?
還不是被房俊扯著一條腿在地上拖行招搖過市?
那棒槌親王也敢打,在他眼里你又算什么?
沒有直接打出府門,臨川公主居然感到很是慶幸……
周道務面色難看。
他也有些后悔,因為一直以駙馬之中“領袖”自居,想要維護身份地位就必須時刻彰顯與眾不同,“敢言旁人不敢言之事”,見一眾駙馬在房俊面前唯唯諾諾,他便下意識的懟了房俊兩句。
本想著以此來彰顯與旁人相比之不同,卻不料房俊這個狗東西翻臉太快,結果非但未能維護威望,反而因此顏面掃地……
想到郁悶后悔之處,周道務以手捂臉,狠狠揉了揉。
東征之時押赴俘虜由陸路回京,途中驟遇暴雪,為了節省糧食、加快行程故而下令殺俘,萬余高句麗俘虜慘死于遼東的冰天雪地之中,結果事敗遭遇御史彈劾動了營州都督的官職,勒令回京閉門思過,導致十余載打拼之前程毀于一旦。
所幸靠著父祖余蔭、太宗寵愛,尚能以駙馬之身份游走于勛貴之間,又精明強干、素有義氣,得到諸多駙馬之擁戴,可以說太宗皇帝一眾駙馬之中除去地位超然的房俊,余者皆以他為尊。
然而今日在房家當眾受辱,致使他威望掃地,在駙馬之中的地位必定驟然降低……
見郎君一臉懊悔怒忿,臨川公主扯開話題:“不與他借錢也好,那廝臉厚心黑指不定將來冒什么壞水呢,府中缺額先從我這邊出,度過這回難關再說。”
周道務很是羞愧:“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非但不能封妻蔭子、護佑妻兒,反而遇到難事還指望著妻子嫁妝,實在是無地自容。”
大唐風氣如此,雖然婦女之地位有所提升,但因國勢強盛、橫掃寰宇,國內尚武之風盛極一時,男人皆崇尚封侯拜將、弓馬嫻熟,導致志氣高遠、頂天立地。
就連杜荷那等腌臜之輩尚且不愿動用公主陪嫁,遑論素來自視甚高的周道務?
奈何家中景況不佳,卻也不得不放下男兒尊嚴,尋求妻子之幫襯……
正此時,忽見府中管事匆忙而入,疾聲道:“殿下、家主,內侍總管王德說是奉陛下口諭而來。”
夫妻兩個趕緊起身:“快請!”
來到門口,便見到王德已經等在這里,笑呵呵的先向臨川公主施禮,繼而被夫妻兩個請入正堂。
入座之后,王德見堂中再無他人,遂從懷中掏出一張錢鈔雙手呈遞給周道務,笑著道:“陛下聽聞周駙馬與太尉之間或有糾紛、憤而離去,故而命奴婢帶來三十萬貫錢鈔,以做應急。”
周道務先是一愣,繼而急忙擺手拒絕:“上次時吾等迫于無奈不得不入宮求助,但內帑之錢帛乃陛下私產不可輕易動用,以免牽連甚廣……還請總管將錢鈔收回,替微臣謝陛下體諒之恩。”
王德雙手捧著錢鈔奉上,笑著道:“陛下有口諭,非是他不愿慷慨解囊,實在是規矩不好破壞。不過這些錢非是出自內帑,而是陛下與皇后的日常用度,先借于你應急,但要還的。”
“我……”
周道務心中暖流陣陣,眼眶發紅,這一刻他當真感受到什么是“寬厚”、什么是“仁愛”。
因聽聞他與房俊有些齷蹉甚至被驅逐離開,不愿他為了缺錢而至含羞受辱,所以特意遣人將太極宮日常用度之錢帛送來,以解他燃眉之急……
古往今來,何曾有君王這般替臣子著想?
將王德手中錢鈔接過,轉身沖著太極宮方向一揖及地,沉聲道:“微臣……謝主隆恩。”
君以國士相待,我自以國士報之。
如此而已。
房家那邊也落下帷幕,一眾駙馬或吵吵嚷嚷、或不情不愿的簽下契書之后,無視房俊酒宴之邀請,紛紛陰沉著臉心懷不忿的離去。
高陽公主將契書收攏一處放入錦盒之中,這才坐在椅子上喝口茶水,瞥了一眼旁邊優哉游哉的郎君,抱怨道:“這種得罪人的事兒往后還是少干吧,雖然咱并不在乎,可到底都是自家親戚,何必弄得關系這般僵硬?出門偶遇的時候見了面都不知說什么,很是尷尬。”
錢借出去了,人得罪光了……圖什么?
房俊嘖嘖嘴,嗟嘆一聲:“你以為我愿意嘛?還不是為了你的皇帝哥哥。”
高陽公主并不知昨日太極宮內之事,郎君回來也沒細說,但此刻聽聞郎君之言、再觀其神情,大抵也能猜出一些。
“即便如此,又何必對周道務那般苛刻?一視同仁就好,這般針對,有失寬厚。”
“要配合陛下嘛,我若不去得罪人,陛下又如何做好人?我將周道務當眾羞辱一番使其憤然離去,回頭陛下予以寬慰,定然使得周道務感激涕零、忠心不二。”
房俊再度嘆氣。
他不得罪人,陛下又有何理由獲取駙馬們感恩戴德呢?
恩出于上嘛。
高陽公主愣了一下徹底明白過來自家朗為何如此做派,蹙眉不滿道:“陛下何須如此?”
“平心而論,陛下天資平庸、韜略不足,想要在太宗皇帝光芒照耀之下有所建樹,難如登天。既然文韜武略都比不得太宗皇帝,又不甘于平庸,便只能另辟蹊徑,‘以仁為本’算是一個極佳之策略,畢竟皇帝手執日月、口含天憲,言出法隨、生殺予奪,可以雄才偉略,可以夙興夜寐,可以昏聵無道……但古往今來,從未有以‘仁德’立身之皇帝,倘若當真做到這一步,名垂青史有若等閑,便是千百年后拿出來與秦皇漢武太宗皇帝比一比,也未嘗不可。”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一家獨大的同時并非故步自封,而是吸納百家之精華加以改進收為己用,法、墨、兵等等學派唯有寥寥之殘余,余者皆被兼并一空。
如此,儒家之地位穩如泰山,不可動搖,必然為國之根本。
而儒家之精髓遍數三綱五常諸般奧義,歸根結底在于一個“仁”字,只要李承乾堅定不移的遵循“仁德之政”,必然被儒家所歡迎、尊崇,各方大儒爭先恐后為其辯經,歷史地位自然扶搖直上。
高陽公主不解:“可這其中有多少真心實意,又有多少逢場作戲?未必就是真的‘仁’啊。”
裝出來的“仁”,也算是“仁”嗎?
房俊搖頭:“真心實意也好,逢場作戲也罷,只要能夠堅定不移的將‘仁和’這二字貫徹實施下去,待到將來蓋棺定論之時,又有什么區別?”
即便有些時候是裝出來的,但倘若能裝一輩子,誰又能質疑呢?
高陽公主似懂非懂,想了想感慨萬千:“當真裝一輩子的話……也不容易。”
房俊頷首,笑道:“所以說君子論跡不論心,無論心里怎么想,能夠控制自己的欲望,該做的去做、不該做的不做,已經無限趨近于圣人了。”
什么是圣人?
“仁者愛人”即為圣人。
倘若李承乾當真一以貫之、以仁示人,儒家自會將他抬上圣人之地位。
一位圣人皇帝,是所有人都崇敬且需要的。
齊王府內。
大雪紛紛揚揚簌簌落下,飄舞的雪花被屋檐下懸掛的燈籠照映得略顯淺紅,仿若落英繽紛。
書房之內,溫暖如春。
侍女皆被趕走,門窗緊閉,六位親王圍著窗前一方圓桌而坐,桌上火鍋冒著騰騰熱氣將窗戶玻璃上凝結水汽,一盤盤切得薄薄的鮮嫩羊肉倒入火鍋,翠綠的蔬菜洗的干干凈凈盛放在盤子里,十幾壇子葡萄酒堆放一邊,兄弟幾個齊齊下著筷子撈肉,時而舉杯碰飲,氣氛很是熱烈。
李佑興致正高,扯去幞頭丟在一旁,又將衣領扯了兩下呼吸容易一些,大笑著道:“怎么樣各位弟弟,兄長這一回帶著你們狠狠的撈了一筆,心中可曾感激?”
再混賬的熊孩子也需要他人的認可。
一直以來,太宗皇帝諸子當中李佑的評價僅僅比李愔高上那么一點,真可謂“哥哥不親、姐姐不愛”,太宗皇帝的賞賜他從來輪不上,偏偏每一回叱責都跑不掉。
可現在呢?
看看弟弟們對他崇拜得無以復加的眼神,在他號令之下甘心順服之神情,無一不使得李佑尋找到從未有之的成就感。
弟弟們舉杯相敬,諛詞如潮,一時間兄弟和美、手足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