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第29章 輸贏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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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輸贏


更新時間:2025年04月06日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類: 玄幻 | 奇幻 | 烽火戲諸侯 | 劍來 


一大片廣袤水域,云卷云舒極為迅速,云海時不時破開數個窟窿,宛如造就出一只雪白大篩子,金色的陽光透過這把篩子,一條條光柱灑落在海面上,揚起無數金粉碎屑。這期間夾雜著悶雷陣陣,如此驚人的天地異象,讓遠在數千里之外的幾個海島仙府,人人都覺得道心凝滯,呼吸不暢,心情自然煩悶異常,再無法進行修煉課業,紛紛退出了道場,來到海島視野開闊處,想要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怪事,可惜距離過于遙遠,幾位祖師爺道力不濟,無法給出一兩個靠譜的猜想。

就像那不是正月里的市井坊間,隔壁鄰居突然在大半夜放爆竹,關鍵還不是一口氣放完,放了幾串就停手,之后再放幾串爆竹,這也太損了點,鐵了心要擾人清夢?

起先修士們誤以為是成了精的鰲魚翻背,掀掉了幾座海島,抑或是的過境的海中蟒蛟,渡劫在即,行蛻皮升境之舉,用龐然身軀摩挲大島石崖、撞擊海底山脈引發的動靜。

后來發現那片遙遠水域的光彩陸離,更像是一大撥山巔修士各展神通,群毆斗法,才能共同造就出這等不見記載、聞所未聞的傳奇畫面。

就在眾說紛紜之際,那幾位老祖師神色變化,立即下令讓自家修士不得喧嘩,與風馳電掣過境的一座“碧海潮頭”,遙遙掐訣禮敬,只見那潮頭之上,甲胄、兵器反射陽光,熠熠生輝。

幾座海島門派的當家人物,俱是低眉順眼,朗聲一句某某門派恭迎東海水府禁衛巡查過境。

今時不同往日,昔年無人約束的浩然四海水域,各自都有了名義上的主人。

東海這邊,便是那位真龍出身的王朱,由文廟封正,擔任了水君,神位高崇,權勢煊赫。

她成了這片無限海域的,所幸這尊東海水君,好像與道家相親,治理轄境修士,推崇無為而治,一視同仁,上任之后并無假借建造府邸、大肆斂財的跡象,不過是與各個海底水仙道場、島嶼門派,訂立了三十年一次朝貢覲見的寬松規矩,至于貢品的類別、數額和總體估價,水府官吏也無任何暗示,只說隨意。

得知可以“隨意”朝貢,一眾仙府卻也忐忑,我們若是當真隨意了,屆時水府會不會教我們何謂“上心”?

大開眼界,島上少年少女們神采奕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修煉生涯,委實是寂寥枯燥,無論是遠處海域的古怪異象,還是潮頭之上那般五顏六色、披甲執銳的熱鬧嘛,誰不愛看。

原來遠處海面,是東海水府一支精銳,興師動眾,浩浩蕩蕩殺向那處水域。由一尊身高數丈的神將手持符牒,奉旨調動水脈,駕馭碧波起潮頭,如那點將臺演武場,上邊堆滿了車駕,旌旗獵獵,數百水裔精銳士卒披掛甲胄,嚴陣以待,武將吹動海螺,黃巾力士擂鼓而行。

不知何方神圣,竟敢在自家轄境之內興風作浪,鬧出那么大的動靜,于公于私,都要去那邊一探究竟,如此放肆,定要緝拿歸案,好讓浩然陸地曉得東海水君府的規矩,不是誰都可以隨便在此撒野的。

居中一架裝飾金碧輝煌、極為寬敞的車輦,四周垂掛碧綠紗障,里邊盤腿坐著一位身穿錦袍的美婦人,手持一把古銅鏡,正在對鏡梳妝。

她身前擺案幾,擱放一只極有年頭的三山香爐,煙霧裊裊,大修士細看之下,便要驚嘆這種“水香”的玄妙,竟能夠顯化出一處處水域的不同景象。

美婦人手邊有一只堆滿碧綠珠子的盒子,瑩瑩耀耀,它們便是各地水運凝結而成、上供給水府的“香料”,只需撿取一粒水珠,丟入香爐燃燒了,便會出現那邊的風貌。

香爐是古物,燒水香的手法也是失傳已久的古法。

兩邊各跪坐一排姿容出挑的宮裝侍女。俱是溺死的漁家女,或是枉死于海上的女修。

她剛到東海水府,便與水君殿下求來的第一道旨令,就是從各門各派當中大選“秀女”,準許她們自由脫離舊籍,進入水府當差,給她們一口飯吃。若早有婚配的心儀對象,只是被棒打鴛鴦了,或是被誰從中作梗壞了姻緣,皆由她來做主,故而近期東海水府地界,俱是婚宴不斷,歡天喜地。

她大概是水府唯二知曉真相的人物,不過她也不說破,只是由著麾下將卒去那邊耀武揚威。

這位美婦人,正是從那中土大綬王朝脫困,得以重返東海的金鯉。

她跟隨王朱來到水府這邊,第一件事就是悄然走四海,到處招兵買馬,聚攏舊部,可惜多是些或凋零或隱蔽的道統香火,古舊好友的徒子徒孫,只剩下兩位熟面孔,一晃眼,三千年過去了,昔年東海水族勢力凋零至此,讓她不勝感傷,不過好歹替公主殿下增添了一些人手。

有那雄心壯志不減當年的“扈從”,試探性以心聲詢問金鯉,“金爺,咱們這是要廣積糧緩稱王,只等兵強馬壯,時機成熟了,眾志成城,就要打上陸地、攻破文廟嗎?”

這位替車輦護駕的水府大將,腳下踩著被仙家譽為“兜羅綿”的神異云頭,是個容貌粗獷的魁梧修士,滿臉絡腮胡,蟒紋文武袖,白甲彩袍,單手按劍,兩眼金光熠熠。

金鯉訝異道:“三千年不見,不曾想當年只會嗷嗷叫、打頭陣的莽道人,都學會了兵法,成了大家啊?”

得了金爺的褒獎,那武將神色頗為自得,豪爽笑道:“哪里哪里,金爺謬贊,屬下只是略通兵略罷了,暫時還當不得大家的美譽。”

金鯉語氣玩味道:“羅繡,你曉得那兩位犯禁人物的身份?”

莽道人搖搖頭,“回金爺話,屬下哪里曉得這些花拳繡腿的武把式。說出來也不怕金爺笑話,前些年被那惡鄰居的淥水坑肥婆姨,排擠得厲害了,死活出不得頭,只能帶著幾個徒兒,一起躲在洞府當縮頭烏龜。”

“根據先后三封諜報顯示,在那邊干架的,好像是兩個拳腳不俗的武夫,巡檢司將士竟是不敢靠近太多,托詞一大堆,什么拳罡濃稠得跟水銀似的,金爺你聽聽,是人話嗎?盡是些出工不出力的酒囊飯袋,回頭屬下定要治一治他們。”

“對了,金爺,好像咱們水君剛剛走了一趟寶瓶洲海岸接壤處,從一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手上,搶得了一件極厲害的重寶?”

金鯉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輕描淡寫嗯了一聲。

她也不與這出了名的莽夫細說真相,免得他一張大嘴巴到處宣揚。

暫時由他掌管著東海水府巡檢司,此外單獨領一支精銳禁衛,負責水府重地的治安,不談腦子的話,只說忠心二字,尋常當官的是放在嘴上或是文章里邊的,莽道人卻是實實在在刻在道心上邊的。

等到這道碧水潮頭愈發臨近那處戰場,還隔著大概七八百里水域,便已經能夠感受到一陣陣撲面而來的天風,蘊藉著驚人的精純拳意,那大纛旗桿隨之彎曲,咯吱作響,立于潮頭前邊的一眾將卒臉上就跟刮刀子似的,幾位校尉模樣的水族武將,身上甲胄竟是濺起一陣陣火星。

莽道人心中震驚不已,伸手遮在眉間,凝神遠眺,定睛一瞧,頓時大吃一驚,本該纖毫畢現的畫面,怎的如此視線模糊?

莽道人再不敢掉以輕心,立即配合一篇本命水法道訣,伸手取了一些飛濺海水在掌心,再施展開來掌觀山河的神通,才算稍稍看清了這座占地方圓千里、而且還會移動的演武場,只見里邊那兩位捉對逞兇的武夫,一青一白,瞧著年歲都不大,一座小小寶瓶洲,幾時有這等拳腳無敵的豪杰了?思量一番,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淮王宋長鏡去了蠻荒戰場,裴錢和周海鏡都是婆娘,魚虹是個糟老頭子……

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不都說他在劍氣長城的一截城頭,喜好常年身穿一件鮮紅法袍?

金鯉拿起一枝鮮紅如血的極長珊瑚,身體前傾,輕巧挑開碧紗障,淡然道:“停輦。”

潮頭立即停下,莽道人已經站在車輦正前方,伸手攥住劍柄,神色凝重起來,“金爺,那倆瞧著都是武功絕頂的豪橫之輩,若是金爺想要擒拿了他們,屬下恐怕也會大煞風景與金爺斗膽諫言一句,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金鯉咦了一聲,“莽道人行事變得這般穩重了?”

這位莽道人,是古蜀國地界一尾大澤巨蟒走瀆入海的大道根腳。

當年跟著她一起試圖攻上中土神洲陸地,莽道人羅繡就是玉璞境巔峰,整整三千年過去了,也才剛剛熬出了個仙人。他建造在海底的那座道場,是某位上古真人煉水丹的遺跡,榜額“飛仙觀”。那座洞府盤曲深大,易守難攻,至于莽道人這廝的城府,是半點沒有的。

遠遠看了那邊的動靜片刻,莽道人內心惴惴,神色尷尬道:“金爺,看他們實力,委實是強橫得不講道理了,簡直無敵,屬下估摸著智取亦是不得事了。”

金鯉伸出一根潔白如玉的手指,撓了撓額頭,莽道人就這氣性,都不好罵他什么。

這憨貨三千年來,就是一個避字訣。既不趨炎附勢,與那淥水坑勾三搭四,也不肯開宗立派割據一方,就只是收了十幾個親傳弟子,師徒們耐著性子躲在水府之內,不問世事,只管潛靈修真。

顯然是會錯了意,莽道人心一橫,神色肅穆道:“若是金爺有心招徠他們,屬下也愿打頭陣,去會一會他們。”

只要金爺回了東海,他們這些老家伙,就有了主心骨。

水君王朱,當然身份尊貴無雙,只是他莽道人又能貪圖她什么?

金爺百般好千般好,有一好是最好,從不坑騙算計他們半點,遙想當年,每每大勝而歸,慶功宴上,得了任何好處,大伙兒一起分賬,金爺至多就是挑些剩下的,意思意思。她總會端起酒碗,邀請大伙兒一起滿飲。

休要與我說什么空泛道理,什么水君不水君真龍不真龍的,咱這輩子只認金爺!

金鯉當然道力最高,將那場演武看得相對最為真切,心不在焉與莽道人敷衍一句,“免了,你沖過去了,只會白白送顆頭顱當見面禮。”

莽道人悻悻然。

金鯉長久沉默。

潮頭這邊已經祭出層層陣法,如中流砥柱,將兩邊海潮洶涌強行分開,周邊掀起陣陣驚濤駭浪,能夠站在潮頭、跟隨莽道人一起,哪個不是天生精通水法之輩,見此驚險場景,亦有被“淹死”之憂慮。巡檢司邸報內容,所言不虛,確實是難以靠近,跟膽大膽小沒關系。

莽道人輕聲道:“屬下就只想著跟著金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金鯉自嘲道:“讓你失望了。”

莽道人怔怔出神,驀然傷心起來,哽咽道:“金爺到底是遭了什么劫難,竟然已經如此落魄了,如今連那酒肉都吃喝不起了?”

難道是正如兵書所說,金爺功高震主,遭了水君的猜忌?

金鯉揉著眉心。

莽道人扯開嗓子說道:“去我那,去我那,屬下今日便將水府騰空,與孩兒輩們搬去別處開辟道場,水府讓給金爺,莫要嫌棄,委屈了金爺。”

附近莽道人那幾位跟著升官的親傳弟子,也是與師尊一般的單純心思,無非是額外多出一種與有榮焉。只有個飛仙觀唯一的三代弟子,是個道齡很短的年輕金丹,心思有異,金鯉便多看了她一眼,看看能不能好好栽培一番,能否將莽道人這條法脈給發揚光大。

那些車輦內外的東海水府諸司神女官吏,俱是面面相覷,各有各的心思,臉色微妙。

只因為根據先前水府諜報,占據了飛仙觀遺址的莽道人,是個油鹽不進的陰沉角色,只是一味依仗資歷,憑恃一身強橫的水法神通,行事極為跋扈,已經讓水府使節吃了多次閉門羹,任你手持水府某大司玉牒,依舊一面都未能見到口稱閉關概不待客的莽道人。

而王朱那幾位心腹扈從當中,玉道人黃幔,他也是仙人,雖說在水中與那莽道人斗法,肯定不占優勢,可是就如崔東山所說,黃幔手段奇多,也不懼莽道人占盡地利。何況還有個九境武夫的溪蠻壓陣,黃幔就有了擒拿莽道人、掃蕩飛仙觀的心思。

只是水君王朱無所謂這些個,才沒有讓他們兩位率領數萬水裔兵馬去“敲門”。

就在此時,又是異象橫生。

白衣青年被那光膀子的男子給一拳,砸到了潮頭這邊,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撞向這道碧波海水。

后背緊貼著“峭壁”的白衣青年,以手肘輕輕一磕潮頭,御風重返戰場,不忘轉頭與莽道人他們致歉一句,“得罪。”

莽道人與那白衣背影點頭致意,不缺禮數,客氣一句,“不打緊。”

他只是消息閉塞,懶得理會道場外邊的紛爭,卻也不是蠢笨之輩,已經認出了這位青年宗師的身份,跟人打架就沒有輸過拳的那個曹慈。

莽道人再一想,道心一震,莫非那個與曹慈演武的家伙,且不論這場問拳的輸贏,容貌氣度都已經輸給曹慈一大截的光腳男子,是那個……

莽道人越想越不對勁,心中憤懣不已,他與弟子們再不問世事,好歹也是個占據一處上古仙跡的得道仙人,再加上淥水坑澹澹夫人滾到了陸地去,以及出現了一條條歸墟通道、水神押鏢的盛況,便或多或少聽聞了一些山水故事,例如昔年那些去過倒懸山春幡齋的渡船管事、船主,這些年,一個個說得玄乎,不都講劍氣長城的那位末代隱官,豐神玉朗,風采皎如明月,素有急智,言笑戲謔,確是人間罕見的美男子,飄飄有出塵之表,堪稱神仙畫卷中人?

多黑心,才能說出這般昧良心的混賬言語?!岸上的修道人,果然盡是些睜眼說瞎話的狗東西。

金鯉將那枝纖長珊瑚交給一位鶴氅侍女負責卷簾,她只是自顧自大飽眼福,嘖,有些饞他的身子了。

她驚嘆不已,曹慈果然是拳法無敵的。

只見陳平安被曹慈伸手拽住腳踝,掄了一圈,還以顏色,也給狠狠摔向了碧波潮頭這邊。

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激射向車輦這邊,裹挾著雄渾無匹的拳罡,以至于他需要運轉真氣,在半空數次減速,才沒有直接將潮頭炸碎。

背對著車輦、莽道人他們,落在潮頭之上,身形踉蹌,光腳男子在甲士隊列縫隙之間,不斷后撤滑步,如游魚穿梭,哪怕此人已經將一身拳意收斂到了極致,水府精銳身上的鐵甲依然錚錚作響。

而那些披掛重甲的水府將卒,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個個動彈不得,體內靈氣凝滯如被冰凍,想要開口言語都是難事。

這家伙一直退到了車輦附近才堪堪停下身形。

境界高如仙人境的莽道人,不也紋絲不動,只是保持一手縮袖掐訣、單手按劍的姿勢,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被誤會是問拳,或是問劍。

一眾水府女官花容失色,唯有車輦內的金鯉毫不驚訝,只是掩嘴嬌笑不已,媚眼如絲道:“陳國師,這么巧,又見面啦,為何鬧出好大陣仗,莫非是生怕我聽不著,不立即趕來這邊殷勤待客么。”

陳平安只是目視前方,剛好與遠處曹慈各自換了一口純粹真氣,笑了笑,“是很巧,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車輦里邊那位持珊瑚枝卷簾的侍女,宛若羊脂美玉的手腕微顫,碧紗帳幕隨之微微飄晃。

莽道人望向那精悍男子的背影,松了口氣,還好還好,這位隱官大人原來與金爺是舊識。

若是道力足夠深厚,便能敏銳發現男人背后隱約有些痕跡,如崖刻榜書無數。

這一幕詭譎畫面,看得這位也曾見過大風大浪的莽道人,一顆道心被震驚得無以復加。

男人身上那一股股交錯的古老蒼茫氣息,好像都被他一力鎮壓,降服,壓勝了。

爺們!

回想起那些亂七八糟、真假難辨的傳聞事跡,莽道人一下子就改變了陣營,曹慈的武學再無敵,到底是只會讓莽道人敬而遠之,不如這廝更加對胃口,想要請他面對面豪飲醇酒。

此人就像比那托月山大祖跟名副其實的萬妖之祖,擁有粹然神性,高居王座,俯瞰著蠻荒的螻蟻。

就像一頭從無窮迷霧中走出的野獸,身軀龐然,半神半人,大地震動,一步一步,從萬年之前走到了萬年之后。

陳平安剛要挪步動身,莽道人壯起膽子快速自我介紹一番,“隱官,我叫羅繡,道號莽道人,幸會。”

陳平安轉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幸會。”

再視線上挑幾分,看向車輦那邊的金鯉,陳平安微笑提醒道:“一簾之隔,與一線之隔,也就只是一字之差,金鯉道友悠著點。”

車輦上邊的卷簾侍女被嚇得松開手,被金鯉探身伸手接住珊瑚枝,嫣然笑道:“省得。”

招兵買馬,充實東海水府底蘊。同樣一件事,既可以是忠心輔佐水君王朱,爭個四海水府第一的名次,也可以是她金鯉私心作祟,密謀造反。

連那碧霄洞主都現身浩然了,金鯉便知大勢已去,再無法慫恿公主殿下圖謀更多了。

金鯉心中有數,碧霄洞主大駕光臨,并非是幫助陳隱官、陳國師一把,與那白骨道人不對付,翻舊賬。

而是老道人親自驗證了一事,飽受戰爭之苦的浩然天下,已經由大亂之世步入了升平之世。

既然天時地利人和都如此了,她又何必奢求單憑一己之力逆轉大勢,不如退一步,用浩然的規矩,文廟的規矩,借助公主殿下,為天下蛟龍之屬、無數水裔,名正言順謀求一份正當的福祉。

道心念頭一轉,天地便如新天地,金鯉調侃道:“莽道人,將來我們若是揭竿而起,再次反攻陸地,隱官大人站在岸邊,擋住我們這撥反賊的去路,你還敢不敢沖鋒陷陣?”

莽道人一個頭兩個大,轉身望向車輦,他眼神疑惑,這種要命的問題,不該是私底下詢問?金爺是何緣故,要我斃命當場?

隱官的拳腳功夫,興許打不贏曹慈,打殺一個莽道人,還不是順手為之?

陳平安本以為莽道人是與胖子庾謹差不多的城府人物,心機深沉,步步為營,是那耐心極好、借機趁勢而起的一方亂世梟雄,如今看來,才知誤會,這廝是真莽。

金鯉再次明確了莽道人的心志,笑道:“不必造反了。你我各自竭盡心力輔佐水君,求個東海轄境的太平世道吧。”

陳平安說道:“勞煩你們后撤五百里。”

莽道人看了眼金爺,得了眼神授意,立即抬臂說道:“諸將聽令,速速往后撤出六百里,再鳴鼓收兵,打道回府。”

金鯉樂不可支,哎呦,真會兵法啊。

陳平安腳尖一點,掠出潮頭,伸手一招,笑道:“暫借諸位寶劍一用。”

不必莽道人麾下駕馭水法調動碧波浪頭,這座點兵點將臺自行向后移動五百余里。

五六十把長劍鏗然出鞘,好似飛劍當空,劍尖跟隨身形一起朝向曹慈那邊。

陳平安隨便攥了一把長劍在手,正好是莽道人那把銘文“上霄”的佩劍。

躋身了十一境,許多武夫“定例”就成了舊例,陳平安就明白了為何姜赦會使用那桿長槍。

赤手空拳,當然遠勝止境武夫,如果用了一二趁手兵器,原來更有妙用。

也就順便理解了青冥天下的“林師”,他為何會明明有劍卻不用,原來是在等躋身十一境。

曹慈那邊,見陳平安用了劍術,也環顧四周,伸手從附近海底深處,隨意抓取一把銹跡斑斑的古舊長槍,伸手抹掉銹痕,再輕輕一抖手腕,長槍之上拳意如水波流轉,霎時間雪亮如新。

陳平安手持長劍,御風前沖,身邊一把水府秘制制式長劍,品秩尋常,只算是山上靈器,它倏忽消失,帶起一條凌厲劍光,海上頓時震起一道尖銳刺耳的轟鳴。

劍光如龍躍波,直沖曹慈。飛劍去勢極快,剎那之間就靠近了白衣長槍那邊,簡直就像江湖武夫的當面一鏢。

依稀可見,飛劍被長槍一挑即碎,高空又是略顯滯后的一串炸雷聲響,厚重云海再次破開一個巨大窟窿,灑落海面的金光更多。

隨后一把把“飛劍”,被拳意牽引,劍光作一線,筆直而去。

武夫手段,卻有那份“飛劍千里斬頭顱”的精彩神意。

莽道人震驚道:“金爺,隱官這是什么手法?可還在武道范疇之內?還是打紅了眼便……作弊,用上了劍仙手段?”

他并非劍修,佩劍只是裝飾,否則被人隨便取走長劍,不得拼命?至少也該大罵幾句,腹誹一番。

金鯉顯然見解更高明,說道:“就是純粹的武夫手段,沒有施展任何術法神通。”

莽道人愈發好奇問道:“金爺,隱官這一手,相當于劍修啥境界的傾力一劍?仙人?總不能是飛升吧?”

金鯉懶洋洋笑道:“不好說,我也好奇,不如你去以肉身扛上一記飛劍,便知強弱。”

莽道人笑容尷尬,“犯不著,真心犯不著。反正金爺與他是好友,回頭找機會一問便知。”

一聽“好友”就別扭,金鯉沒好氣道:“好友?真是什么好友,我與這位陳國師會有那場殺機四伏的問答?答錯了,你看他會不會登上車輦,順手摘掉我的頭顱。這會兒你就該捧著我的腦袋,哇哇大哭了。”

金鯉將作為卷簾鉤桿的珊瑚枝擱放在案幾上邊,重新放下了碧紗簾幕。

莽道人小聲道:“屬下肩上扛著的這顆腦袋,只會比金爺先滾落在地。”

金鯉氣笑道:“借你吉言啊。”

莽道人連忙揮揮手,“金爺,正值大好時節,正是道心振奮、大展拳腳的關頭,咱倆都不說晦氣話。”

隱官,陳先生,陳劍仙,陳國師……不同的稱呼,大概就意味著不同的心態。

比如北俱蘆洲已經去過劍氣長城和遺憾未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修,對上陳平安,都會喊隱官。

此外浩然天下本土妖族出身,不也習慣一口一個隱官?至于蠻荒,大概不用懷疑,如今名氣最大的,甚至不是天下共主斐然,不是那些新舊王座大妖,而是這位“看門”的末代隱官。

說起來只是見了那位隱官一面,莽道人如同劫后余生,感慨不已,“走了條斷頭路的武夫,也能如此玄玄通神嗎?”

金鯉笑道:“不然你以為?”

莽道人重新駕馭起那朵兜羅綿的云彩,畢恭畢敬立于車輦一旁,至于那把佩劍,就當贈禮。暫什么借?跟曹慈對上,就算“上霄”這等半仙兵品秩的利器,淬煉得再是堅韌,恐怕都難逃折斷崩碎的下場吧。罷了罷了,都是身外物,何況等到將來這場問拳天下盡知了,在酒宴上,自己也好與新朋舊友們詢問一句,你們可曾知曉,當時隱官手持長劍,是與誰借的?

莽道人一想到這個,便忍不住笑呵呵出聲,以掌心拍了拍腰間那把空了的劍鞘,不曾辱沒了你。

車輦另一邊,也有一雙璧人似的少年少女,隨駕出巡。

金鯉說道:“玉國,青虬,你們師徒倆來輦上閑聊幾句。”

發髻作珥蛇狀,道號玉國的“少年”,實則道齡已經六百載,他是莽道人的小弟子,前邊還有十幾個師兄師姐,卻是他收了唯一一位弟子,為她賜下道號“青虬”,成為了莽道人唯一的徒孫。

好一位碧海水國路,白皙少年人。翩翩佳公子,艷于十五女。

莽道人一直是以這位小弟子為傲的,就玉國這相貌,這皮囊,能愁道侶?只會挑花了眼!

而那個徒孫,也是作男子裝束,出門在外,總能贏得幾句類似“寶劍珠袍美少年”的贊嘆。

莽道人立即囑咐一番:“你們僥幸登上車輦,與金爺當面奏對,不要失態,切記說話得體。”

他們師徒領命,隔著案幾,畢恭畢敬,屏氣凝神,與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金爺相對而坐。

金鯉笑道:“玉國,青虬,你們說說看,陳國師為何要借走那些實屬雞肋的長劍?”

玉國認真思量片刻,回答道:“陳國師是大劍仙,武學通神,能夠將劍道與武道融會貫通,對上曹慈,就有額外的勝算。”

道號青虬的少女眉眼低垂,輕聲道:“金爺,我與師父是一樣的見解。”

金鯉笑道:“青虬,也無外人,說心里話。不要把我當成是與你師爺、師父一樣的蠢漢。”

少女跪坐在地,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她垂首更多,神色惶恐,顫聲道:“不敢欺瞞智珠在握的金爺,就是奴婢的真心話。”

金鯉提起一只手掌,輕輕揮動香爐的煙霧,朝師徒二人那邊飄去,笑道:“小妮子不老實。再這么含糊其辭,想要蒙混過關,小心我就要讓你師父動手,用家法,剖開你的胸膛,見一見‘真心’了。

“抬起頭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錯過了,你就要投胎下輩子再與我們相見了。”

少女緩緩抬起頭,眼神清澈明亮,并無任何懼怕神色,她也不再繼續藏拙,開口說道:“岸上修士總喜歡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陳國師信不過重返東海的金爺,也信不過奴婢的師公,所以他才會順手而為,存心想要見一見莽道人的修道路數。”

金鯉點頭微笑道:“繼續。”

少女說道:“既然莽道人此次復出,再次跟隨金爺,公然佩劍示人,就先看莽道人是不是一位藏藏掖掖的仙人境劍修,若是劍修,說明三千年那場舍生忘死的登岸一役,打頭陣的莽道人就不老實。陳國師便是在提醒金爺,小心身邊所謂的心腹了。”

“假設師公真是藏頭藏尾的劍修,陳國師強行借劍,師公便有兩種心態,全然無所謂,便非惜劍如命的純粹劍修,有所謂,但是臉上假裝淡然,更是用心陰險之輩,不管是哪種心態,相信陳國師‘還劍’之時,便是東海莽道人授首之際。”

“到時候金爺也討不了半點好,定會被翻舊賬。說不得整座東海水府,都要被連累。至于我,師父,師伯們,更是一個都別想逃,都會被陳國師派人仔細翻檢道心,搜刮記憶,勘驗真偽,確定早年是否勾結蠻荒妖族。”

金鯉看似笑容和藹,語氣柔和道:“心思縝密,飛仙觀舊址的這條道脈,終于出人才了。”

車輦外邊的莽道人呆滯無言,我家徒孫,如此機靈?

莽道人大喜過望,洋洋得意,豈不是祖墳冒煙、揀著寶了?!只是莽道人再一想,不能說是什么祖墳,自己這位祖師爺還活著呢。

莽道人此刻的心情,就像岸上陸地的市井人家,世代農耕,終于出了個有希望金榜題名的讀書種子。

車輦內,此刻就坐在徒弟身邊,元嬰境的“少年”玉國,他這個給人當師父、傳道多年的,卻是皺眉不已,心情郁郁。

少女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眼神直視那位金爺,“師爺他們總說金爺英雄蓋世,待人誠摯,不拘小節。我卻覺得金爺心思如發,算無遺策。”

玉國低聲道:“青虬,可以了。金爺不曾問的,你不要借題發揮。”

他這嫡傳弟子,除了道號青虬,師尊還賜下一個姓氏,陸。所以少女的名字就叫陸青虬。

寓意倒也簡單,她之上的兩代人,一來祖師爺莽道人出身陸地大澤,再者他們都希望她將來能夠登上陸地,將飛仙觀這條淹沒于海底數千載的上古道脈重見天日,開枝散葉,才算報答了那位不知名上古仙人“留下一座道場贈予后世有緣人”的大恩大德。

少女堅持己見,假裝沒有聽懂師父的善意提醒,她繼續說道:“金爺與那位隱官大人是一路人,我與金爺也勉強能算沾點邊,所以我們都信不過人心。”

“海底飛仙觀一脈,師公是有赤子之心的古真人,所以才能夠入主那座禁制重重的道觀。

師父師伯們皆是老實的求道人,所以從不愿意摻和外邊的打打殺殺,他們總覺人心不古隨波逐流,終非道人本分。到了我這位三代弟子,卻是精明有余,智慧不足,一代不如一代了。”

說到這里,少女眼神堅毅,“我也不怕。陸青虬問心無愧,將來飛仙觀想要在陸地站穩腳跟,總不能只靠一片誠心。岸上修士,人心機巧,變態萬方,我絕不愿意師公、師父他們處處碰壁,束手無策,郁郁不得志,心灰意冷重返海中。”

莽道人面有慚色,自己這師公當得還不如一個徒孫有遠見。

玉國想了想,說道:“金爺,青虬口無遮攔,懇請不要怪罪。要怪也怪我這傳道人失責。”

金鯉置若罔聞,只是奇怪詢問一句,“如何?”

車輦附近,響起一個溫醇嗓音,“善。”

莽道人大驚失色,隱官隱匿在何處?不是去與曹慈問拳了嗎?遠處海上動靜,都是明證啊。

少女哪里能夠想到這種事情,瞬間滿臉漲紅。

之后那嗓音如水脈綿延,溫柔縈繞車輦四周,留下一句寄予厚望的言語。

“將來飛仙觀一脈譜牒修士到了陸地,欲想光耀門楣,重振道場,就去寶瓶洲大驪國師府找國師。”

金鯉站起身,笑容燦爛,施了個萬福,“替飛仙觀一脈三代學道人,在此謝過陳先生厚愛。”

不要只是奢求強者一味縫補人心,讓他們如拖拽一艘名為人間的虛舟,帶著世道一起往上走。

偶爾也要以一二百折不撓的純粹道心,主動給予他人的真誠善意,與之作山水回響,強者跟隨強者,庇護弱者,一起上行!

東海水府主殿門外,身穿一件龍袍禮服的王朱,手托硯臺,站在臺階頂部。

她用雞足山石材煉制的硯臺承載一滴甘露,將那位白骨道人的紫色法袍給搶奪過來,萬千遠古蛟龍之屬的虛弱精魂,得了一處棲身之所,王朱回到了水府,就不惜拆毀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直接將它們放出,自尋出路、各奔前程去吧,附一粒真靈于海中水裔,開竅化形重新修道亦可,想要留在東海水府亦可,王朱自會幫它們尋找一張符箓法身,暫時客居其中。如果不再眷戀人間,那就隨水飄散,為后世點燃一盞光陰長河里的燈火,宛如盞盞蓮花燈。

丹陛下方,有十數位水府神女負責記錄在冊,選擇留下的,點點光彩,就聚在她們身邊。

王朱沒有去看那場十一境武夫的巔峰問拳,金鯉說由她打著水府旗號,率軍外出巡視,才好與沿途仙府門派抖摟威風,震懾屑小之輩。王朱對這些庶務并不上心,由著金鯉折騰去。

離開大殿這邊,獨自穿廊過道,王朱閑來無事,一路上都是披甲禁衛武卒齊刷刷的注目禮,水府官吏側身口稱水君殿下,或是嬌艷宮女們跪地磕頭的沉悶動靜,王朱漫不經心敷衍過去,都是金鯉來到水府之后新訂立的繁瑣規矩,王朱漫無目的閑庭信步,卻也煩悶,實在無聊啊。

至于那桿大戟的下落,墜海之地,因為位于毋庸置疑的東海轄境之內,其余三尊大海水君,休想在這件事上搗漿糊做文章。

金鯉出門之前,詢問公主殿下如何處置,自己需不需要近水樓臺先得月,將其帶回水府?省得那些聞訊趕來的修道之人勾心斗角,說不定就要打打殺殺,一個個把腦漿子都打得到處飛濺。

王朱只說這種神物,從古至今有緣者得,我們水府不用爭奪重寶,秘密派遣供奉暗中監督,擔任水府官吏的,誰敢擅自謀求此物,不惜壞了外鄉修士的性命,斬立決便是了。

金鯉是見過大世面的,倒也不至于痛心疾首,只說公主殿下大義之類的,溜須拍馬一通。

王朱最后還補了幾句,“若是地仙之流得寶,水府就禮送出境。”

“如果是大修士強取豪奪,濫殺一通,你先出手攔阻他們離境,再與我知會一聲。”

“地仙之下,無論譜牒還是野修,允許他們在東海水域隱匿一段歲月,在這期間,他們若是無緣無故暴斃了,我也不找別人問責,就找你。”

金鯉笑問一句,“如果他們愿意主動將這件神兵賣于咱們水府,換取一大筆神仙錢或是幾部珍貴道書呢?”

王朱淡然道:“那就花重金買下啊,你有什么可含糊的。若是他們擔心出現什么意外,錢貨兩訖之后,懷疑水府心存歹念,暗中調動‘野修’去將他們給殺人越貨劫財了,到頭來水府再‘秉公行事’,為他們報仇之類的。你可以直接封官賞爵,給他們一個中土文廟都認可的水府官身,就算他們信不過你我,總可以相信如今儒家和文廟的手段。”

金鯉聞言贊嘆不已,“公主殿下愈發老道了。”

王朱譏笑道:“我被困鐵鎖井多年,所見人心何嘗少了。只是當年懶得動腦子做事情罷了。”

當時金鯉裝模作樣在那兒傷心傷肺道:“是極是極,公主殿下偏居一隅,受苦了。”

王朱雙手籠袖,打了個哈欠,呵,拙劣的演技。

此時,剛好有宮女前來稟報,說有一位客人登門求見,是那桐葉洲青萍劍宗的供奉裘瀆。

若是早年的脾氣,王朱就讓她這種陸地龍宮舊屬趕緊滾蛋了。

王朱讓宮女去領著裘瀆來這邊見上一面。身份懸殊,敘舊無意思,說些新鮮事,總是可以的。

老嫗裘瀆,私自來這邊覲見東海水君,是為了求一個未來桐葉洲大瀆走水的珍貴名額。

大瀆通海,水君王朱說要讓誰走水,或者不讓誰走水!還不是她一句話的事情?

王朱立即來了興致,神色玩味,戲謔問道:“你是在那青萍劍宗祖師堂有座位的供奉,這種事,不求他,反來求我?”

裘瀆輕聲道:“陳山主行事公道,一向光明磊落,皆以大局為重,定然不肯假公濟私,壞了規矩。”

王朱看了老嫗片刻,只是不言語。

裘瀆背脊發寒,他們這些蛟龍之屬根腳的道人,面對真龍王朱,便是如此境地了,半點豪氣不得。

王朱冷笑道:“你沒有膽子跟我談什么買賣。說吧,是誰替你出的餿主意,崔東山?”

裘瀆想起崔宗主那句“若被當場揭穿、賣了宗主便是”的……錦囊妙計。

老嫗硬著頭皮點頭道:“確實是崔宗主的授意,老婢才敢來此覲見水君,說這些不討喜的胡話。”

王朱臉色隱隱作怒,說道:“滾回你的青萍劍宗。”

老嫗下意識就低頭彎腰,后退數步,突然停下,壯起膽子說道:“崔宗主還交待過一句話,他那位曹師弟是板上釘釘的下任宗主人選,所以他這個首任宗主,總要替師弟早早謀劃出一位大道親水的護山供奉。”

王朱猶豫了一下,“你先回桐葉洲,此事結果如何,你在山中等待通知。”

老嫗連連致謝,弓腰倒退而行,再不敢逗留片刻。

又有一位位高權重的水府女官前來稟報,說是其余三海水君聯袂造訪邊境,詢問他們能否入境觀拳,說是已經得到了中土文廟的跨海許可。

王朱勃然大怒,陰惻惻道:“讓他們幾個都滾蛋!記住了,將這句話,原封不動告知他們。”

東海邊界線,三位水君并肩而立,從那位返回報信的東海水君府的神女嘴中,聽到了那句一聽就是東海水君王朱的原話,他們好像早有預料,也不羞惱,其中一位男子水君,只是與那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的東海禮制司神女,道過一聲謝,說辛苦了。

他笑問道:“怎樣?說了都別聲張,偷摸過去看那場問拳就是了。”

淥水坑澹澹夫人升官最多,一舉成為了掌管陸地水運之主。此外疆域廣袤、猶勝中土神洲版圖的四海水君,南海水君李鄴侯,神號“皎月”。西海“碧元”水君劉柔璽,北海神號“鴻運”的魏填庭。

劉柔璽問道:“現在該如何?”

李鄴侯笑道:“還能如何,打道回府各回各家。總不能抗旨前行,傷了同僚和氣吧。”

魏填庭忍住笑,“實在不行,就繞道去我那邊的兩海邊境觀戰,再看不真切,也好過在這邊發呆。”

李鄴侯搖搖頭,“如此一來,又要跟文廟欠人情,算了。”

劉柔璽戀戀不舍,舉目遠眺東海那片水域,大為惋惜道:“十一境武夫的演武,到底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今日錯過這樁盛事,不知下次要等多久。皎月神君不去,我卻是要繞道去西海的。”

李鄴侯提醒道:“這場青白之爭的巔峰問拳,其實以他們雙方的武學境界,本該持續更久,但就是因為多出了我們這些越多越多在旁看戲的,估計很快就要落幕了。碧元水君,你還是不要白跑一趟了。”

劉柔璽無奈道:“王朱這脾氣。”

李鄴侯雖然心知肚明,卻未明言,也不單是那位同僚脾氣不好的事情啊。

緩緩趨于平靜的海面上,兩位武夫盤腿坐在碧波鏡面之上,一望無垠海天間兩同年。

光膀子的那位,伸手捂住腰部,那是一個觸目驚心的鮮血窟窿,是被一槍捅穿身軀,還被對手攪了攪,如果不是一手斬斷長槍,再被對方的槍身上挑幾分,呵,連同心臟跟小半片身體就要被當場割裂開來了。

他笑臉,渾身浴血,身軀裂紋無數,伸手掬水沖洗血跡,對于傷勢不以為意,嘴上卻是埋怨道:“你是真下死手啊。”

衣衫襤褸的白衣男子,坐在一旁,不知為何,只是沉默,并不說話。

陳平安沉默片刻,雖然極其不甘心,但還是不得不承認一句,“是我輸了。”

第五場輸拳,輸了五場拳。

這也是他為何沒有著急返回國師府養傷的緣故之一。

不過后半段的切磋,曹慈確實動了殺心,當然,雙方都一樣,不如此問拳,就沒勁道了。

打到最后,好像君子如玉的曹慈也有了一場意氣之爭。

我曹慈誰能都輸,就是不能輸給陳平安這個毫無武德可言的王八蛋。

陳平安咳嗽幾聲,伸手捂住嘴巴,鮮血滲出手指,再被他隨手摔向海中。

那把“上霄”長劍,已經被陳平安拋還給了莽道人。

而且陳平安的發髻依舊完整,這場架從頭到尾,并沒有披頭散發。

陳平安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看著遠方,笑道:“沒事,還有第六場,對吧,曹慈?”

曹慈默不作聲,只是轉過頭一邊去,吐出一口血水。

他伸手揉著臉頰,又轉頭,不知是又吐了口鮮血,還是吐了口唾沫。

曹慈始終不說話就是了。

陳平安笑罵道:“姓曹的,老子跟你說話呢,贏了拳的人是你,還擱這兒跟我裝聾作啞?”

曹慈只是抬起手,用掌心輕輕揉搓著臉頰和額頭,擦拭源源不斷流淌而出的鼻血。

大概是實在氣不過,曹慈一拳突然偷襲遞出,被陳平安大笑著擋下了,“武德呢。”

兩兩沉默。

天地間仿佛唯有自言自語的海潮聲。

同年武夫,好像他們既是互為苦手,也是莫逆于心的知己。

不是他們雙方,大概很難理解吧。

“曹慈,你一定要活得久一點。武道路上,我不想太寂寞。”

“好。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里,你陳平安永遠只會是第二。”

“哈哈,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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