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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酒桌上


更新時間:2025年08月04日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類: 玄幻 | 奇幻 | 烽火戲諸侯 | 劍來 
第二卷山水郎

第二卷山水郎

陳平安正在小心斟酌幾個空缺位置的人選,大驪朝即將提上日程的并州為道一事,涉及國本,他不得不反復權衡利弊,也要廣泛征詢諸部衙署的不同意見。畢竟在錯的事上用對人,在對的事上用錯人,真正承受后果的,絕不是那幾頂官帽子。

筆稅硯租文賬讀書債,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郭竹酒在書房門口那邊探頭探腦,陳平安頭也不抬,招招手,“老規矩,進屋看書,不能搬走。”

郭竹酒沒有跨過門檻,只是竹筒倒豆子一番,“師父師父,沉義難得走出屋子,主動找到我,說了句怪話,他說遠古的拳法分文武,我也能學,還問我想不想跟他學那……跳大神。”

陳平安忍俊不禁,沉義作為職掌祭祀的大巫,他那可不是現如今唬人的把戲,是真正你能夠交通天地的酬神手段,后世人間沿襲萬年的祭禮,源頭在此。

抬頭笑道:“只要你不覺得裴師姐不學你學了,有點丟臉什么的,就學。”

當時青丘狐主認為裴錢不肯學拳,矯情了,當然是因為她這位舊十四,全然不懂武道的緣故。

在陳平安看來,裴錢拘泥于、或者說是執著于“拳出竹樓”,從而拒絕沉義這位遠古大巫的誠心教拳,可惜還是有一點的。

不過話說回來,若無此心,裴錢又豈能走到今天的武學高度。

修道之人的資質根骨,讀書人的學力材力,當然都很重要,卻也需要靠“心氣”來往上提。

郭竹酒哈哈笑道:“這有啥,我先學了,再讓師父你幫忙掌掌眼,潤色潤色,很快就是咱們竹樓一脈的本家拳了,到時候裴師姐再學,不就水到渠成了。”

陳平安將毛筆輕輕擱放在三山形制的青瓷筆架上邊,笑道:“好主意。”

據說大泉王朝改官制為御制的雞距筆,在桐葉洲山上山下的銷量都相當不錯,一顆雪花錢一支雞距筆,光是玉圭宗神篆峰那邊就預定了三萬支,財大氣粗不過如此了。記得董水井聽說此事過后,只是搖頭,笑罵一句哪來的臉自稱“御制”,董半城再補上一句,反正是騙有錢人的錢,也算生財有道。當時國師點頭附和,說是啊是啊。

容魚走來這邊,與門口郭竹酒擦肩而過的時候,笑著點頭致意,跨過門檻,走近書桌,她在固定的地面青磚位置站定,輕聲道:“國師,剛剛收到刑部和北衙幾乎同時遞過來的兩份諜報,內容大同小異,就是由幾個家族牽頭,準備來國師府這邊喊冤,與朝廷討要一個公道說法。”

“相信近期很快就會有一大撥上了歲數的元老功勛,有抱著圣旨的,懷捧神主牌位的,聚在國師府外邊,此外各家各戶的誥命夫人,也會去太后和皇后娘娘那邊訴苦求情。國師,這里是兩份名單。”

郭竹酒豎起耳朵,眨了眨眼睛。

皇帝陛下前腳才乘船離開京城,他們后腳就開始來國師府聚眾鬧事。

容魚臉色寒霜,殺氣騰騰。

陳平安擺手說道:“容魚,名單就不過目了,就由你全權負責此事。”

容魚大為驚訝,欲言又止。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刑部那邊,你不合適隨意調動,趙繇趙侍郎這個人比較犟,一根筋,容易對我和國師府有意見。反正北衙如今惡名昭彰了,也不差多出一兩件得罪人的事情,跟洪霽通個氣,就說明面上的具體事務,讓司徒殿武去辦,但是如果出了紕漏,兜底還得是他自己來。”

容魚偷偷松了口氣,只要國師愿意隨便點撥幾句,她就不怵。

如果國師只放權而不過問,她心里是真沒底。

容魚說道:“北衙洪霽說他有些后悔放走高弒了,還在諜報末尾詢問他今晚能不能悄悄來國師府一趟。理由是由奢入儉難,在國師府喝過好茶,嘴巴養刁了,再回北衙喝幾錢銀子一兩的雨前茶,有點不習慣。”

陳平安笑道:“巧了不是,也別宵夜了,晚飯讓他在菖蒲河那邊做東請客,酒樓就選韋赹那家好了。跟他提醒一句,北衙就他一人,別想著借機與我引薦屬下,與他直說,如果我推門一進屋子,發現鬧哄哄十幾號北衙官吏坐那兒,我肯定掉頭就走。”

容魚忍住笑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問道:“長春宮跟禮部聊得怎么樣了?”

擁有一座嶄新祖師堂的長春宮,正在跟禮部董侍郎商量著如何為大驪留住農家修士。

容魚說道:“董湖說就目前來看,比預期要好,雖然她們的有些想法比較稚嫩,但相對還是務實的。”

陳平安笑道:“雖然董侍郎的說法比較搗漿糊,但相對還是公允的。”

桃樹下的宋云間,瞧見從抄手游廊那邊走出一位雪白長袍、耳墜金環的俊逸男子,宋云間與之稽首,心生疑惑,披云山這尊夜游神君怎么來了?

周海鏡和改艷,早已化敵為友,她們倆如今是京城那座客棧的大掌柜二掌柜,見客棧生意實在是太好,就真為自己是做買賣的奇才了,所以她們新近決定要在陪都那邊再開一間。

于是在改艷的攛掇之下,周海鏡和她就跟著平調至陪都當吏部尚書的曹耕心,一起離開京城,是不用去縞素渡的,可以直接乘坐一艘鳴鏑渡的軍方渡船去往洛京,簡單來說就是坐船不用掏錢。

大驪地支一脈修士,平時還是比較自在的,比如韓晝錦在大瀆附近的赤縣開了個鋪子,陸翚在京畿之地的嘉魚縣當著縣尉,也有人領著一份秘書省試正字的俸祿。

她們一起在略顯狹窄的觀景臺看云海,改艷拿手肘撞了撞周海鏡的胳膊,以心聲說道:“有筆買賣,做得!”

周海鏡疑惑道:“什么買賣?可別是撈偏門。”

改艷朝隔壁那邊抬了抬下巴,“讓曹耕心用八抬大轎明媒正娶了你。你想啊,這家伙家世好,模樣好,官帽子還大,而且意遲巷曹氏跟袁氏不一樣,更像個將種門庭,他爹,曹橋是大理寺卿,他那個二叔曹枰,曹巡狩就更不用說了,肯定會二話不說便接納你這么個兒媳婦,答應了這門親事。關鍵曹耕心還是國師大人的親信,咱們這座山頭名義上的一把手,除了是個酒鬼,真心挑不出什么毛病了,怎么看都不虧。”

周海鏡調笑道:“曹酒鬼真有這么好的話,你怎么不去勾搭他?”

改艷連忙擺擺手,一本正經道:“我是那種瞧著煙視媚行實則潔身自好的女子。況且我在山上是走什么路數的,你還不清楚?看男人就跟仵作看尸體似的。對于男女情愛不感興趣,止步于紙上談兵。”

周海鏡趴在欄桿上,這位眉如遠黛的漂亮女子,淡淡愁緒,“武夫到底不如你們長壽。女子很快就會老的。”

改艷本想戲謔調笑她幾句,見著了周海鏡這般神態,她便不忍心了,只是輕聲道:“那就不是買賣嘍。”

身穿便服的曹耕心,剛剛收到了一封來自國師府的“密信”,獨自坐在屋內,仔細翻看那份關于魚虹的卷宗,新任尚書大人倍感頭疼,揉了揉額頭,身體后仰靠著椅背,哭喪著臉,眼睛一翻,舌頭一吐,“讓我死了算了。”

曹耕心重新坐直身體,開始提筆在一頁頁卷宗上邊圈出一個個名字。

偶爾拿起那只老舊酒葫蘆,抿一口酒水,提提神。

曹耕心此次平調外放,跟魏禮他們的的入京任職,屬于大驪朝首次出現兩京官員的大規模互換。

再加上并州合道一事,地方上,屆時就會多出大概接近三十把正二品、從二品的椅子。

在曹耕心看來,比起近幾年塵囂四起的遷都之議,國師的手段,實在是高明太多了。

水面遼闊,煙波浩渺,江風陣陣吹拂,驅散鋪子里邊的暑氣,著面涼爽,老掌柜睡眼朦朧的,只覺得那桌客人,委實怪了點,先前那對主仆進了鋪子,老文士讓那侍女模樣的魁梧女子,與鋪子打了兩斤最貴的酒水,還與他借用灶房,竟是那文士親自下廚,煮了一鍋粟米,炒了幾個家常的下酒菜。

老掌柜搖搖頭,莫不是村學究的窮講究么。

陳清流夾了一筷子咸菜,細細嚼著,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荊蒿怎么說都是個老飛升,在寶瓶洲閑逛期間,知曉了一些內幕,若是宋和宋睦反目,皇帝藩王換回了真實姓名,估計寶瓶洲就亂了,估計會是大驪宋氏龍子龍孫亦魚鱉的慘淡結局?

所以這次洛王宋睦從蠻荒返回大驪京城,荊蒿還是比較期待后續故事的。倒也不算看熱鬧不嫌大,而是真有風波,他也好與落魄山攢下些香火情。

站在山上,尤其是山巔,看那人間王朝的興衰,真如土垤蟻窩一般。只是看久了看多了,也就乏味了。

陳清流微笑道:“荊老神仙,過慣了比人間王侯錦衣玉食更清貴的山上日子,上了桌,掃一眼盤子,就算給你一雙筷子,是不是也要覺得無下箸處?”

荊蒿無言以對,說是,不合時宜,說不是,那是自討苦吃,豈敢糊弄這位傳聞出身低微的青主前輩。

陳清流轉頭喊了一聲謝師姐。

謝石磯去灶房那邊拿來一副碗筷,荊蒿立即起身道謝,雙手接過碗筷。

陳清流示意荊蒿動筷子,笑道:“人間萬事,做做樣子。”

荊蒿夾了一筷子青椒咸肉炒豆干,咦,滋味不錯?

陳清流笑了笑,“年少時只是一心求財,聰明只在言語上,有個同齡朋友為了富貴,那才叫真正的心狠。”

“同人不同命,他進了宮,我渾渾噩噩進了山,機緣巧合之下,算是修道小成吧,期間也有些波瀾,自身之種種磨礪,不算什么,一個‘十四境劍修’,老天爺不曾虧欠半點,還給多了。”

“自身種種”之外,陳清流卻沒有接著說下去。

“仗劍飛升,從福地來到這方天地,漂泊不定了一些年月,最終選定寶瓶洲古蜀之地,你們稱之為證道得道合道,于我而言,不過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

荊蒿喝著小酒,夾一筷子佐酒菜,聽著青主前輩的言語,不管是不是酒壯慫人膽,總之荊蒿也就有了談興,說了一些修道路上的陳年舊事,都不大。酒足飯飽之后,又下了一場驟雨,雨勢漸大,江面風聲如潮。隨后雨后放霽,云中遠樹,種種景象,不一而足,酒鋪的木門如裱畫。

之后陳清都帶著他們去了附近一座寺廟,古今崖刻榜書鮮有佳者,此山沿途也不例外。建在山頂的古寺高出云表,無蚊蠅之擾,香客舉目遠眺山外,頗有幾分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禪意,山中僧人著絮衲度夏,借宿寺廟的文士身穿棉袍“避暑”,在此治學,擱筆收書,開窗放入千山來,賞心悅目。陳清流進入大殿,雖未跪在蒲團上,卻也低頭雙手合十,拜了三拜。

隨后青衫老者繞塔而行數圈,覽《戒壇律儀》數遍,最終持筇戴竹笠,與山僧作別。

出了山門,下到山腳,陳清流說了一個地址,說是煩請荊老神仙受累,多跑一趟。

菖蒲河一棟河畔酒樓的二樓,一個笑容可掬的年輕胖子,看著河對岸同行們的冷冷清清,韋赹轉頭與身邊的清秀少女抱拳打趣道:“陳溪姑娘,你真是我們酒樓的福星,你看看,你一到,酒樓生意立馬就紅火起來了。”

少女赧顏,韋掌柜說笑了。她擦了擦額頭汗水,后廚十幾號人物都歸她管呢,酒樓生意確實不錯,何況她眼睛里有活兒,總是閑不住的,要認真看要用心學的還有很多。

韋胖子瞅見自家酒樓外邊又來了一撥客人,哎呦喂一聲,快速與少女說了那撥清貴客人的姓名、身份,其中有幾個不認得的生面孔,韋胖子也不好亂猜,屁顛屁顛跑下樓去門口待客。

當下的大驪京城,的確不是一個適合宴飲的好時節。

只說菖蒲河這邊的酒樓生意,昔日的車水馬龍,人滿為患,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門可羅雀,畢竟誰都不傻,如今刑部,北衙,都察院,大理寺,各種暗哨這會兒都在盯著呢。

尤其是一戰成名的北衙,那晚竟然直接帶兵圍住了意遲巷、篪兒街在內幾條街巷,自己開門走出來的還好說,膽敢不開門的,直接破門而入。如今官場提起洪霽這個名字,誰不犯怵?

所以這會兒還敢呼朋喚友招搖過市,大擺宴席觥籌交錯,無異于在自己腦門上貼張“有本事就來查我”的便簽。

不過對于開門做生意的酒樓商家而言,照理說哪怕生意不好,總不能就真的關門打烊,也該開個門做做樣子,可問題是近幾天菖蒲河的酒樓,真就陸陸續續關門了二十幾家之多,曾經云遮霧繞的幕后東家到底是誰,現在好像也能猜個七七八八了。

以往沾沾自喜于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有錢人,心里只會更慌。

以往堅若磐石的靠山是靠不牢了。

意遲巷魏家,雖然不算大驪最頂尖的那一小撮豪閥世族,但是家族上升的勢頭,太清晰了,不曾想攤上魏浹這么個喪門星,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不談魏浹已經被杖斃于家族祠堂,魏家的那個大伯,身為工部左侍郎的魏磊,本來是就等著這場察計結束,順勢就要由工部轉遷禮部的,只需再熬個幾年資歷,就能夠參加御書房小朝會的人物,據說這會兒也已經吃了牢飯,與那戶部尚書沐言算是作了伴。

同樣是侍郎,魏磊能夠讓同品秩的右侍郎見了面就乖乖當孫子,而且他又不貪錢,在官場是出了名的清廉,偏就進去了。

韋胖子剛把那些世家子弟帶入酒樓,很快就又有一伙客人登門。

只認得其中一人,是嘉魚縣的縣丞,之所以記得,不是這人常來,而是早年在酒樓鬧過一場酒瘋,喝高了就嚎啕大哭,吵到了隔壁幾間屋子的客人,他最后是被朋友扛回去的,連累朋友挨了幾句風涼話而已,倒也沒有更多風波。

這個縣的轄境不大,關系卻不是一般的錯綜復雜,只因為近三十年來,嘉魚縣出了很多如今還在地方州郡身居高位、手握實權的武將,光是一州將軍、副將就有兩位,更不談那撥跟隨宋長鏡、洛王宋睦去往蠻荒的武將,所以遍地的將種子弟,而且江湖幫派也多,所以在大驪官場有“第四縣”的說法。

想要當好嘉魚縣的父母官,不比長寧縣韓祎和永泰縣王涌金輕松太多。

至于排在第三的,當然就是那個“最不講官場規矩”的槐黃縣了。

是能管落魄山啊,還是能管披云山?

且不說這兩座山,只說出過一位大瀆長春侯的鐵符江水神府,和出了個吏部曹酒鬼的那座窯務督造署,就能管得著了?

原來是周貢帶著燕祐,跟一個在嘉魚縣當官的袍澤相約在此喝酒,后者帶上了縣衙同僚的縣尉陸翚。

之后韋胖子忙得跟陀螺轉似的,虧得眼尖,瞧見了兩個氣態溫和的年輕人,和和氣氣跟跑堂的活計詢問了酒樓房間,他們就自己往樓梯上走,韋胖子連忙飛奔過去,抱拳笑道:“荀序班!”

荀趣立即抱拳還禮,“韋掌柜。”

不用韋胖子“暖場”,旁邊那個青年就跟著荀趣一起抱拳,“見過韋掌柜。”

韋赹要帶他們去樓上,荀趣卻是婉拒了,韋赹也沒有堅持,荀序班是什么品行才學,還是有數的,真是個君子。

遠遠來了兩個客人,看樣子就是父子。

韋胖子別的能耐沒有,唯獨看人身上的“官氣”,確是有一套獨門絕學的。

那個看似服飾簡單、神色和煦的男人,肯定官不小。

只不過京城地面,最不缺的,就是當官的和有錢的。酒樓一年到頭迎來送往的,非富即貴。再怎么說,韋赹也是意遲巷走出的權貴子弟,況且爺爺那一輩還是有資格參加小朝會的大驪重臣。

說實話,韋胖子走在廊道里邊,經常聽見屋里頭的客人們往天上吹牛皮,也是一種享受么。

今兒是什么日子,怎么感覺都像是約好了似的,扎堆給自家酒樓送錢啊。

比如先有楊爽這撥年輕清流、未來顯貴們的聚會,就選在了自家地盤上邊,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韋胖子對此很是上心,比如進屋子敬酒的時候,攏共就沒說幾句話,露個臉,道個謝,喝完酒,他就識趣退出去了,絕不敢打攪他們的雅興。

韋赹也不敢隨便私底下就把賬結了。有些飯局,酒樓可以免了酒水錢,就當是“朋友們”賞臉來,他給那位做東的“朋友”撐個臉面上的場子。

但是有些酒局,是韋赹再闊綽、腰包再鼓也絕對“請”不起的。

很容易適得其反,反而惹惱了這些志在御書房小朝會的“清”官。

韋胖子終究是沒能認出那對父子的身份。不管了,來者是客,憑本事憑良心掙錢而已,管他們是什么身份作甚。

再大的官,我韋胖子也是見識過了的!當時在老鶯湖,跟對方面對面沒少聊呢。

想不想再聊一次?韋胖子真心不想!

可費勁了。就自己這點腦子,完全轉不過彎來。

河邊,男人饒有興致看著前邊那家生意興隆的酒樓,瞥了眼酒招子,竟然還是禮部趙尚書的字,排面不小,問道:“就是這里吃飯?裴璟,這家酒樓的幕后東家是誰?膽子這么大?清不清楚臺前幕后是怎么分賬的?”

名叫裴璟的青年說道:“掌柜的叫韋赹,就是站在門口的那個胖子,沒什么幕后東家,他就是酒樓的主人。以前生意很一般,好像前不久還給人下絆子了,聽說是長寧縣韓祎幫忙擺平的。韋赹他爹是韋祎,現任禮部精膳清吏司郎中,他大伯叫韋閎,當了很多年的工部員外郎,官聲都不錯。”

男人想了想,“是舊通政司韋嶸的孫子?難怪。”

裴璟點點頭。

男人說道:“倒是見過幾次面,韋嶸是個表里如一的好官,可惜就是馭下的本事弱了點,只把官場當做了文壇士林,君子之交淡如水,從來不肯替人暗中抬轎子、鋪路搭橋。記得好像韋嶸走的時候,他那些門生故吏也就‘投桃報李’了。估計韋祎不行,韋閎倒是還行。”

裴璟疑惑道:“爹,你不在京城官場都多少年了,這邊也沒什么朋友,怎么看出這些門道的?”

男人淡然說道:“死人見多了,再看活人有什么難的。”

戶部沐言、工部魏磊這么一大撥人進去了,就會空出來很多的實權位置。

他譏笑道:“沐言是什么德行,我大致有數,唯獨魏磊落網,確實比較意外。”

官場是一座大科場,也有“同年”,各有各的較勁,男人跟魏磊就是差不多歲數的,雙方出身當然是云泥之別了,當年魏磊跟他不一樣,是出了名的滴水不漏,為官處世的本事都不低,反觀他就是劍走偏鋒,當言官那會兒真是誰都敢罵,誰都敢彈劾,按照關老爺子的說法,就是個只差沒有逼著皇帝陛下寫罪己詔的主兒。

男人不知為何,沒來由說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語,“有了千錢想萬錢,當了皇帝想成仙。”

裴璟臉色刷一下雪白,壓低嗓音說道:“爹,這里是菖蒲河。”

男人笑呵呵道:“那就換個說法,騎著騾子想駿馬,封疆大吏求相爺?”

裴璟大氣都不敢喘,下意識放緩腳步。

男人笑了笑,走到河邊,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臉。

沉默片刻,裴璟神色黯然道:“至今為止,一次都沒有跟他說過話。”

男人站起身說道:“急什么。”

裴璟欲言又止。

男人說道:“就算直到離開的那天,你都未能跟他說上話,又能算什么事情。”

裴璟無奈道:“爹,我不是你。”

男人笑道:“出息不出息,多大的出息,都是你自個兒的能耐,反正你只要是我親生的就行。記得崔國師曾經與我們幾個,說過一句話,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記憶猶新,他說要做好心理準備,你們極有可能已經是各自家族內,三、五代人里邊最有出息的那個人了。”

裴璟自然不敢隨便議論崔國師,爹聊這個,可以無所謂,他哪有資格,便轉移話題說道:“反正我的俸祿就那么點,請你喝不了多好的酒,也做好心理準備。”

男人咦了一聲,說道:“不對吧,國師府文秘書郎的俸祿,我還是清楚的。你的住處我也去看過了,屋里就沒什么值錢物件,那些書籍都不是孤本善本,是你小子喝花酒開銷掉了?還是說有了心儀的女子,只是怕我跟你娘親不答應這門親事,所以藏起來了?不至于,丑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

裴璟苦笑道:“爹,我相貌隨你,吃大虧了。”

男人抬手指了指,笑罵道:“臭小子。”

韋赹才將那對父子親自迎入酒樓雅間落座,酒樓這邊很快就有人著急忙慌過來“稟報軍情”,韋胖子曉得輕重利害,趕忙跑到門口去,親眼瞧見了那幾個人,果真是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關翳然!據說他馬上就高升為莒州刺史了。

韋胖子心中驚訝萬分,快步向前,臉上笑容燦爛,使勁抱拳道:“關大哥,好久不見。”

跟曹耕心那是從小關系好的緣故,長大之后還能繼續當朋友,韋赹跟同齡人的關翳然其實是沒有任何交情的,雖然也都是意遲巷的鄰居,但是關翳然跟曹耕心、袁正定都不一樣,他很早就離家出走,去邊關投軍了。

用韋赹大伯的話說,就是你韋赹跟關翳然在路上遇見了,關翳然但凡多看你一眼,就算他輸。

韋赹有一點好,哪怕聽到這種扎心窩子的言語,他不但嘴上服氣,心里也服氣。

關翳然笑道:“韋赹,是好久不見了。我先介紹一下身邊這幾個朋友,都是些狐朋狗友……”

隨后關翳然說了幾個名字,韋胖子都聽說過,默默記在心里,一一跟他們點頭致意,熟門熟路客套寒暄幾句,點到為止,也全然無所謂對方記不得記住自己的名字。赹,可是個生僻字。

關翳然說道:“韋赹,以后他們來酒樓光顧,你記得看在我的面子上,給他們打個十一十二折。”

韋胖子愣了愣,連忙擺手笑道:“不敢不敢。”

關翳然移步,伸手輕輕拍了拍韋胖子的胳膊,面朝那幾個“狐朋狗友”,笑著介紹起來,“韋赹,我鄰居,小的時候經常被曹耕心攛掇著來我家門口偷磚頭,當年我太爺爺總說就屬曹耕心這小王八蛋最精,韓祎是焉兒壞,韋胖子太憨厚了,屬于那種被騙了一次兩次十次還不長記性的小傻子。”

韋胖子心里樂開花,關老太爺竟然如此高看自己?!

還有一些修道之人,也來這邊借酒澆愁,所幸他們跟大驪官場沾染不深,不過此次京城風波,明處就已經折騰得這么厲害,更不談那些暗流涌動,他們這些豪門里邊的家族供奉、山上客卿,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影響,關起門來喝悶酒,在酒桌上聊來聊去,都是埋怨和牢騷。

韋赹好不容易歇了下來,跑去廚房蹲小板凳,喝了一大碗冰鎮梅子湯,舒坦。

好兄弟韓祎還是頂著個“署理”頭銜,韋赹對此是不太理解的,他們都見過國師了,韓六兒怎么就還不能升官?

他爹和大伯去了一趟國師府,當晚回到家里,家族上下都是緊張萬分,但是兩位頂梁柱,只是面無表情,只說確實見過了國師。至于聊了什么內容,一個字沒提。

之后他們喊來了幾個可造之材的家族晚輩,在書房聊了差不多一個通宵,就沒帶韋胖子一起談事情。

期間大伯只是讓他親自下廚負責做頓宵夜,好嘛,真是物盡其用了,無所謂,咱臉皮厚啊。

韋閎韋祎兄弟二人,當晚在書房,跟那幾個晚輩其實沒有泄露任何國師府議事內容,只是反復叮囑一些為人處世的學問,年輕人們逐漸回過味來,說來說去,竟然都是爺爺的那些“官箴”,一些個父輩們自己都不太相信、年輕人在心里就更不太當回事的空泛道理了,若是當真管用,他們的爺爺會是那么個人走茶涼的結局?

只是韋閎韋祎兄弟二人,極其鄭重其事“舊話重提”,再加上才剛剛去過一趟“國師府”,年輕人們自然都不敢不當回事了。

從頭到尾,韋祎韋閎兄弟倆都沒有提及白天的事情。

他們更不會說在國師府,其實還見到了皇帝陛下。

尤其不敢、也不合適跟韋赹說,他們不但見著了與國師一樣坐著蹺二郎腿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甚至還主動問起了菖蒲河酒樓的生意,而且明顯知道“韋胖子”的這個綽號。

此刻韋胖子蹲坐在后廚的小板凳上,屁股疼,痛快喝過了一大碗冰鎮梅子湯,抹了把嘴,站起身。

肩膀被人一拍,韋赹嚇了一跳,是個中年男人的陌生嗓音,“韋掌柜,你們酒樓說客滿,實在是沒地兒吃飯了,我就來找你打個商量,幫忙通融通融?”

韋胖子趕忙擠出笑臉,麻溜兒轉過身,只是笑容瞬間僵住。

北衙洪霽洪統領?!

洪霽笑道:“韋掌柜,只要有間單獨的屋子,能落座喝酒就成,沒有任何其它要求。”

韋赹揉了揉眼睛。

真是那個號稱“如今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國師之外,誰見了都要抖三抖”的洪霽!

韋赹晃了晃腦袋,額頭瞬間冷汗直流,難道是咱們意遲巷韋家已經給北衙抄家了?于是一路抄到我這酒樓來啦?

汗流浹背的韋胖子此刻腦子一片空白,下一個念頭,竟是我韋赹何德何能,都讓北衙洪霽親自抓捕?也是出息了……

其實洪霽此刻卻是比韋掌柜更尷尬。

洪霽背后那邊,有人嘖嘖出聲,笑語一句,“洪統領好大的官威。”

韋赹光顧著看洪霽了,聽見這句話,只覺嗓音熟悉,伸長脖子一瞧,洪霽同時已經讓出位置。

韋胖子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再無懷疑,千真萬確,也是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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