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
晌午時分,李承乾從沈婕妤處用過午膳,逗弄了一會兒襁褓之中的小皇子,心神舒暢的回到御書房小睡了一會兒,剛剛醒來洗了把臉,便有內侍通稟說是長樂公主求見。
對于這個嫡親妹妹雖然也有一些不滿,但總體還是極為愛護的,自然沒有不見的道理。
等到長樂公主入內,便見到李承乾正坐在窗前的地席上煮水沏茶,一應內侍都被驅逐,御書房內只剩下兄妹兩人。
見長樂公主斂裾施禮,李承乾隨意擺擺手:“不必多禮,快過來喝杯茶水。”
繼而見到長樂公主身上的道袍,微微蹙眉。
雖然李麗質天生麗質,縱然樸素的道袍穿在身上依舊清新脫俗、如玉如蘭,但到底失于華美、貴氣不足。
“你時常去終南山小住也就罷了,穿什么不打緊,但在宮里自是要穿得華美一些,即便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也得注意鹿兒的性格培養,整日里這般簡樸素淡,被小孩子看在眼里自是有樣學樣,我皇家公主出家修道乃是常事,但總不能連子嗣也跑去當道士吧?”
長樂公主欣然落座,笑吟吟道:“陛下說的是,以后我改一改。”
看著妹妹臉上的笑容,以及那股由內而外的恬靜、安適,李承乾一時間也心情大好,揶揄道:“呦,咱們的長樂殿下居然也能聽得進去勸?朕實在是受寵若驚。”
長樂公主知道陛下意指當初阻止她與房俊而不得之事,俏臉微紅,主動伸出纖長如玉的素手執壺斟茶,回懟道:“天下人皆言陛下寬厚仁和,乃謙遜質樸之君王,卻不知私底下也會唇槍舌劍、含沙射影,令人趙家不得。”
李承乾開懷大笑:“我這點口舌功夫,與你們姊妹相比簡直上不得臺面,長樂殿下謬贊了!”
“陛下,喝茶。”
“不必那么拘束,私底下的時候我更喜歡聽你喚一聲大兄。”
“嗯……大兄。”
“這才對嘛,我雖為皇帝,但還是希望咱們兄弟姊妹始終如幼時那般相親相愛,有時候即便吵架轉個身也能恢復如初、毫無芥蒂,‘孤家寡人’這個詞聽上去就不大好,實則其中辛酸外人不足道也。”
李承乾喝著茶水,嗟嘆不已。
“高處不勝寒”這寥寥五字,豈能道盡他如今之處境、心態?
看似天下之主、君臨大唐,口含天憲、手執日月,但許多事并不能隨他心意,所謂的“一言九鼎”更是笑話。而與之相對,天下至尊權力所帶來的卻更多是隔閡、疏離、甚至背叛。
長樂公主柔聲道:“大兄何必自哀自憐?無論做兄長還是做皇帝,你已經足夠好了,遠遠超出許多人的預料。”
李承乾自嘲一笑:“或許只是因為他們的希望太低,發現我這個皇帝似乎也沒那么糟糕,起碼比隋煬帝好上那么一點點,所以也變得欣慰起來。不過話說回來,我這個皇帝做得好與壞自有青史去評斷,但對于做兄長,卻自認還不錯。似雉奴那個渾小子犯下那等大罪,我不僅饒他性命,不褫奪他爵位,甚至打算讓他封建一方、傳承血嗣,古往今來,怕是沒幾個皇帝做得到吧?”
長樂公主微笑頷首,輕聲道:“大兄不僅是最好的皇帝,更是最好的兄長。”
對待兄弟姊妹,李承乾所作所為豈止是“寬容”兩字可以囊括?
簡直就是“縱容”。
然后又續了一句:“所以當初二郎不顧太宗皇帝之斥罵、打壓,也要扶保大兄承繼大統,可見有先見之明。”
“嫡長子繼承制”固然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點,但唯獨有一樣好處,可以使得權力平穩順當的交接到下一代。
李承乾哼了一聲,惱火道:“休要在我面前提及那個棒槌,我將他視如肱骨、信重有加,結果他卻專門盯著我的妹妹下手,簡直不當人子!”
長樂公主羞赧,嗔道:“哪里有兄長如此說自己妹妹的?”
李承乾不以為然:“那妹妹該不會是來為東宮說項的吧?若如此那就免了吧,整日里不知多少官員都在我耳邊念叨這個,耳朵都起繭子了。”
長樂公主知他不愿聽這個,笑著搖頭:“當然不是,后宮不得干政乃是祖訓,妹妹不敢犯錯。”
李承乾點點頭,道:“那就說說看,你打算如何為長孫淹說情?況且你入宮給長孫家說情,就不怕二郎知曉以后起了嫉妒之心?”
對于陛下知曉她入宮之意圖,長樂公主并不覺得意外,“百騎司”可不是吃素的,長孫淹前往終南山道觀拜訪自己,豈能瞞過陛下耳目?只需稍作推斷,不難知曉長孫淹之目的。
長樂公主搖頭,道:“我之所以前來并不只是為了長孫家,也是為了陛下之威望。”
“呵呵,”李承乾忍不住笑起來,親手執壺斟茶:“好好好,就請我的妹妹軍師指教,我洗耳恭聽。”
長樂公主罕見小女兒態,俏臉微紅,嗔道:“大兄啊!”
“哈哈!”
李承乾心情極佳,笑著搖頭道:“你以為我開你的玩笑呢?非也!我早說過,一干兄弟姊妹當中,論才情、論心性、論聰慧,長樂你都可排名第一,只可惜因女兒身而未有彰顯。所以不必有所介懷,有什么想法便說出來,我可是很重視你的諫言。”
“大兄當真不是取笑我?”
“自然不是,妹妹有話,但說無妨。”
“那好。”長樂公主正色道:“長孫淹去求我之事兄長已然知曉,對此,您怎么看?”
李承乾沉吟稍許,道:“于情,我應該網開一面,準許長孫家子弟入仕,畢竟是表親,當初其余參與叛亂的人家也都既往不咎,遑論長孫家?于理,這個口子不能開,我剛剛遣人將柴哲威驅逐出京、押送瀚海都護府,回頭便親口準許長孫家入仕……這讓柴家怎么看,讓那些當年一并參與兵變的人怎能看?”
展顏一笑:“如果妹妹為長孫家求情,那么無論情還是理都不重要,我一定照辦。”
說到此處,忽而嗟嘆一聲,感慨道:“無論如何,李家對你有所虧欠,我身為兄長繼承父祖家業,便要對你有所補償。”
長樂是真正的天之嬌女,不僅是帝后所嫡出、身份尊貴,且容顏秀美、知書達禮,尚未及笄便惹得朝野上下瘋狂追逐,不知多少勛貴、門閥求到太宗皇帝、文德皇后面前,意欲為自家子弟求一個尚長樂公主的機會。
但最終出于多方考量,太宗皇帝最終決定將長樂下嫁長孫家。
結果造成長樂婚姻失敗、郁郁寡歡……
長樂公主眼圈泛紅、秀眸含淚,卻笑著說道:“往事已矣,兄長何必介懷?如今回頭看去那些年過的確實不好,但在當初誰又能想到呢?人皆有命,或許這便是我的命數。”
李承乾點點頭。
在當初那個時候,長孫家乃關隴砥柱,長孫無忌身為關隴領袖,長孫沖亦是品貌俱佳、少年俊杰,頗得太宗皇帝、文德皇后之喜愛,且表兄妹自幼一起長大,彼此熟悉……無論出于政治考量還是個人婚姻,怎么看都是天作之合。
可誰能想到長孫沖居然變成“閹人”不能人道,且心懷怨恨?
收拾情懷,李承乾笑問:“有什么想法,不妨說說看。”
長樂公主“嗯”了一聲,喝了口茶水,這才抬起頭,說道:“兄長如今身為大唐皇帝、天下之主,那么您自認為相較古之明君,孰優孰劣?”
李承乾失笑道:“妹妹是在挖苦我嗎?我李承乾再是自負、剛愎,也不敢與那些明君相比。不過我也并不妄自菲薄,比執政之能力自是遠遠不如,但論及寬厚、仁和,卻也不甘人后。”
長樂公主頷首:“妹妹要說的就是這個。”
她道:“秦始皇一統六國、橫掃八荒,九州歸一、功勛蓋世,無人可出其右。”
李承乾點頭,予以認可。
若說“千古一帝”之榮譽,提出任意一個帝王都會有反對聲音,但秦始皇卻不會有。
華夏祖龍,宇宙第一。
長孫公主道:“漢孝文帝古之明君也,仁孝之名、天下咸聞,體茲仁恕,式遵玄默,滌秦、項之酷烈,反軒、昊之淳風,幾致刑厝,斯為難矣。然其空有名望、天下稱頌,實則守舊之君、無能之輩,所謂‘蕭規曹隨’而已。”
李承乾搖頭:“豈止是守舊之君?文帝之時,官收百一之稅,民輸泰半之賦,官家之惠優于三代,豪強之暴,酷于亡秦……文帝不正其本,而務除租稅,適足以資豪強耳,致使豪強愈強而民不聊生。七國之亂,其兆本在文帝之世,而事則成于景帝之朝。”
漢文帝固然是無可辯駁的明君圣主,但其執政也多有詬病之處。
長樂公主又道:“漢武帝軍略無雙、功耀千古,但失之于內政。”
李承乾道:“確實如此,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使得國內輿論歸一,本可締造千秋霸業、比肩始皇帝,但是晚年昏聵,苛刻暴虐,國內政局烏煙瘴氣,此不足也……你到底要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