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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泉山上雪水融化、涓涓細流匯入碎葉水,關中已是春暖花開、牛耕不輟,因河中局勢緊張諸多胡商選擇暫時逗留長安、靜待戰局結束,使得本就繁華的長安愈發人滿為患。
吐蕃使團行過咸陽橋,坐在馬背上的論欽陵瞇著眼睛眺望著遠處地平線上拔地而起的雄偉城市,內心的震撼不亞于第一次進入惹薩寺內見到佛祖等身像之時。
有如神跡。
一路行來,穿行于大唐疆域之內,以往的認知與眼前所見相互印證,令他見到、感受了一個完全不同于吐蕃的世界。
溫暖的氣候,肥沃的土地,遍布的河流,雄偉的城市……
田埂間的農夫辛勤勞作,耕牛在前、扶犁在后,平坦的田野被一塊一塊犁好,偶爾見到穿著官服卻打著赤腳的官員四下游走,許是傳播著新式的耕種知識。
孩童一般情況是見不到的,起初論欽陵有些疑惑,但是在路過某一處村寨之時要求官員帶著去他村里走了走,才發現在那些低矮破舊的房舍中間矗立著高大規整的學塾,全村孩子無論男女都坐在明亮的學舍里,讀書朗朗。
論欽陵有些疑惑,這個并不富裕的村子里,每一家都能供養孩子讀書嗎?要知道在吐蕃,“讀書”這兩個字是極其神圣的,絕大部分貴族子弟只能用“識字”來形容。
“教育”,是幾乎等同于“罰贖”一樣的特權。
官員便挺起胸膛,告訴他整個大唐都在推行免費教育……
論欽陵不可置信,他雖然第一次踏入大唐疆域,卻也知道大唐人口不知幾千萬,如此龐大的人口基數,國家如何能夠承受免費教育這樣的巨大花費?
“免費教育”這四個字,幾乎從未在論欽陵的腦海之中出現過,連想都不敢想,大唐卻做到了?
官員便給他解釋,“免費教育”的費用由皇帝陛下的內帑下撥一部分,這份錢與國庫分開,屬于皇帝的私產,而后一些窮鄉僻壤則由魏王殿下主持的“文化振興會”進行捐贈,形成整個大唐的免費教育體系……
這仍讓論欽陵震驚。
皇帝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錢?!
一個皇帝有那么多錢,難道是好事嗎?
譬如松贊干布,自然是有族產的,也有一些“灰色收入”,但皇帝也好、贊普也罷,想要充盈內帑要么賣官鬻爵、要么增加稅收,這些收入增多就意味著國政腐敗、民不聊生……
路途之中,穿行各地的商賈絡繹不絕,這些商賈南來北往、東奔西走,將各地的特產貨殖販賣至天下各處,然而沿途出入城門卻并不見收稅的稅卒、小吏,后來才得知大唐歷經多次商稅改革,如今絕大部分商品只在購買、銷售的時候收兩次稅,運輸途中嚴禁各種苛捐雜稅。
論欽陵可不僅僅會打仗,治理內政也是一把好手,清晰認知到這種稅收政策將會大大促進商品之交流,使得商業空前繁榮。
“無農不穩、無商不富”的道理他自然懂得,但是在吐蕃,穿行于思路之上往來的商賈卻要經受層層盤剝,由伏俟城抵達邏些城的商隊,往往要交出貨物本身等價甚至兩倍的稅賦,這就導致能夠行商的商賈只能是那些大家族、大部落。
途中宿于驛館,時常見到三五成群的學子穿著長衫,他們白日坐在樹下、晚上坐在庭院,或是飲酒、或是飲茶,高聲闊論、恣意談笑,每一個都是那么意氣風發。
詢問得知,前不久朝廷下發皇帝詔令,明年也就是仁和五年將會開設科舉,而這些學子都是京兆府戶籍,在外游學之時得知消息,忙著返回家中備考……
論欽陵疑惑,大唐不是去年才進行了一次科舉考試嗎?
有學子告知,如今大唐施行新的國策,舉凡成為官員、必須經過科舉,科舉考中者才有成為官員的資格,否則就算家族再是強盛、人脈再是廣博,也只能成為“吏”,而不是“官”。
論欽陵長吁短嘆,感覺人生觀被徹底顛覆。
他幾乎無法想象,當一個國家從上至下每一個官員都是經過科舉考試而被取中,每一個都是詩詞歌賦算星醫工樣樣精通,這樣的國家會強盛至何等地步?
普天之下,誰能奈何?
路上行人匆匆、車馬轔轔,學子們趁著草長鶯飛之時出城游玩,農夫們趕著農時將莊稼耕種,商賈們往來奔走、販賣貨殖,一派欣欣向榮、盛世景象。
到了金光門外,論欽陵勒住馬匹,駐足城下,腳下護城河水波濤滾滾,仰頭看著高聳的城樓,左右張望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雄偉城墻,一股厚重雄渾撲面而來。
此時此刻,即便以論欽陵之自負、桀驁,腦海之中也僅只是浮現出三個字。
朝天闕!
碎葉城遠在萬里之外,雖然人人皆知一場數十萬人裹挾一處的大戰即將爆發,戰爭陰云不可避免彌漫在長安城中,但還是被喜氣沖淡了一些。
宮內有消息傳出,沈婕妤為陛下誕下一位皇子,這對于人丁略顯單薄的皇家來說,自然是一個極好的消息,子嗣昌盛就意味著皇權穩固,這是尋常百姓最愿意見到的。
論欽陵入駐鴻臚寺,前來接待的是一位少卿,觀面相非是漢人,名字叫做咥運,突厥人……雖與此人素未見面,卻是相互聞名。
論欽陵目光炯炯:“莫賀城遭彌射、步真攻陷,賀魯可汗遠遁,何以世子卻在大唐為官?”
若是在長安避禍,倒也說得過去,可誰家避禍還能避出一個鴻臚寺少卿?
對大唐官職有所了解的論欽陵知道,這已經是正四品下的官職,妥妥的帝國高官!
區區一個突厥人,何德何能擔任此職?
更何況還是在大唐“出仕必經科舉”的前提之下,只能由皇帝親自任命!
咥運本可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語,譬如“成為唐人乃無上榮光”“愿為大唐效死”之類,可雙方必經曾締結盟約,再去說那些虛偽之言有些過分,遂抱拳施禮,苦笑著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如之奈何!”
論欽陵心中巨震,瞬間明白了怎么回事。
賀魯這個自詡突厥第一好漢的家伙,原來也偷偷摸摸投降大唐了!
再聯系之前莫賀城被攻陷、賀魯孤軍逃遁的傳言……論欽陵瞪大眼睛:“令尊該不會是跑去河中了吧?”
咥運能夠出現在這里,且身為鴻臚寺高官,就意味著他與自己的身份相同:入唐為質!
既然有質子在手,大唐對于賀魯必然全力支持,又怎會被暴起的彌射、步真攻陷老巢,甚至落得亡命天涯?
必然是一個巨大的陷阱!
咥運連連搖頭:“我入唐時日較長,父親那邊發生何事一概不知,甚至連他如今身在何處也不知道……來來來,請隨我前往住處暫且安置,請求覲見的奏疏馬上就會遞上去,等著陛下召見即可。”
他知道對方之能耐,不敢吐露半分口風,雖然他出現在長安就已經很說明問題,可論欽陵猜測是一回事,他自己主動告知又是另外一回事……
論欽陵心知肚明,也不再多言。
鴻臚寺在朱雀門內,與之相隔朱雀大街遙遙相對的是太常寺,而在鴻臚寺西側、含光門大街以東的寬廣區域,遍布著鴻臚寺下屬用于接待外國使節的館舍,裝修奢華、環境優美,論欽陵便被安置于此。
入夜,論欽陵一個人坐在窗前書桌旁,思慮著當下西域局勢。
種種跡象表明,賀魯所謂的“逃遁”之時障眼法,亦或苦肉計,真正的目的是打入大食人內部……一支軍隊萬里迢迢跑過去臥底,所謀為何、一目了然。
而自家父親與大食人達成的契約是在關鍵時刻出兵河西、截斷安西軍的糧道,如今自然也已告吹。
沒了阿史那賀魯于西域腹心之地起兵反叛、使安西都護府首尾難顧兩面受敵,更沒了河西走廊糧道之危險,大食人的所有陰謀都已敗露,只能在西域與唐軍硬碰硬的打一仗。
唐軍固然兵力處于劣勢,內部更是隱患重重,且大食人兵多將廣、來勢洶洶、勢在必得……
但論欽陵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唐軍勝面更大一些,必經有賀魯這個奸細存在,誰知道會在何時、在何地給予大食人反戈一擊?
而唐軍獲勝之后,不僅必然挾大勝之余威掃蕩河中,更會回過頭來肅清腹心之地的反叛,譬如突厥,譬如伏俟城。
如今看來,迫于無奈不得不以身為質、徹底向大唐投誠,反倒是一步妙棋。
必經,大戰尚未開啟便投誠、與唐軍大勝之后再投誠,意義絕對不同……
論欽陵手擎著蠟燭出了住處,來到放置貴重物品的倉庫,此行幾乎將伏俟城內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帶了來,便是為了廣結善緣、收買人心,禮多人不怪嘛。
聽聞大唐皇帝新近誕下一位皇子,他得挑選出一件合適的禮物,希望能夠搏取大唐皇帝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