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齡點點頭,皇權、相權、軍權,相互之間如何斗爭、妥協、共存,這是自古以來每一個政權都要面對的難題,大唐也不能例外。
政事堂、軍機處之設立,的確使得軍政兩方面的事務由更為專業的人來掌管,最大限度減少犯錯之可能,使得國家機器平緩運轉。但與此同時,也相對應的削弱了皇權,使得皇帝束手束腳、備受鉗制。
長此以往,皇帝豈能心甘?
斗爭無處不在。
房俊能夠在威望卓著、權傾朝野且掌握強大軍隊的同時始終保持克制,且懂得退讓、妥協以彌補皇權削弱所帶來的弊端,已經算是一個極為成熟的政客了。
能力再強,若不懂得妥協、退讓,那也難成大器。
所以房玄齡極為欣慰。
“那么林邑國是怎么回事?”
房玄齡對于自家兒子的能力極為信任,既然東洋、南洋等國皆能完全控制實施“民選”,豈能獨獨漏下一個林邑國?按照常理,在林邑國冒出一絲半點反叛苗頭的時候,水師大軍就應該已經撲上去碾壓殲滅了,豈能容許那個諸葛地上躥下跳、挑釁大唐天威?
背后必有文章。
果然,房俊笑著道:“諸葛地心懷異志是真,但水師過于縱容也是真,林邑國內部既不穩定,即便暫時以武力予以壓制,但遲早有一日還是會爆出來,與其將來頭痛,還不如使其聚集一處、一鼓蕩平。另外,這些年水師在海上縱橫無敵,國內有些人已經忘了水師之強大,波斯海的戰爭又距離太遠未能過多感受,心中多有不忿、鄙夷,所以水師需要一場雷霆萬鈞的大戰,讓那些人見識見識什么是皇家水師的戰斗力,不僅海上無敵,陸地之上依舊是諸軍之冠。”
新政若想順利實施且有所成就,海洋利益乃重中之重,若無海外之財富以及廉價之資源、勞力,單純依靠農業社會為根基的內陸,第一輪的基礎設施建設想要完成都有如登天。
“要想富、先修路”,這是放諸古今而皆準的道理,大唐幅員遼闊,即便僅在關中、河東、中原、河北等地修建道路將各處大城連接起來,便是一個曠世之工程,沒有三五十年持之以恒的投入豈能完成?
溝通南北的大運河雖在隋煬帝手中開鑿,但其實配套工程尚未全部完成,加之年復一年的筑堤、疏浚,又是極大的投入。
神州大地之上如此曠世工程,所需投入的人力、物力、財力實乃天文數字。
難道如隋煬帝那樣發動全國人民去服徭役?
各種苛捐雜稅攤派給全國百姓?
大唐存亡或許房俊不太在乎,但天下百姓多吃一點苦都是房俊不能接受的。
海外的財富、人口、資源輸入,便是擔起這些超級工程的根基。
而指望海外財富、人口、資源的穩定輸入,就需要一套完整且長遠的秩序。
這套秩序不能依靠皇帝來守護,更不能依靠世家門閥,只能依靠水師。
誰敢覬覦水師、覬覦這套秩序,房俊就要斬斷誰的手。
現在要做的是給天下人予以震懾,既是對外,更是對內。
震懾世家門閥,震懾貞觀勛臣,也震懾皇權。
“平衡”是王道,但“平衡”不是乞求而來,而是斗爭得來。
房玄齡頷首:“以團結求團結則團結亡,以斗爭求團結則團結存……是這個話吧?很有道理。”
這是兒子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聽得多了,他也入了心,愈琢磨愈是覺得金玉良言、至哉斯言。
只要想想兒子能夠領悟這樣的道理,便忍不住露出老父親的微笑。
后繼有人已經令人欣喜,青出于藍則愈發讓他老懷大慰。
到了他這個歲數,一生功業幾乎蓋棺定論,已經沒什么追求了,私下里與那些袍澤、老友們相聚之時攀比的已經不是功勛、爵位、官職,而是身后名、以及身后事。
身后名自不必說,以他房玄齡一生功業,最不濟也得是上謚“文昭”吧?
至于身后事,自然是指自家子嗣。
老一輩篳路藍縷、平定天下,創下偌大家業,即便不至于人死族滅,也總得傳承有序吧?這就要看子嗣們的能耐。
而遍數大唐,能與他房玄齡比兒子的,一個都沒有!
我生時輔佐太宗皇帝打遍天下、締造貞觀盛世,編纂《字典》造福后世,死后自有麟兒繼承家業、發揚光大……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如今最大的喜好便是鉆研兒子提出的一些政治、經濟學說……
房俊汗顏,卻也不能便捷這話并非出自他口,總不能隨便按一個人頭上吧?
“父親所言極是,當下大唐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實則正處于一個極度重要的轉型期,若是順利邁過去,足以奠定千年霸業、寰宇無敵,若是受阻于此,則難免墜入王朝輪回的巢臼之中,沉淪起伏、周而復始。”
“哦?說得這般嚴重,是什么轉型期?”
“生產資料的轉換。”
房玄齡頓時精神一振,放下茶杯,目光炯炯:“愿聞其詳!”
絲毫沒有向自己兒子請教問題的尷尬。
房俊想了想,組織一下語言,盡可能用通俗易懂的說辭去描述:“生產資料之轉換分為技術性轉換與經濟性轉換……所謂技術性轉換,便是將以往的生產資料進行升級、迭代,獲取更為高效的生產方式。而經濟性轉換,便是如何將產能過剩的絲綢、瓷器、玻璃、紙張等等生產資料,變成國家建設更為需要的人口、礦產。”
當然不止這么多的內容,但對于“政治經濟學”幾近為零的房玄齡來說,只能以此等淺顯的言辭去描述才能予以理解。
房玄齡沒有提問,字字句句慢慢咀嚼,若有所思。
農耕最初的刀耕火種,商周之時的鐵犁牛耕,西漢時期的代田法,魏晉南北朝的耕耙耱技術,大唐的貞觀犁、水車……農業耕作方式之演變他稔熟于心,卻從未用一句“生產資料之轉換”來簡潔明了的闡述。
從古到今“以物換物”乃是最為樸素、尋常的行為,到后來以貝殼、鐵錢、銅錢、布帛作為貨幣,直至如今出現的紙幣……原來都是在無意識的進行“生產資料轉換”。
以往那些的那些行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今洞徹其根本原理,自可分納歸類、無限延伸……
房俊執壺給兩人的茶杯之中續滿茶水:“隋末天下大亂、群雄逐鹿,放在史書當中是一段英雄輩出、豪邁璀璨的歲月,但是對于國家之破壞卻極其嚴重,導致百姓生活水深火熱。大唐立國,太宗皇帝英明神武開創‘貞觀盛世’,但短短不足二十年時間卻不足以修補那些千瘡百孔之損失,所以陛下登基之后施行之新政,最為重要的部分便是推行全國范圍之內的基礎設施建設。”
“沒有四通八達、平坦寬闊的道路,談何富裕?”
“水利不能興修、河道不能疏浚,談何河清海晏?”
“孤寡不能養育、病患不得救治,談何煌煌盛世?”
“而做這一切就需要近乎于無窮無盡的資源,大唐再是幅員遼闊、物產豐饒,也絕無可能足額供應,且窮極物力的后果便是對國家竭澤而漁,造成無可估量之惡果。”
“所以兒子組建水師,將手伸向國境之外,用那些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衣穿、更不能用以建設的玻璃瓷器紙張,去向海外換取有用的物資,而前提便是有一個穩定的環境,不僅海外要穩,國內更要穩。”
“誰敢破壞當下穩定的大環境,我就打誰!”
最后這一句意氣猖獗、斬釘截鐵。
房玄齡敢肯定,如果貞觀勛臣做得很過分,自己這個兒子一定會亮出刀子、斗爭到底,將那些國之勛臣清掃干凈。
沒有叱責兒子的猖狂、狠辣,房玄齡微微頷首,道:“為父雖然老了,但若是有能夠為國家健身出力的需要,義不容辭。”
房俊輕輕吐出一口氣:“多謝父親支持!”
房玄齡喝口茶水,面色慨然:“我不是支持你,我是支持這個國家,是支持生活在神州之上卻飽受磨難的百姓。”
回到后宅之時已經掌燈,妻妾、兒女們早已翹首以待,見到房俊歸來,俱是喜形于色。幾個孩子圍攏上來親熱的叫著、跳著,房俊則將閨女抱在懷里坐在椅子上,回答著兒子們的各種問題。
高陽公主帶著蕭淑兒、金勝曼擺好酒菜,一家人坐在一處歡歡喜喜。
用罷晚膳,孩子們睡去,房俊換了一套衣裳與妻妾坐在花廳之中喝茶聊天,女人們除去關心遠在洛陽的武媚娘之外,也對魏王李泰前往“扶桑國”建國很感興趣。
夫妻之間總是需要這些閑暇之時看似不重要的聊天進行溝通,房俊與這個年代絕大多數男人不同,更愿意與妻妾們說這些沒甚用處的閑話,時不時開個玩笑,夫妻感情愈發柔和精進。
一壺茶喝完,便見到母親盧氏氣勢洶洶殺來……
隔著老遠,盧氏便嚷嚷起來:“二郎你個混賬又與你爹說了些什么?那老頭子待在書房飯不吃、水不喝、也不睡覺,已經魔怔了!”
房俊:“……”
壞了,今日與老爹說的有些多,老爹該不會又開始鉆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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