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
計劃沒有變化快,任憑之前計劃何等縝密、各種設計何等周詳,然而事到臨頭,卻陡然出現種種差錯。阿史那賀魯不能作為內應、引亂西域,祿東贊大抵也很難及時出兵、截斷河西,最終導致的結果便是葉齊德憂心忡忡、信心不再。
上一次西域之戰敗得何曾慘烈,至今仍歷歷在目,絕非阿米爾諸人幾句勸慰就能打消。
然而事到臨頭,退無可退,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走下去……
阿史那賀魯拜別葉齊德,率軍離開可散城之時看著城內城外樹立起來密密麻麻的糧倉,狠狠咽了口唾沫,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有一股沖上去一把火將其點燃的沖動。
只要少了這些糧秣輜重,大食軍隊就只能轉身回去大馬士革,再無能力攻伐西域。
而這一功勛,足以讓他得到大唐之支持,真正成為一個突厥可汗……
當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守衛這些糧倉的軍隊起碼有幾萬人,單憑硬敲硬打肯定不行,火尚未燒著便被撲滅,自己也絕無可能活著逃脫……
沿著藥殺水溯流而上數十里,橫渡河水之后,又順著奇爾奇克河逆流而上,兩日之后,抵達拓折城。
這座城市背靠東邊大山,奇爾奇克河在城西由南至北奔流而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即便唐軍能夠從碎葉城出發翻越千泉山順著奇爾奇克河谷地前來偷襲,因為山口、河谷無法穿行大軍,故而也并不能真正威脅拓折城。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牢牢守住可散城后翼,使其無后顧之憂。
隨行有馬斯拉瑪派遣的官員,進入拓折城之后,便領著阿史那賀魯前去拜見如今鎮守此城的將軍阿羅憾。
阿羅憾三旬出頭,典型的波斯人體貌特征,身材高大、毛發旺盛,雖然出身波斯王族,或許是因為敗軍之將的緣故,面對阿史那賀魯非但全無倨傲,甚至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
“我已聽聞可汗之壯舉,由西域腹心之地輾轉萬里、跋山涉水,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得到啊!”
阿羅憾上前一個擁抱,哈哈大笑,言語之中表達出敬佩之意。
阿史那賀魯苦笑:“祖宗基業在我手中丟棄,連王庭都落入奸賊之手,為保性命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敗軍之將丟盡顏面,實在慚愧!”
“你是敗軍之將,我是亡國之臣,咱們也算是同病相憐,如今又一并鎮守拓折城,正該好好親近、攜手并肩!”
“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一切以王子為尊。”
“哪有什么尊卑上下?都是暫時任命,誰也不比誰強,有什么事咱們盡可能商量著來,定要幫著大帥鎮守后陣,協助大帥開疆拓土、征服大唐!”
“愿為哈里發效死!”
由于阿羅憾積極配合,突厥軍隊的安置極其順利,阿羅憾甚至在本軍的糧秣之中調撥一部分供給阿史那賀魯,等著阿史那賀魯的糧秣抵達之后再行歸還。
夜晚,阿史那賀魯在營帳之內一邊脫去靴子泡著腳,一邊扭著身子伏案寫了一封信裝入信封,用火漆封口,交由嫩獨綠:“派人順著奇爾奇克河而上翻越千泉山去往碎葉城送信,多派一些人用來迷惑阿羅憾。”
“喏。”
嫩獨綠收好信箋,轉身出去。
阿史那賀魯拿起桌上一壺酒喝了一口,“呸”了一聲吐掉,這種棗子味道很是濃郁的是什么東西?
難喝得要命。
可當下沒什么美酒,只能仰脖子又喝了一口,艱難下咽。
想念西域的葡萄釀、塞北的三勒漿、長安的房府佳釀……
他初來乍到,葉齊德對他不夠信任故而沒有安置于可散城周邊,這點他早已想到,可一竿子被支到拓折城這么遠,卻是有些出乎預料。雖然拓折城也算是河中地區一處重鎮,擋著由北邊而來的道路,可以直通可散城的后路,可城中尚有一個先一步到來的阿羅憾,其兵力至少是自己的兩倍,而唐軍即便能夠翻越千泉山穿梭奇爾奇克河谷地來到此地,崎嶇路徑也不可能供應大軍通行,能來個千八百人已是不少,聯合起來也難以擊敗阿羅憾。
不能在可散城后陣興風作浪,此行又有什么意義?
大唐素來論功欣賞,若是沒有切實功勛,何談復立汗國、登上汗位?
自己幾個月時間穿梭冰天雪地歷盡艱險,豈不是自找苦吃、全無用處?
心中煩躁,將壺里的棗醴喝干,胡亂擦了擦腳,倒頭便睡。
將近黎明,傳來輕輕的敲門聲,阿史那賀魯一骨碌爬起將放在身邊的腰刀抽出,沉聲喝問:“誰?”
“可汗,是我。”
嫩獨綠推開門,躡手躡腳的走進來,唯恐驚動其余房舍。
阿史那賀魯放下刀,抹了一把臉,眼珠子滿是血絲,問道:“人都出去了?”
“是。”
“沒人阻攔?”
“城外不少斥候,但對咱們派出去的人,視如不見。”
“嗯?”
阿史那賀魯頓時精神起來。
他也是個會識人的,初看那阿羅憾粗獷豪邁、不拘一格,但他深信此人心思細膩、足智多謀,既然被任命鎮守拓折城,必然里里外外經營得有如鐵桶一般。
自己這個突厥人初來乍到,怎能不設防范?
可既然城外斥候對自己派出去的人視如不見,只能是阿羅憾事先便有命令……
這人雖然亡國之后投降大食,難不成心里還想著復仇?
若是能將此人策反過來,拓折城對于唐軍來說簡直不設防,屆時聯合一處在關鍵時刻直插可散城后陣……
天大功勛,唾手可得啊!
不過他還是謹慎求證:“以你之見,阿羅憾是什么意思?”
嫩獨綠明白自家可汗的意思,想了想,道:“我看他未必肯與我們聯手,但睜一眼、閉一眼。”
阿史那賀魯搖搖頭:“哪有什么睜一眼閉一眼?咱們若是暗通唐人,必然引唐人前來攻打拓折城,屆時他豈能置身事外?要么投降大唐,要么誓死守城……可既然無視我派人出去送信,又豈能有奮死之心?這家伙是想要通過我們聯通大唐。”
嫩獨綠瞪大眼睛:“可若是他這般不可信,大食人又為何將他放在拓折城這樣重要的戰略重鎮?”
“你這話問的,誰可信、誰不可信,難道還寫在臉上了?大食人不也將咱們放在這拓折城?”
突厥汗國覆滅,部族離散,不少支脈向西遷徙,與大食的接觸越來越多,不少消息都能反饋到阿史那賀魯這里,所以他對于大食的狀況十分了解。
與大唐有著嚴謹的國家機構有所不同,當下的大食國更像是一個“部落聯盟”,哈里發掌握著國家力量,然后不斷的向著四面八荒擴張,打著傳播信仰的旗號施行掠奪之目的,人口、土地、資源,這些才是大食國的核心訴求。
異族或畏懼其武力、或貪婪其財富,進而委身其下、甘做牛馬,而大食國也正是或以力壓之、或以利誘之,構成如此疆域龐大之國家。
這樣的國家架構,根本不能以“忠誠”去衡量,誰可信、誰不可信,也根本無從確認。
以利益凝聚,也因利益而散去;
以力量屈從,也因力量而離開。
嫩獨綠問道:“那咱們怎么辦?”
阿史那賀魯道:“無妨,明日我去會一會這位波斯王子,試探一下他到底打著什么主意。”
是單純想要對大食人予以報復?
還是干脆想要入籍大唐成為一個唐人?
翌日晌午,阿史那賀魯與阿羅憾在官廨之內飲酒。
阿史那賀魯舉杯相敬,嘆著氣道:“祖宗基業毀于我手,這幾千兵馬跟隨我輾轉數千里吃盡苦頭,如今暫居他處,難免思念家人,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昨夜便有數十人脫離隊伍自謀生路,我不愿阻攔、更不忍殺害,故任其離去,得知王子網開一面,這一杯酒我敬你!”
阿羅憾舉杯,碰杯之后一飲而盡。
抓起酒壺斟酒,阿羅憾感慨道:“你我命運相似,在這離家數千里之處相逢,也算是有緣,更該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將這份友情保持下去。”
阿史那賀魯舉杯再敬,喝干杯中酒,道:“王子如今深得大帥信任,得以鎮守拓折城這樣的戰略重地,往后還請多多關照、多多提攜。”
阿羅憾苦悶道:“亡國之人,何談信任?不過是隱忍偷生、茍延殘喘罷了。大食人驕橫,不講道理,吾等異族在其眼中豚犬一般,定要處處小心、時時在意,否則一旦惹上麻煩,自身難保。”
“如此,王子何不帶著族人尋一處偏遠所在、休養生息,何必跟隨大食人遠征至此?”
“如今大食勢大,天下雖大,哪里還有容身之所?反倒是可汗你,將來可以借助大食人擊敗唐人,奪回王庭、復立汗國。”
阿史那賀魯捏著酒杯,覺得氣氛已經到位,笑呵呵問道:“王子當真以為大食人必勝?”
阿羅憾抬頭,向他看來,目光相觸,滿含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