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第41章 且慢行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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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且慢行


更新時間:2025年07月29日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類: 玄幻 | 奇幻 | 烽火戲諸侯 | 劍來 
正文

正文

大驪京畿,鳴鏑渡口,一艘名為“驪珠”的跨洲渡船緩緩升空。

皇帝宋和就在船上,要與大端曹氏和大源盧氏商議結盟一事。

劍仙竹素領了一份臨時差事,刑部頒發了一塊三等無事牌。她毫不介意,刑部倒是有些犯嘀咕,覺得會不會低了,立即詢問國師府需不需要換成二等,容魚回函只說不必。

皇帝離開了大驪京城,那么身為國師的陳平安,雖無監國之名,實有監國之權。

從鳴鏑渡返回國師府,陳平安到了書房,看著桌上堆積出來的座座“假山”,也是頭疼,戶部高官差點被一窩端,除了尚書沐言的刑部卷宗,附帶牽扯出兩個京畿大倉場的貪瀆案,肯定需要他這個國師親自過目,此外所有沐言連銜議事的奏折副本,還有按年造冊報部核銷的各州提銀數額,都要至少往前追溯十年,哪怕經過容魚和國師府秘書郎們簡略提要了,也不是一兩本冊子能講清楚脈絡的,就連工部奏太常寺咨修祭祀物件的折子,只因為關系到大高玄殿在內的幾處壇、廟,國之大事唯祀與戎不是一句虛言,哪怕涉及錢財金額不多,事情卻大,本來是鈔送戶部、依循舊例處置,現在就只能是由國師府親自過問了。猶有地方官員為當地某位先烈奏請從祀州縣賢良祠,或是某位享譽文壇的碩儒能否編入儒林傳、某部著作是否被翰林院庫藏,禮部都只有審議,最終裁決還需國師府這邊來定……何止是有校書如掃落葉、愈掃愈多之感,簡直就是個無底洞,治大國如烹小鮮也好,舉重若輕也罷,談何容易。

下筆如飛,一通忙忙碌碌過后,陳平安走出書房,坐在臺階上,手持煙桿,捻出些許煙草。

宋云間站在桃樹下,轉頭笑問道:“容魚也是資質極好的武夫,國師何不親自指點一番?”

“我教拳一般。”

陳平安搖頭說道:“回頭可以讓周海鏡跟容魚切磋切磋,幫忙多喂幾次拳。”

宋云間問道:“那國師自認強在何處?”

陳平安毫不猶豫說出兩個字,“扛揍。”

宋云間樂呵,國師確實言語風趣,難怪劍氣長城那邊會有的傳聞。

陳平安神色認真道:“沒跟你說笑話。”

“練拳一事,說難也難,說簡單就再簡單不過,想要遞出幾手好拳,就要能夠挨重拳,說一千道一萬,任你武夫講得玄玄又奇奇,任你拳譜寫得天花亂墜,精髓就倆字,扛揍。”

竹樓崔誠,北俱蘆洲的顧祐,寧府白嬤嬤,獅子山李二,還有后來的姜赦。

回顧自己的武學之路,能夠一步一步,最終跨上武道十一境的臺階,靠什么,不就是不停挨揍不停打熬體魄,博采眾長化為己用,轉益多師是吾師。

宋云間來到陳平安身邊落座,問道:“聽說這次早朝非同尋常?”

陳平安點頭道:“按照沈老尚書的說法,大驪近三十年來,朝會就沒有今天這么熱鬧過。”

因為大殿上多了許多新鮮面孔,光是陪都官員就有二十三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例如魏禮,韋諒,劉洵美等。何況還有曹戊,黃眉仙等諸州將軍。

此外,還有一位極少拋頭露面、權勢可謂炙手可熱的人物,只看他在殿上所站的位置,就站在洛王宋睦附近,以及準許他佩刀上朝,就會清楚這位武臣的分量。

大驪朝廷三十余年來,總共封了六位巡狩使,在世的,只有四位,其中曹枰在內三人都跟隨淮王宋長鏡去了蠻荒,僅剩一位“按兵不動”的巡狩使,駐地距離陪洛京都不遠,大軍就駐扎在大瀆北岸的蔚州,姓裴名懋。

大驪王朝有九個上柱國姓氏,袁曹兩家當然是第一等的,再加上一個云在郡關氏。

接下來就是天水趙氏和馬糞余氏,此外紫照晏氏,鄱陽馬氏和扶風丘氏,家族底蘊差不多。

上柱國可以世襲,作為武臣頂點的巡狩使卻是沒有這個說法。

裴懋已經多年不曾參加朝會,這次是皇帝欽點,他才離開蔚州駐地入京述職。

宋云間笑道:“聽說這位裴巡狩是個狠人。”

陳平安一笑置之。

裴懋跟蘇高山一樣,都是寒素出身,稍有不同的,是蘇高山一直在邊軍攀升,裴懋是當了十幾年清流文官才轉去掌兵,一向獨來獨往,極高傲,有過許多膾炙人口的豪言狂語。

據說裴懋有個獨子,年紀不大,但是既沒有從軍,也沒有在官場發跡,眾說紛紜,也不知道在哪里發財,或是上山修道當神仙去了?也有說是在林鹿書院求學多年,并不熱衷于功名。

宋云間掰手指說道:“袁崇職掌都察院多年,國子監的袁紀是清流領袖人物,嫡長孫袁正定是公認的人中龍鳳,禺州將軍曹戊是袁家的女婿,何況幕后還藏著個劍仙袁化境。”

“曹橋是大理寺卿,曹枰是大驪巡狩使,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經過今日廷議,平調至陪都,擔任吏部尚書。”

宋云間問道:“袁曹兩家的關系真有外界說的那么僵?”

在大驪官場,一直有“袁曹異路、勢若水火”的說法。

袁氏祖宅在驪珠洞天的二郎巷,曹氏祖宅則在泥瓶巷,跟陳國師還是實打實的近鄰。

陳平安說道:“關系確實不好,當然也有演戲給大驪宋氏皇帝和朝廷勛貴們看的成分。近三百年以來,大抵是內外交困之時,兩姓關系就好點,宋氏強勢之際,兩家關系就變得極差。”

宋云間心中了然。

如今大驪的兵部和戶部,兩部尚書都已經空缺。

耄耋之年的沈沉是致仕回鄉,但是才五十歲出頭的沐言,卻是直接被丟進大牢,這個年紀,都不能說是什么“晚節不保”。

宋云間疑惑道:“為何不讓關翳然在戶部內部升遷?而是把他丟到莒州這么個偏遠地方。”

莒州臨海,是出了名的版圖小,賦稅少,物產貧瘠,卻民風彪悍,十個莒州的賦稅都不如一個洪州,說的就是莒州的現況。

陳平安吞云吐霧,緩緩說道:“他想要真正在大驪京城站穩腳跟,將來在老百姓嘴里得個朝廷加銜的‘相爺’說法,必須先過一道關隘。”

宋云間說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品秩提上來?”

陳平安斜眼宋云間。

宋云間茫然,哪錯了?

上次邱國叛亂,邯州刺史司徒熹光和邯州將軍魯竦,這兩位貨真價實的封疆大吏,一個是吏部關老爺子的門生故吏,一個是巡狩使蘇高山的舊部,結果都在這場察計當中評語很低,據說,只是據說,國師親自給出了幾句措辭頗為嚴厲的評語。

于是他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被邊緣了,朝廷邸報一筆帶過,清議沒有絲毫波瀾。官場明眼人都心知肚明,他們再想要翻身,比登天還難。

唯獨黃眉仙,由邯州副將升任莒州將軍,這位風雪廟兵家修士,也是大驪首位女子一州將軍。

唯一的異議,竟然是最不該有異議的一件事。

就是關翳然是否升遷為莒州刺史。

大驪京城的戶部尚書是正二品,左右侍郎是從二品。陪都洛京的戶部正印官就按例降一級。

六部也分上下,兵吏禮是上三部,戶刑工是下,由下轉遷至上三部,雖然是平調,卻屬于重用。而戶部雖然不在上三部之列,但是事務繁重,職官只比兵部略少而已。

關翳然擔任清吏司郎中多年,戶部這個位置,一般都是正四品或是從四品,因為一位戶部清吏司郎中,往往兼管著三到五個州的事務,除了錢糧賦稅,還會兼領一兩份差事,例如漕運,大瀆水利或是鹽鐵茶酒的關稅。所以同樣是清吏司郎中,職權也分輕重,戶部在前任尚書馬沅手上,就有兩位郎中,得以額外再提一級,從三品,其中就有關翳然。

所以關翳然升遷為正三品的莒州刺史,只能說是順勢,連“破格”提拔都算不上。

再加上還是在大驪百余州里邊墊底的莒州,說是明升暗降,朝廷給個刺史官帽子、去地方養老都有人相信。

很多人都有些惋惜,戶部捅了這么大的簍子,尚書沐言都已經下獄了,還牽涉到了一大批當朝大員和權貴子弟,其中就有個戶部右侍郎,很快就跟著沐尚書一起蹲大牢去了。在這個節骨眼上,關翳然若是能夠留在戶部,從三品,破格拔擢到從二品,補缺右侍郎,好像再合情合理不過了。

宋云間感慨道:“畢竟現在誰會覺得戶部尚書、侍郎好當?”

“秉公行事,到了戶部翻舊賬,就等于是把沐言在內一大撥權貴,不是往死里整,就是往死里得罪。”

“要說敢搗漿糊,皇帝陛下和你這個國師又都盯著,誰都不敢把自己的仕途開玩笑。”

說到這里,宋云間眼睛一亮,自認抓到了訣竅,一州刺史自然是當之無愧的實權高位,等于正式躋身了大驪疆臣行列。這就有些微妙了!難道是關翳然背后有高人指點?先從戶部這個馬蜂窩撤離,品秩提升也不耽誤,若是三五年一調,或是等到下次察計結束,不就回到了京城?

宋云間看了眼陳平安,這位指點迷津的高人,莫非正是國師?

陳平安好像猜到了宋云間的心思,豎起大拇指。

宋云間疑惑道:“國師這是表揚,還是譏諷?”

陳平安說道:“你猜。”

宋云間說道:“譏諷?”

陳平安說道:“總算猜對一次了。”

宋云間無言以對。

陳平安說道:“在朝會上,我故意刁難關翳然,先問他何為一州大治,放在洪州這些大州是如何,放在莒州這類小州又該如何,各有哪些具體的評判標準,關翳然一一作答,顯然早有腹稿。我再問他如果去了莒州,需要花費多久才能成事,需不需要五年。他說需要十年。我最后問他是不是軍令狀,他說是。”

宋云間錯愕道:“關翳然竟然都不給自己留條退路?!”

陳平安說道:“人不狠站不穩,放之四海而皆準。”

宋云間默然。

如果有心人翻檢檔案,就會發現關翳然的官場履歷是近乎完美的,不是說他升官有多快,而是夠扎實!

自己偷摸去了邊軍,從最低品的隨軍修士做起,憑借戰功,一步步做到了手握兵權的邊軍實權校尉,再跟隨大將軍蘇高山一路南下,打的都是硬仗,期間曾經負責帶兵駐守書簡湖。之后繼續帶兵南下,真是輾轉南北一洲戰場的功勛武將,年輕一輩的翹楚。

之后轉去擔任大瀆督造官,與那柳清風、劉洵美是同僚。而已經去世的柳清風,早就當上了陪都的尚書,劉洵美也是官運亨通,不輸曹耕心和袁正定多少。唯獨關翳然,升官太慢。

要知道當年所以人都理所當然以為,給個督造官,朝廷絕對是要重用關翳然,說不定很快就要有資格參加御書房小朝會。但是一直等到關老爺子去世,關翳然還只是個戶部郎中。所以就算是向來跟意遲巷那幫文官老爺不對付的篪兒街將種門庭,若說討論曹耕心,袁正定幾個年輕人,多少還能挑出些毛病來,可只要是提起關翳然,都是服氣的,京城官場有個公論,給他個某部侍郎當當,不過分。若說再念及關老爺子的那部功勞簿和香火情,關翳然將來殺個回馬槍,替家族重新掌控吏部,也不是沒有可能?

最關鍵的,關翳然與陳國師,是有私誼的!

宋云間問道:“還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國師。”

陳平安微笑道:“既然攖寧道友不恥下問了,那我就先洗耳恭聽,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宋云間惱得就要起身。

陳平安唉了一聲,“攖寧道友修心養性的功夫也太欠火候了。”

宋云間只因為此事與自身大道牽涉不淺,黑著臉說道:“按照市井的看法,只要是能夠上山當神仙的人物,哪個不是聰明絕頂的天之驕子?坐在村頭閑聊的鄉野老翁都會建言,朝廷既然能管好山上的神仙,為何不干脆讓他們去衙門里邊幫忙,他們還不貪錢,多好。那位崔國師,在這件事上,辦得疏漏了……”

陳平安淡然道:“至少要用一千年來還一百年的債,你說這筆買賣劃算不劃算。”

崔師兄曾經有過一個判斷,要么就全盤照搬青冥天下的道官治國,否則一旦煉氣士的人數,在官場占據的比例超過二成,國家就徹底變樣了。

宋云間搖頭道:“不太理解。”

陳平安笑道:“慢慢體會。”

宋云間展顏道:“也對,何必著急知曉答案,慢悠悠自行體悟便是了。”

陳平安說道:“有這份道心就對味了。”

宋云間剛想離開,容魚快步走來這邊,說道:“柳七回信了,說他近期無法從蠻荒渡口脫身,但是好友曹組會抽空走一趟寶瓶洲,拜會國師。至此七天之后登岸,進入大驪京城。由曹組與國師細心講解柳筋境的學問。”

陳平安點頭道:“回頭讓百花福地跟龍泉郡窯務督造署聯系一下,讓她們幫忙監督,于近期趕工燒造出一批官窯,我提個小建議,比如樣式可以仿制花神杯,至于采納與否,還是讓花神娘娘們自己拿主意。你就跟她們直接挑明緣由,說是我們大驪朝廷送給‘柳詞源’和‘曹花間’的禮物。”

容魚會心一笑。

宋云間嘖嘖稱奇,國師不去戶部兼任個尚書當當,可惜了。

陳平安說道:“攖寧道友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關翳然在官場要過哪一關。容魚你幫忙解惑。”

容魚笑道:“關翳然必須要過關老爺子這一關。”

“他才真正有資格接納關氏的香火情,將來在大驪廟堂封侯拜相,屆時誰都沒有異議,只覺得如此才對。需要讓絕大部分官員,反而覺得關翳然是被姓氏拖累了,才會這么晚當上相爺。”

“沒有按部就班在戶部升遷,而是去莒州再打熬個七八年的資歷,如此一來,戰功顯著的邊軍武將,功在千秋的大瀆督造,熟稔一國錢財運轉的戶部郎中,管理一州事務的地方疆臣,關翳然都做了一遍,等他回京,放眼整座大驪官場,也就沒幾個官員能夠跟關翳然比拼履歷了。到了那一刻,關翳然當什么官,怎么升遷都不為過。”

宋云間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么多的彎彎繞繞,只是隨即問道:“不是十年嗎?”

容魚微笑道:“讓莒州從貧瘠一舉轉為富庶之地,以關翳然的能耐,花不了十年光陰。”

宋云間揉了揉臉頰,難怪說天底下頭等聰明人在山上修仙,二等聰明人全在公門修行。

陳平安隨口問道:“裴懋那邊沒說要來國師府?”

容魚搖搖頭,“暫時沒有消息。只知道今晚扶風丘氏會請裴懋喝酒敘舊。”

扶風丘氏已經兩代人都已沒有在朝為官的例子了,但是奇怪的是這次老百姓尚無太多覺知的官場劇烈動蕩,扶風丘氏不能說完全沒有被波及,不過相較于那些傷筋動骨的豪閥世族,丘氏家族子弟的那點紕漏,就像是個用石頭在宦海打了幾個小水漂,好像朝廷都該給丘氏祠堂御賜一塊“清白世家”匾額了。

陳平安又笑問道:“蘇文肇正在跟師友們一起負笈游學?”

容魚點頭說道:“還算順利。”

曹侍郎,如今該稱呼為曹尚書了,他的二叔曹枰,大驪邊軍主帥之一,是跟蘇高山一起獲封的大驪巡狩使。當年誰都清楚,國師提議新設了這個官位,只要誰帶兵吃掉了朱熒王朝,誰就是第一個!

早年為了搶先攻破舊朱熒王朝的京城,除了戰場上的較勁,雙方可是沒有少在國師崔瀺那邊互相告刁狀。

曹枰的公文,一向措辭文雅,擺事實講道理,卻也綿里藏針,暗暗戳幾下蘇高山那邊的肺管子。

蘇高山可就沒有這么客氣了,除了該有的匯報戰況、說明戰功,一有機會就在奏折里邊罵曹枰,言語粗鄙,不是我干他曹枰祖宗十八代,就是我草他娘的,臟心爛肺的狗東西……

此外蘇高山還有一個習慣,就是特別喜歡在公文里邊“加名字”,總要寫上幾個校尉甚至是伍長的名字。附帶詳細寫上幾筆,某地某月某日某某戰役,某人如何英武奮戰,斬首幾許、軍功如何。所以蘇高山的奏折公文,反而是邊軍武將里邊字數最多的。

下了一場驟雨,國師府右路園林那座池塘里邊亭亭玉立的荷花,在雨中搖曳生姿,頻頻點頭。

跳魚山花影峰,卻是陽光普照,老聾兒率先走入茅屋,笑道:“今天不太一樣,得換個先生替你們講課了。”

屋內除了那撥桃符山諸脈道士,如今還有柴蕪這個小姑娘坐在角落聽課,隱官的兩位嫡傳弟子,劍修鄧劍枰,武夫袁黃,近期也時常來這邊旁聽。今天甚至還有道士仙尉和他那徒弟林飛經來這邊坐著。

近期老聾兒主要是給他們傳授高孤的三講。

內容之精妙,讓老聾兒嘆為觀止,決定要花費至少半年功夫,盡可能將其中的道法精髓悉數傳授給那些虛心求道的后學們。故而先關起門來,逐字逐句,拆解批注,為此老聾兒借閱了許多道書,正因為三篇的內容夠好,所以老聾兒更怕出現“一字之差謬以千里”的情況,遇到一知半解不敢下定論的地方,就去跟白景前輩討教,她不耐煩了,便再去與小陌先生詢問。

對于講課傳道一事,老聾兒是極上心的,不喜機鋒,家常白話。

何況有那白景說得云遮霧繞在前,老聾兒自認才智、道力都遠弱于白景,就力爭說得簡單明了,不至于誤人子弟的同時,又能讓他們更快現學現用。再者老聾兒也發現,與人傳道久了,于自己修行亦有大裨益,也是一種對自己修道生涯的梳理。

像仙尉就是被那“三講”給勾引過來的,真是久旱逢甘霖,終于聽見了自己能聽懂的道法!

老聾兒神色頗為自得,既因為茅屋聽課之人越來越多,而且先是說服了劉叉允許他們去黃湖山求學問道,不意又有魏神君傳來一份捷報,說龍虎山天師趙天籟會來這邊傳道,嘿,今兒真是黃道吉日了,雙喜臨門!

屋內眾人只見門口那邊,站著一個俊逸的青年道士,還有魏神君恭敬作隨侍一旁狀。

老聾兒站到窗口那邊,趙天籟進了茅屋,伸手虛按,示意他們不必起身行禮,開門見山道:“就由貧道跟諸位講一講諸脈雷法,勉強撮其大略,掛一漏萬,諸位海涵,講學期間,大可以隨問隨答,不必拘泥于誰講誰聽。今日課畢,之后到了雷齋月,諸位不妨多加體會揣摩。”

天師說雷法?與那白也親臨茅屋說劍術,于玄到此說符箓,有何區別?

魏檗也移步站到了窗口附近。

離開了蓮藕福地,回到落魄山,青丘狐主是個閑不住的,就在群山間游風景,由于察覺到花影峰這邊的不同尋常,便故作偶然路過,她想要看看如今人間的“道士”,道力深淺如何。

她沒有走入茅屋,在門外施了個萬福,嫵媚笑道:“奴婢能在門外旁聽么?”

老聾兒不敢擅作主張,還是得看趙天師和魏神君的意思。

屋內趙天籟微笑道:“自無不可。”

霎時間,連同青丘狐主在內,所有人猛然驚覺,已經置身于一座輝煌雷池。

永泰縣地界坊間,新開了一家不起眼的白云鏢局,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算是按照山下習俗,討個好彩頭。先前下了一場驟雨,來的快去的也快,所幸沒有耽誤鏢局開張時辰。

長寧縣那邊,地皮金貴得令人咂舌,他們打聽過租賃的大致價格,就心里有數了,如果鏢局真在那邊落腳,那就不是掙錢,而是給管著一國賦稅大驪戶部送錢去了。

憑借師父早年在山上關系攢下的一點香火情,通過朋友的朋友,好不容易請來了一尊公門修行的“地頭蛇”來幫忙鎮場子,是永泰縣衙的戶房典吏,一把手。大驪官員,放在藩屬國都是要按照“官升三級”算的,京官更是“緊俏”,這么一算,倒也不差了。

看到一個身穿長衫的熟人,馬邑縣驚喜道:“曹沫?!”

少年跟許多師兄都是孤兒,師父洪正云給他們取名字,都是往各自家鄉的郡縣名稱靠,比如少年已經記不得姓名了,因為是在馬邑縣這個地方給師父他老人家在路邊撿著的,便干脆給他取名馬邑縣,好讓他不忘本,以后成材了,就帶著名字回家鄉看看。

曹沫掏出一個紅包,笑道:“說了要來你們這邊道賀,江湖人一口唾沫一顆釘,不能爽約。”

馬邑縣小聲問道:“多大的紅包?”

只見那曹沫故作輕松道:“一顆雪花錢。”

少年愣了愣,這么多?小聲道:“擺完闊,私底下退還給你?”

曹沫將信封重重拍在鋪有紅綢緞的桌上,豪氣道:“小錢。”

馬邑縣踮起腳尖,使勁一拍曹沫的肩頭,“就喜歡你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英雄氣概。”

陳平安視線掃了一圈,笑著沒說什么,不知道魏歷會在何時登門拜訪鏢局,用什么由頭送錢。

馬邑縣笑逐顏開,如今鏢局剛剛開張,到處都需要用錢,有曹沫這么個冤大頭登門送錢,就當是開門紅么。

少年笑嘻嘻打趣一句,“曹宗師如今在哪里高就啊?”

陳平安笑道:“跟你們一樣,在京城地面混口飯吃。”

馬邑縣好奇問道:“哪條道上的?”

陳平安抬手指了指一個方向,說道:“是在千步廊那條道上混的。”

馬邑縣倒也聽說過兩邊都是衙門的那條千步廊,少年已經師兄們約好,以后等到鏢局生意穩當了,得空就去那邊看看,當然還有意遲巷和篪兒街,

馬邑縣神色認真問道:“是給那大官的,當護院教頭,教一教公子少爺們花拳繡腿?還是給京城里邊的有錢人當扈從?”

陳平安笑道:“那他們可雇傭不起。”

馬邑縣最受不了曹沫這種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德行,沒好氣道:“你咋個不說自己是給皇帝陛下當供奉作隨從呢?”

陳平安一拍少年的腦袋,“沒大沒小,怎么跟一位武學宗師說話呢。”

馬邑縣能夠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見著這個曹沫,少年終究是開心的。

他們的師父,洪正云是年復一年熬出來的洞府境,也沒有什么道號。馬邑縣這撥二代弟子,都是孤兒出身,早年所謂的被師父帶上山,其實也就是在亂世里邊求個活路而已。等到進了山,有個落腳地兒,洪正云也是悉心傳道,有修行資質的,就煉氣,始終摸不著門檻的,也就傳授他們一些拳法劍術,故而馬邑縣那幾個師兄,說是書上所謂飛檐走壁、踏雪無痕的武林高手,倒也不算夸張。

陳平安故意四處張望,笑問道:“你那趙師姐怎么沒來?”

馬邑縣頓時警惕起來,“干啥子?趙師姐到沒到鏢局,關你屁事。”

這個虎頭虎腦的少年,對那趙師姐也未必是真的如何愛戀,只是學著師兄們一起喜歡師姐罷了,否則就顯得自己沒眼光、不合群了么。

師姐趙酈幾個,依舊跟著老人留在山中繼續修行,山下紅塵萬丈,花花世界里邊全是誘惑。

唯一一位有機會躋身中五境的弟子,是二師姐趙酈。小門小派,能尋見一個修道的好苗子,何等僥幸。

分別之前,洪正云專門提醒一事,那曹沫深藏不露,定然是五境武夫起步,將來不管在什么地方遇見了,都要對他敬重幾分。與弟子們叮囑此事,倒不是要他們提防曹沫,而是不要因為關系相熟,就言語無忌。

畢竟不說什么煉神三境的武學宗師,就算只是六境,就已經是數國之地,屈指可數的江湖宗師,武林執牛耳者了,混白道的,能缺金銀聲譽?混黑道,不得有個“魔頭”的稱號?

也因為師父常年教誨和各自出身的緣故,馬邑縣他們不覺得自己是半吊子的“山上仙師”就如何了不得,鏢局周邊的街坊鄰居,早已登門送禮,客套寒暄,和和氣氣,就當是認個熟臉。他們這趟下山,不過是求個規規矩矩掙錢的和氣生財,好給留在山中的趙酈他們多攢點修道資糧。

在這之外,最大的愿景,不過就是攢下幾顆神仙錢,將來好去京畿那座名動一洲的大驪縞素渡長長見識,看看真正的仙家法寶到底是長啥樣的。

陳平安說道:“萬事開頭難,先在京城站穩腳跟,長久以往,細水流長,你們鏢局還是能賺著錢的。”

馬邑縣點點頭,咧嘴笑道:“借你吉言唄。”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京畿那邊猿蹂棧的青玄洞,暫時無主。先前我跟你們師父提過一嘴,看洪老哥的意思,是有些心動的,只是他覺得門派在京城沒門路,導致此事希望渺茫。所以我近期都在京城走通關系,算是有些眉目了。等我消息,如果真成了,你們門派總要有個鎮得住場子的話事人,與當地官府見個面,聊得好,就算談定此事了。”

馬邑縣急眼了,“曹沫,朋友歸朋友,若是想要師父與人低聲下氣,或是,或是讓趙師姐出賣色相,結交達官顯貴……你就是侮辱我們!”

少年的心思,總如一張白紙。

陳平安揉了揉少年的腦袋,笑著解釋道:“一場云詭波譎的大驪察計,近期鬧出多大的風波,這會兒余波未平,官場內外人人提心吊膽。說句難聽的,就算你們在這個節骨眼上敢送銀子,請他們吃花酒什么的,他們都沒膽子答應,說不得直接將你們掃地出門,再不敢與你們這些不諳官場行情的愣頭青有任何往來。只管放心,我是誠心幫忙,不是坑你們來的。而且我只是牽線搭橋,幫點小忙,至于走不走這條路,到底還是你師父拿主意。”

馬邑縣將信將疑,“當真?”

陳平安笑道:“騙你有啥屁用。能換幾個錢?”

馬邑縣信了大半,“曹沫,事先說好,你可別花花腸子啊,整天琢磨某些不著調的事情。趙師姐志在長生,不會喜歡你的。我把丑話說前天,你若真幫我們一個大忙,結果趙師姐對你不理不睬,你到時候可別惱羞成怒,說翻臉就翻臉,那我們……就做不成朋友了。”

陳平安一臉震驚道:“下山歷練才幾天功夫,真有這么靈?你小子到市井沒幾天,就已經如此心思活泛,哪里像個初出茅廬的江湖兒郎,在我看來,你小子,很有幾分老江湖的做派了。”

單純的少年,哪里經得起一位老江湖當面的幾句吹捧呢。

剛剛還在傷心傷肺,馬邑縣這會兒就又眉開眼笑起來。

心想著趙師姐若是鬼迷心竅,突然對曹沫青眼相加,他這個當師弟的,也不攔著師姐就是了。

以后也好讓曹沫名正言順帶著自己一起走江湖。快意恩仇,總能認識幾位紅顏知己,自己再把酒量好好練一練……

呵,我精明著呢。

馬邑縣雙臂環胸,“師父與我們說過,到了山下總歸是要在事上磨礪心性的,這次籌備鏢局,我出力不少,人情往來,學了很多。”

陳平安點點頭,“這么聰明一孩子,怎么就偏偏不適合修煉仙術呢。”

哪壺不開提哪壺,馬邑縣惱火道:“你不也是個只會打熬體魄、耍槍弄棒的江湖把式,比我好到哪里去了?是煉氣士么你?一境?二境?”

陳平安一時無言,笑罵道:“臭小子的嘴巴開過光嗎?”

一大一少閑來無事,蹲在演武場兵器架附近,少年心不在焉,也不知是想念山上和師父了,還是憂愁明日的光景是好是壞。

陳平安問道:“馬少俠,想啥呢。”

馬邑縣撇撇嘴,“做夢都想著天上掉下來個貴人,幫我們鏢局招徠幾樁生意,不然直接送咱們一個聚寶盆也行啊。”

陳平安朝遠處抬了抬下巴,“眼前不就有個。”

馬邑縣壓低嗓音,無奈道:“即便他是縣衙戶房的一把手,算得什么官。”

陳平安嘖了一聲,“你見過寶瓶洲幾座縣衙能夠鬧哄哄千把號人物的?你家鄉那邊的郡守老爺,估計都沒有這位戶房典吏來的威風八面。何況縣官不如現管,沒看見你大師兄一直跟他套近乎,總不能是他們一見如故吧?”

馬邑縣疑惑說道:“戶房典吏,這么牛氣的?”

陳平安笑道:“你以為?”

馬邑縣嬉皮笑臉道:“那我現在跑去拍馬屁還來得及嗎?”

陳平安提醒道:“別忘了跟你大師兄說猿蹂棧青玄洞的事情。”

馬邑縣說道:“忘不了。”

少年突然疑惑道:“你咋個不自己去說?”

陳平安笑呵呵道:“你覺得呢?”

馬邑縣笑得不行,是啊,大師兄最喜歡二師姐了,每次看曹沫都跟防賊似的,在師弟們這邊,也從不明說什么,總是拐彎抹角嫌棄曹沫年紀大了點,還不是什么書香門第走出來的讀書人……他若敢與趙師妹當面明說,我還要敬他是一條漢子,總是借機靠近,畏畏縮縮,不算豪杰。

永泰縣的縣衙來了三人,兩個戶房的,一個來自壯班。

一位跟著戶房典吏來這邊的年輕男人,也無官架子,有機會就搭把手,給鏢局幫點小忙。

永泰縣是京城縣衙,相較于一般地方州郡的縣衙,屬于經制吏的正額胥吏,人數翻了兩番還不止。除了常設的三班六房之外,還置有科稅、河道諸房,總計十六房之多。其中事務繁重的刑、戶又是“大房”,能在這里邊當差多年,尤其是還能手握實權的,哪個不是人精,誰不認識幾個達官顯貴,關系熟絡的大商巨賈?少年卻是不曉得這里邊的門道。只說那個隸屬衙署壯班的青壯漢子,手底下估摸著也能管著二三十號人物,平日里跟白云鏢局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系。

看得出來,那個年紀輕輕的戶房胥吏,是典吏的親信。

不過陳平安真正留心的,還是此人暫放檐下的一把油紙傘。

回頭讓容魚調閱一份永泰縣戶房檔案。

那個出自壯班的漢子與衙署同僚并肩而立,目視前方,輕聲道:“卞兄,我倒是有條門路,有機會轉去永寧縣衙當差,你有沒有興趣?”

如今永泰縣衙是什么情況,外界只是以訛傳訛,他們卻是實打實的苦不堪言,就倆字,難熬。

以前縣令王涌金何等意氣風發,如今在衙門瞧見了,好像每過一天就要瘦上幾斤。

先前老鶯湖那趟差事,確實是他們縣衙做岔了,事情太大,誰都兜不住。

年輕戶房胥吏輕輕抱拳,婉拒道:“魯大哥,好意心領,非是信不過你,只是這么多年來,許典吏待我不薄,處處栽培,若是平時,我肯定動心,但是現在一走了之,實在是過不了自己的心關。”

姓魯的漢子猶豫了一下,壓低嗓音說道:“卞兄,實不相瞞,我在北衙那邊有兄弟當官,也是個好去處,不如我來牽頭,一起吃頓飯?成了是最好,不成,卞兄就當認識幾個朋友,并無損失。放心,我與他們都是過命的兄弟,當年退出邊軍之后,如今就屬我混得最一般了,我信得過他們,他們也信得過我,我介紹的朋友,是怎樣的品行、能力,他們絕不會懷疑。”

否則漢子也不會與一個年輕自己十歲的人,一口一個卞兄。

卞春棠的那個兒子,每次只要到了縣衙,就要騎著自己的脖子去馬廄耍。

他一直覺得卞春棠以后在官場,肯定會有出息的,人厚道不說,做事情還細致,還有擔當。

就是差點運氣了。

以前還好說,再過兩三年,就能夠接許典吏的班,好像縣令王涌金對此也是默認的。

但是現在大驪官場的“戶部”這整一條線,但凡是沾點邊的,誰不是人人自危?誰不擔心天上打個雷,下邊就是無數的落湯雞?

姓卞的年輕胥吏還是搖頭,打趣一句,“魯大哥要是也能去北衙,我就一起去,在北衙沒有熟人照顧,我怕今天去了明天就卷鋪蓋滾蛋。”

漢子也是樂呵,撓撓頭,“不敢吹牛,一個蘿卜一個坑,真沒本事帶著你一起去北衙混口飯吃,現在那邊可是人人都想要進的地兒。聽說……”

巡城兵馬司統領衙署,近期可是出盡風頭,據說都在意遲巷和篪兒街堵門抓人了。

漢子又降低嗓音幾分,“聽說北衙的洪霽,剛剛傍上了那位國師大人……”

卞春棠輕輕拍了拍漢子的胳膊,后者得了提醒,很快就不再言語半句。

因為他看到演武場兵器架那邊,有個蹲著的青衫男子,好像視線就在他們這邊。

突然看見對方笑著點頭,年輕人愣了愣,笑著與之點頭致意。

與那縣衙官吏前后腳離開了鏢局,陳平安沒走出去幾步,剛到街拐角,就看到了那個“微服私訪、體察民情”的洛王。

宋集薪問道:“這么閑?”

陳平安說道:“緩一緩。”

宋集薪解釋道:“去國師府沒能找到你,容魚姑娘說你可能在這邊。”

陳平安說道:“沒兩樣。”

你一個幾乎占據了大驪朝半壁江山的藩王,在皇帝離京的敏感時刻,去國師府找國師聊啥?做樣子給誰看呢。這鬊鳥打小就焉兒壞,果然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宋集薪哈哈笑道:“還以為你會說狗改不了吃屎。”

陳平安沒好氣道:“有屁快放。”

宋集薪說道:“我馬上就要返回蠻荒。陛下都離京了,我總不能厚著臉皮留在這邊。”

陳平安點點頭,是需要避嫌。

今天朝會,有很多來自陪都洛京的面孔。宋睦這個被視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強勢洛王,既不可能監國,也無政務在身,留下來能做什么,真要勾連重臣謀朝篡位嗎?如果說這些年大驪往南邊陪都官場塞人,叫摻沙子。那這次大舉擢升洛京官員,算是什么?引狼入室?

宋集薪有感而發,“以前有人跟我說過,對你這類人,要么用之,要么殺之,別無選擇了。”

陳平安笑道:“解釋解釋,什么叫‘我這類人’?”

宋集薪說道:“命硬,長性,記仇。”

陳平安說道:“好眼光。”

宋集薪感慨道:“不知不覺也這么多年了。”

陳平安說道:“什么時候徹底厭煩俗世富貴了,相信以你的道緣和資糧,半路轉去山上當個神仙,也非難事。”

宋集薪伸了個懶腰,笑道:“再說吧。”

他率先快步前行,宋集薪背對著那個多年鄰居的家伙,揮揮手。

一艘短途渡船上邊,有位憑欄俯瞰山河的修士眼尖,認出了船頭的那個“青衣童子”,兩只大袖隨風飄晃,果真有一幅飄然飛升之仙家氣概。

不敢冒冒然言語,畢竟這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豈能隨便遇見?

他鼓足勇氣,上前搭訕,戰戰兢兢問道:“可是落魄山的景……清祖師?!”

陳靈均下意識擋在小米粒身前,皮笑肉不笑,好家伙,怎么一見面就罵人呢。

只是出于禮數,一陣頭大的陳靈均還是疑惑問道:“這位兄臺,你是?”

那位仙師連忙自報名號,確定了眼前這位落魄山元老的清貴身份,眼神愈發敬佩……陳靈均被瞧得發毛。

那個曾經跟隨師尊參加過兩次夜游宴的仙師,此刻內心卻是感慨萬分。他對落魄山知之甚少,唯獨敬仰這位景清祖師,只因為對方是極有仙家傲骨的,落魄山與北岳披云山是近鄰,后者的夜游宴,這位景清祖師便極少摻和。

這不是故意落那魏檗的面子是什么?!

小米粒豎起耳朵,瞪大眼睛,看了看那個滿臉仰慕神色的陌生修士,再看了看神色古怪的景清。景清闊以啊,在外邊名氣都這么響當當啦。鐘倩則在一旁憋著壞,笑得肚子疼。

陳靈均瞪了眼幸災樂禍的鐘第一,咳嗽幾聲,橫移兩步,再后撤一步,笑著與那個絮絮叨叨的修士介紹起身邊的黑衣小姑娘,說這位周道友,就是我們落魄山……

陳靈均移步的時候,小米粒立即雙臂環胸,覺得有些倨傲了,立即變成雙手負后,也覺得不太合適,只好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撓撓頭,抿起嘴赧顏而笑。

她搶在景清之前自我介紹一句,“我叫周米粒,家住落魄山。”

雨后天霽,片刻涼爽過后,很快就又變得暑氣蒸騰,庭院一棵郁郁蔥蔥的銀杏,滿樹的蟬鳴。

沈沉百感交集,拄著拐杖慢悠悠逛了一遍兵部衙署,真是閉著眼睛都能走了。

這位在兵部衙門待了大半輩子的耄耋老人,已經與皇帝遞交辭呈,也通過了今天的廷議,只等今天散衙,就算功成身退。

大概是無官一身輕的緣故,老人比平時多了些笑臉,路上遇見了年輕官員就提點幾句。

作為大驪朝歷史上唯一一個沒有上過戰場的兵部尚書,沈沉當然是心有遺憾的。

就像在野的窮酸書生,總想要在那荒郊野嶺,古墓荒冢間,得到狐仙美人們的青睞。

在朝的文官,又有哪個不想統兵打仗?在沙場建功立業,開疆拓土,才好青史留名。

之前跟來衙門視察的陳國師開玩笑,讓對方在謚號一事上幫忙跟陛下美言幾句,往大了評。

其實熟諳大驪官場的老尚書,心里有數,跟明鏡似的,沈沉最心心念念的,是文襄,可惜是斷然不可能的,至于文忠,夠不著啊,估摸著是文毅,或上或下一個名次。也很好了,該知足。

陛下首次離京,并未讓大皇子宋賡監國。

言外之意,就是大驪依舊沒有設立儲君。

慢慢踱步到了官廳,他讓人喊來了兩位正值壯年的徐、吳兩位侍郎,老人坐在椅子上,雙手拄著拐杖,下巴擱在手背上,笑瞇瞇看著他們跨過門檻,真年輕啊,走路都帶風的。

老人的下巴摩挲著瘦骨嶙峋的手背,“周貢也是個妙人。”

吳王城要比左侍郎徐桐落座稍慢些許,笑道:“方才一見面,周貢還是那句車轱轆話,只要能夠掌管一艘劍舟,他可以不升官。”

左侍郎徐桐哭笑不得,這家伙的心思也太簡單了。不過風雪廟兵家修士,多是如此脾性。

沈沉笑道:“風雪廟大鯢溝一脈修士的行事風格,我跟你們一般年輕的時候,早就領教過。他們都是一根筋,指著鼻子罵大官就數他們最起勁,在當年兵部諸司出了名的,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黃眉仙算好的了,不罵人,只拿刀鞘嚇唬人。”

老人有感而發,指了指兩位侍郎,“你們這些個年輕人啊,算是過上了好時節。”

當官一輩子都不開竅的,大有人在。例如偶爾被貴人或明或暗提攜一次兩次,偏只覺得是自身本事夠好,或是同僚被穿小鞋下絆子好多次了,依舊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歸咎于官運不濟。

若說日久見人心。我們凡夫俗子,再高壽,比得過山上的修道之人?

先前兵部這邊,沈沉之所以始終沒有批準此事,也不是老尚書故意刁難周貢,而是周貢跟邯州副將黃眉仙還不一樣,周貢始終保留風雪廟大鯢溝的譜牒身份。大驪邊軍自有法例,不會隨隨便便破例的。

只是這次既然國師親自發話,讓周貢去兵部找到吳王城,說是有禮部董湖作為擔保人,允許兵部破例行事,準他掌管一艘劍舟。兵部這邊也就順水推舟一次,大驪朝的規矩,本身就是崔瀺一手搭建而起。

老人笑瞇瞇道:“此前朝野上下,都會懷疑一事,當得劍仙,做得官嗎?”

“徐桐,吳王城,你們倆也一樣。別跟我擺什么委屈臉色,倆小狐貍,還是嫩了點。”

“可不管怎么說,大驪京城加上陪都的六部當中,天然最為親近陳國師的,我們兵部是毋庸置疑的第一。”

“我為什么豁出去一張老臉皮不要了,也要拉著陳國師必須第一個視察兵部?就是知道我們兵部,完全不用裝,陳國師就能感受到他在千步廊,至少有一塊地盤,是從心里向著他的,最理解‘隱官’的分量。”

滿朝文武,起先都想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年輕國師與崔國師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就算你陳平安做得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坐得穩大驪新任國師的那把椅子嗎?

也想搞清楚,這對文圣一脈的師兄弟,他們一樣和不一樣的地方,各自是在什么地方。

由于沈沉已經卸任,連那方堂官大印都已經封存起來,新任尚書的人選尚未廷議,連那小朝會也是沒有透露半點風聲。

徐桐和吳王城當然內心火熱,只是沈老尚書故意不提此事,他們總不好主動說什么,只能假裝淡然。

沈沉笑了笑,到底是年輕人。只是再一想,比起自己當年,他們好像已經沉穩太多了。

“好好配合國師,相信該有的,遲早都會有的。不該得到的,你們也別伸手。”

“明天的新兵部會是怎么個樣子,我是管不了了,只希望別變成戶部那樣烏煙瘴氣。”

沈沉緩緩站起身,笑道:“拜托。”

兩位侍郎同時抱拳。

沈沉揮揮手,“忙去吧。”

老人來到庭院,站在臺階上,看著那棵銀杏樹。

六部官員,總能得到幾件龍泉郡官窯燒造的青瓷。

唯獨兵部的高官,都能獲賜一把龍泉郡鑄造的寶劍。

京城百姓有個諧趣說法,到底算不算大驪高官,就看有沒有坐過鳴鏑渡的軍方渡船。

某些功勞大的外籍官員,告老還鄉了,就能按例攜帶家眷一起登船。

沈沉貴為一部尚書,當然有資格享受這種待遇,只是老人拒絕了。

老人想要回鄉之路,走得慢些。

在路上多看看這份來之不易的升平之世,看那寬闊的官道,鄉野的稻田,果林。

其實他這個大驪兵部尚書卸任之時,按照昔年的某個約定,會有人牽馬相送。

將來我們大驪鐵騎,打得下半座寶瓶洲,就由他宋長鏡送到宮城門口。

打得下整座寶瓶洲,就由那崔瀺牽馬走完一整條皇城千步廊。

但是知曉此事的,不多。

大驪先帝宋正醇,前任國師崔瀺,如今身在蠻荒的淮王宋長鏡,即便加上沈沉自己,仍然不超過單手之數。

沈沉也沒有跟誰提及,免得有那倚老賣老的嫌疑。

老人也就只當是一壇不必找新人痛飲的老酒了,辭了官,回了家,獨酌即可。

書房那邊,桌上一部翻閱了無數遍的泛黃兵書,書頁里的銀杏葉還是幾十年前的樣子。

老人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一個青衫老者,一個還算年輕的自己,在樹下談論兵事。

沈沉揉了揉眼睛,誤以為自己眼花了,片刻之后,提了提精氣神,笑問道:“國師怎么又來了。”

陳平安笑道:“來給老尚書牽馬,走一趟千步廊。”

沈沉內心震驚,故作疑惑道:“國師這話從何而來,說得教人如墜云霧了。”

陳平安走去伸手攙扶老人,笑道:“上了歲數的老書生,騎得馬嗎?”

老人伸手繞后,揉了揉沒幾兩肉的屁股,板著臉點點頭,“咬牙硬扛。”

天下無容易事,咬牙硬扛而已。

千步廊大街上,馬蹄陣陣,老人高坐馬背,雙手攥住馬韁繩,消瘦肩頭起起伏伏。

沈沉故意不看街道兩側衙署的鬧哄哄場景,低聲埋怨道:“國師,且慢些,小心我這把老骨頭給顛得散架嘍。”

本就是牽馬慢行的青衫男子微笑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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