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從明月中探出的瑩白巨手,一把攥住瘋狂逃竄的白骨道人,就跟拎住一只小雞崽兒似的。
這位方才還揚言要大開殺戒的三院法主,甚至沒有與那巨手主人斗法一番的心思,只是苦苦哀求道:“碧霄前輩饒命。”
老觀主淡然道:“神仙難勸找死鬼。何況貧道算什么神仙,籍籍無名的一截朽木罷了。”
白骨道人驚恐萬分,“懇請碧霄前輩明說晚輩罪責所在,晚輩一定改,一定痛改前非。”
言語間,這位堂堂十四境修士的魂魄,好似被那只大手給硬生生擠壓出道身,一張張扭曲面孔,變幻不定,陰神如飄帶,虛無縹緲。
雖說白骨道人當下的十四境,用了神通秘法,很是有些水分,再加上與自身大道戚戚相關的一條獨木舟,被那姓陳的以蠻力打成兩截,導致道果有漏,便弱了氣勢,可十四境,就是十四境。
如果不是那老道突兀現身,跨越天下而至,以白骨道人已經打出兇性的一貫路數,真就要趁著十四境還在的關頭,興風作浪,將這大驪國境攪上一攪,折騰個支離破碎才肯罷休。
不見那三院法主的任何精妙道法,只聽聒噪。
老觀主微微皺眉,這廝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白骨道人哪有半點桀驁不馴的風采,依舊是一味低聲下氣,懇請碧霄前輩網開一面。
人間屈指可數的那幾位“老十四”當中,東海觀道觀的這位老觀主,可能是最沒有山上聲望的一個,但是白骨道人這撥道齡足夠悠久的蠻荒大妖,哪怕包括劍修白景在內,對上落寶灘的碧霄洞主,她當年不也收斂許多?只是在落寶灘地界邊緣停步,絕不入境?
“自出洞來無敵手”,是說這位老道士的道力強弱。
你當然可以說是溢美之詞,也千萬別讓老道士聽了去。
只因為后半句的“能饒人處不饒人”,早已經講清楚了這位碧霄洞主的行事風格。
老觀主譏笑道:“貧道小門小派的,就沒有攢下幾個道理,能夠讓貧道擺闊,出了道場到處送人。”
白骨道人神色凄涼,慘也慘也,吾命休矣。
城外道上,變幻人形的青丘狐主,先掐訣以古禮與那碧霄洞主致敬,再學如今世道的婦人儀態,與那天幕姍姍然施了個萬福。
只因為她在地仙之時,曾經被兩頭大妖聯手追捕,實力懸殊,她一路逃亡,險象環生,只得往那落寶灘流竄,尋求庇護,雖然當時碧霄洞主并未現身相救,但是那兩頭大妖盤桓數日之久,最終還是識趣離開了,并未越雷池半步,不敢將那頭看似唾手可得的騷狐貍給拘押回去。
老觀主也不理睬地上那只小白狐的示好,只是遙遙盯著那位三院法主,神色不悅,皺眉道:“你這廝休要演戲,速速逞兇斗狠一番,貧道還要著急回去觀內煉丹。”
白骨道人此刻竟也不覺咄咄逼人了,只是苦苦哀求,連連告饒。
徐獬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饒是劉叉,都要覺得這位老道士說話真豪橫,極有嚼頭。
坐在雪白高臺的陳平安,已經挽系好發髻,袖手看山河,青綠淺絳,美不勝收。
至于老觀主那句話,看似自嘲,實則有的放矢。
陳平安反正就當沒聽見,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挑中了京畿一處空曠地界,要帶著腳下神臺一起緩緩落地。
順便瞥了眼京城之內,袁大劍仙好像十分心急,估計是怕那尊三院法主的真身,給老道士不小心捏碎了。
陳平安只好與老觀主遙遙密語一句。
老觀主置若罔聞,也不說行或不行。
陳平安再次習慣性一卷袖子,駕馭起那些古巫用以祭祀酬神的遠古重寶,零零散散,怎么都得有個三十幾件,想要悉數收入囊中,結果就尷尬了,忘記了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又豈是一位一境大修士能夠擁有的手段,導致一連串價值連城的古物在袖邊磕碰不已,哐當作響。
好在陳宗師依然神色自若,以一線拳意牽引諸多法寶,懸空繞成一圈,緩緩旋轉起來,假模假樣在那邊一一勘驗品秩。
曹慈忍住笑。如此臉皮,自己想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找回場子,好像也不容易?
竹素都要替隱官臊得慌。
攥劍在手的劉叉,與陳平安心聲一句,得了結果,確定不必留在此地繼續觀戰,他便率先御劍返回黃湖山。
老聾兒已經收回了兩把本命飛劍,輕輕呼出一口濁氣。
恍惚千載復千載,一顆劍心何其沉淪,蠻荒家鄉,劍氣長城,浩然異鄉,一路顛沛流離,終于終于,吾在雨后見道矣。
老聾兒安撫住本命竅穴內兩把“沖出去門去找它干一架”的飛劍,穩了穩心境,一一梳理體內被飛劍引發的兩股天地靈氣,各自蘊藉有截然不同的大道真意,老聾兒曉得輕重利害,就像治水,也不去堵它們的前路,反而主動打開諸多洞府,引導兩股磅礴靈氣的輾轉、升降,浮沉。
做完這份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課業”,老聾兒心境豁然開朗,一如雨后的視野景象。
小土坡被他踩出一個大坑,想著總要與大驪衙門通報一聲,該賠錢就賠錢,該錄檔就錄檔,總要有個說頭,清清爽爽。也不是隱官當了大驪國師,自己是落魄山的新任次席就能如何如何的。
老聾兒散出些許神識,視線落在一地,位于三十里外的一座行亭,以心聲笑道:“二位可是刑部官員?”
不得不承認,大驪“官員”,膽子是真大。擱在蠻荒,敢這么主動靠近一位大修士,不是找死是什么。蠻荒天下,尤其是成名已久的大妖,哪有“錯殺”一說。
兩位修士自報身份,分別來自刑部巡檢司和勘磨司,前者還是一位擁有二等無事牌的供奉。
他們當然清楚“劍修甘棠”的落魄山譜牒身份,只是職責所在,近期他們負責這片地界的修士動向,先前真境宗仙人劉老成鬧了那么一出,他們壓力就大了。
哪怕國師府那邊不追責,皇帝陛下也未說什么,但是刑部和北衙豈敢不當回事。
老聾兒縮地山河,徑直到了路邊的行亭,也不入內,從袖子里邊摸出一只錢袋,摸出一顆雪花錢,輕輕丟給里邊的修士,老聾兒不忘提醒一句,“壞了那邊的土地,你們跟當地縣衙問詢,幫忙算一算價格,多退少補。”
兩位刑部供奉面面相覷,落魄山的劍仙,都是這么脾氣古怪的?
京城外城,謝狗繼續貓在墻垛里邊,伸手指了指那片給狐爪掀翻的田地,嚼著喜糖,含糊不清道:“先前跟你說賠償田地的銀錢,不是玩笑話,我們山主心眼可小,跟碧霄道友是一個路數的,所以他們才會投緣。”
青丘舊主點點頭,小錢。
謝狗搖搖頭,不開竅的榆木疙瘩,教你怎么為人處世入鄉隨俗呢,就是不上道,還是欠攮。
凡俗可以論跡不論心,在寶瓶洲,你上了山,修了道,成了仙,大驪便要與你論跡又論心了。
青丘舊主以心聲問道:“白景,是不是這會兒想要撤出寶瓶洲,已經來不及了?”
謝狗朝那神臺那邊抬了抬下巴,“我說了又不算數的嘍,你自己問他的意思唄,我們山主極講道理的。”
青丘舊主苦笑道:“沒有看出來啊。”
謝狗翻了個白眼,婆姨真不會說話,還得練練。
其實不難,丟到落魄山去,與朱老先生聊幾次天,再跟賈老神仙喝幾頓酒,估計就能出師了。
青丘舊主以心聲問道:“碧霄前輩為何出手?”
當年在那落寶灘邊界,僥幸脫身的她退出那條界線,誠心正意,朝那碧霄洞方向伏地叩拜,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
謝狗揉了揉貂帽,她也是費解,要說碧霄道友單純是為了給小陌出氣,當然是個緣由,可其實是說不太通的,她太清楚小陌跟碧霄洞主的各自脾氣了,都是死犟死犟,一根筋至極的。
要說哪一方愿意開口,直說我即將有一場生死難料的廝殺,需要對方相助,幫忙壓陣。
或是需要對方幫忙閉關一場,尋個值得托付大道性命的道友護關,都是對方的不二人選。
但要說對付一個三院法主,小陌問劍也好,碧霄洞主問道也罷,都不至于,旁觀即可。
謝狗想了想,給出一個猜測,“估計是這位三院法主早就招惹過碧霄道友,有舊怨,剛好被抓了個現行。”
猿蹂棧青玄洞那邊,等到鄭居中一現身,氣氛就瞬間凝重起來。
徐獬、竹素他們是不宜也不敢與之客套寒暄,劉叉是懶得說話,跟鄭居中這種人物,大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就只有曹慈開口笑問道:“鄭先生怎么來了?”
鄭居中微笑道:“需要趕來這邊,先看看師父的態度和立場,可以的話,順便撿漏。”
曹慈疑惑道:“青主前輩也在附近?”
鄭居中點點頭,他的師父正在一個不遠不近的沿海地界,游山玩水,娛目養神。
此刻陳清流身邊除了謝石磯,還有一個剛剛參加過猶夷峰喜宴的老飛升,流霞洲荊蒿。
青衣小童心目中的荊老神仙,屬于早早領了一道法旨,前去覲見青宮山的真正主人。
鄭旦看了眼一直袖手旁觀的青裙女子,以心聲問道:“是她?”
鄭居中笑道:“不然?”
那位比旁觀者還要更加鎮定的青裙女子,沒有阻攔大戟男子的自行兵解,不作任何彌補手段,任由一副肉身消融于天地間,也沒有阻攔青丘舊主的圍困京城,沒有插手陳平安跟古巫的演武,更沒有阻攔陳平安跟三院法主的各展神通。
她只是反復的,仔細看著這座嶄新天地的人間萬態。
鄭旦轉移視線,見那被碧霄洞主隨意捏在手中的白骨道人,她笑道:“怎么感覺這副白骨,做事毫無章法可言?”
鄭居中說道:“脈絡不顯,才覺混沌。”
鄭旦好奇道:“懇請鄭先生為我解惑。”
鄭居中說道:“你只是受邀擔任白帝城閽者,認真練劍,耐心尋求合道之路就是了。”
鄭旦無奈。
鄭居中其實清楚那位三院法主的想法,不過牽涉到了自己的傳道人,總要為尊者諱幾分。
第一,尋找新盟友,重整旗鼓,圖謀千秋大業。比如立教稱祖,先掂量掂量陳平安的實力,弱了,順手殺之,夠強,就邀請陳平安當那副教主。
第二,看看能不能同時拉攏青丘狐主幾位,靠著隱蔽的十四境,締結盟約,重建道場,自然是以它為尊,若是青丘舊主或是誰不識趣,嚼了真身,吃干抹凈便是,還能延長十四境道力的光陰,甚至是以它們的大道舊有脈絡,架起二、三座合道長橋,為將來陽神與陰神的合道之路做好鋪墊。
第三,赴約。
萬年之中,能夠將一條光陰長河視若游覽景點的得道之士,能夠與那位擔任閽者的遠古神靈互不打攪的人物,恐怕就只有他的師父,擁有那把本命飛劍的陳清流了。
陳清流溯流趟水之時,一定是見過三院法主的,說不定雙方還達成過某種心照不宣的密約。
大戟男子來此,目的簡單,就是為了見一眼“悠悠八千載之后、猶能存名于人間”的陳平安。
古巫一同來此,是為了確定陳平安或者周密,到底是不是那個“一”的轉身,答案是否。
青丘舊主是擔心萬年之后的世道,云波詭譎,與幾位知根知底、相熟已久的“道友”結伴而行,不至于落個見光即死的下場。
只有三院法主,野心勃勃,想要選址某地,立教稱祖。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還是小覷了一個“忍”字功夫。究其根本,天時地利道心道力皆不濟事使然。
陳平安跟謝狗打了聲招呼,來這邊幫忙收攏古巫遺留下來的寶物。
不是信不過老聾兒,而是相信謝狗的“手氣”更好。
貂帽少女立即從墻垛中間站起身,躍躍欲試,搓手道:“得令!”
見那騷狐貍還杵在原地,謝狗瞪眼道:“愣著干啥?”
青丘舊主猶豫道:“我去那邊作甚?”
謝狗埋怨道:“瞧你那股別扭勁兒,只要是注定睡不著的,就不曉得如何打交道了是吧?”
青丘舊主只好跟隨謝狗一起去往神臺落地的京畿地界,現身于雪白境界之上。
見到謝狗,陳平安問的第一件事就是腳下神臺是否能夠縫補回去。
謝狗趴在斷為兩截的神臺縫隙邊緣,彎曲手指,輕輕敲擊一番。挪個地方,繼續趴著查探。
陳平安蹲在一邊,耐心等待結果。
謝狗抬起頭說道:“不成嘞。”
陳平安雙手籠袖,試探性問道:“都沒有重新煉制為一的半點可能性啦?多花點錢,不計代價。”
謝狗沒好氣道:“山主,這會兒開始曉得心疼了?”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難得痛快出拳一次,有些忘乎所以了。”
謝狗呵了一聲,“哎呦喂,只是‘有些’呀?我看山主出拳,威風得很吶。”
陳平安伸手按住貂帽,微笑道:“跟我顯擺一籮筐的虛詞?怎么跟山主說話呢。”
謝狗悻悻然道:“我這不是習慣了行文著書嘛,語氣助詞也是相當重要的。”
他們也無所謂是不是將那青丘舊主給晾在一邊,是不是不夠禮數。
謝狗站起身,將那些寶物一一過手,收入袖中,代為保管。
她先讓陳平安和青丘舊主都移步去旁邊半座神臺,她再重新蹲下,伸出手掌,貼住神臺,眨眼功夫,站起身,挪步到陳平安身邊,謝狗伸手虛托一下,說了個“起”字,那半座本已凝練至極點的神臺,竟是頃刻間變作了手掌大小的袖珍之物,被謝狗拿在手中,宛如一方雪白素章。
青丘舊主心中幽幽嘆息一聲,這白景,真是術法駁雜,明明已經跌境至玉璞,尚能如此隨心所欲神通造化?
謝狗先將“素章”拋給山主,她再擺擺手,示意他們都別礙事,蹲下身,她準備繼續煉化剩余半座神臺。
陳平安勸說道:“這半座就不著急煉化了,反正也不怕遭了蟊賊。”
謝狗頭也不抬,臉龐抽搐,冷汗直流,語氣卻是淡然道:“哪有做事做一半的道理,不像我。”
陳平安單手托起那方素章,點點頭,眼角余光卻是在青丘舊主身上。
此刻確是謝狗最為虛弱之時,道友不妨試試看?
青丘舊主頓時氣急,羞惱不已,白景,這就是你所謂最講道理的山主?!欺負人么不是。
陳平安瞇眼微笑道:“道友,你貌似暫時也不配我跟你講什么道理。”
青丘舊主一雙秋水長眸,霎時間流光溢彩,只是她瞬間便墜了氣勢,撇過頭去。
謝狗長呼出一口氣,抬手擦拭額頭汗水,將第二方雪白“素章”丟給山主,哈哈笑道:“如何,小事一樁嘛。”
一只袖子裝兩方素章還是沒問題的,不過很奇怪,陳平安重新將素章取出,交給謝狗。
謝狗瞬間了然。
青丘舊主卻是不明就里,略過不作深思了。
他們重返城頭,老聾兒也來這邊碰頭,當然不是什么邀功,而是跟山主提出“辭呈”,要趕回花影峰。
陳平安疑惑道:“不先去拜劍臺閉關一場?”
老聾兒搖頭說道:“又不是合道,需要什么閉關,我可以一邊為人傳道一邊自行悟道。”
陳平安一時啞然,難得如此愧疚。只是再一想,不對,老聾兒是謝狗喊來的,跟我無關。
謝狗竟是取出一摞秘制符箓,放入嘴中直接嚼了。
青丘舊主嘆息道:“千不該萬不該,三院法主不該招惹碧霄前輩。”
謝狗隨口說道:“謬矣。”
陳平安默不作聲。
儒家道統很早就提出了“三世說”,專門講那亂世,升平世,太平世。
老觀主的大道根本,是與人間大勢息息相關、緊密相連的,世道好,道力就跟著水漲船高,世道差,老觀主的大道折損于無形,所以這位藕花福地觀道觀的道人,才會成為那個最在意“人間小事”的存在。
登天一役結束,遠古統稱為道士的諸族煉師、書生和劍修們,死的死,傷的傷,不然就是像白景、小陌這樣沉沉睡去。
大概那才是一段“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慘淡歲月。
蠻荒老祖忙著打造托月山,被陳清都在內三位劍修問劍一場。大妖初升構建那座英靈殿,朱厭挑棍敲碎群山,仰止占據曳落河,在那之后,才有了緋妃他們這撥王座大妖的崛起,有了仙簪城這類存在。
登天一役之后,蠻荒大勢穩固、道場林立之前,在這期間,就給白骨道人這樣擅長藏拙的“后起之秀”,有了不可一世的可趁之機,放眼人間無敵手的滋味,好不痛快,做事說話就愈發隨心所欲,白骨道人還算略好幾分,算是道心最為隱忍的那一小撮,即便如此,白骨道人還是莫名其妙遭了殃,在偷摸追求十四境的緊要關頭,挨了一記要了半條老命的凌厲道法。
原本合道一事成與不成,在五五之間,結果就是整座道場都被削平,這位三院法主可謂狼狽不堪,呆坐在一張破敗蒲團上邊,四周塵土飛揚,辛苦經營之久的千年道場悉數化作廢墟。
它的渾身血肉也在方才一瞬間消失殆盡,堪堪護住了魂魄與一副骨骼。
悲慟萬分之余,思來想去,它都不曉得此等形若天劫的無妄之災,出自哪位仇家之手。
它咒罵不已,罵過之后,撲倒在地,大哭起來。
就在此時,漫天塵土中,走出一位身材魁梧的長髯道士,譏笑道:“擱這兒哭喪?”
它立即坐起身,心弦緊繃起來,猶豫再三,開口詢問一句,“道友是路過此地?”
怕就怕是那不對付的強橫之輩,早早在遠處躲藏,暗中等待出手機會,如果合道成功,當然不敢觸霉頭,道賀幾句都絕不會有,自會識趣遁走了,否則落在新十四境手中,本身便是最好的賀禮。
不曾想那老道人搖頭說道:“不是路過,貧道正是找你來的。”
三院法主站起身,磨牙道:“道友是何緣故,壞我合道大業?!”
老道人說道:“與道友一般,是自取的道號,同樣是四個字,此外都不曾登天,實屬有緣。”
它顫聲道:“碧霄洞主?!”
老道人點點頭,“也不算太蠢,貧道正是來自落寶灘,一個小地方,臟了道友的耳朵。”
呆了片刻,它撕心裂肺道:“我與碧霄洞主從無仇怨,何苦如此為難晚輩?!”
老道人咦了一聲,“無冤無仇?那貧道可就迷糊了,道友說自己與貧道是一般德行,不去登天是明智之舉,何必求那死灰復燃、希望渺茫的轉身一途,不如做那劫后余灰,方能成就大道。”
“貧道就奇了怪了,成不成就大道,是你三院法主說了作數的?”
“果真如此,貧道就要借道友幾句言出法隨的吉言了,例如讓貧道立地十五境,如何?成了,貧道十五境,拉你一把,還你一個十四境。不成的話,那就別怪貧道送你一程。”
聽著那些刻薄至極的言論,看著老道人那副充滿戲謔神色的嘴臉,它恨啊。
它勉強收拾好心緒,問道:“只是一兩句醉酒的胡話,碧霄洞主就要如此行事?”
老道士淡然道:“誰說錯了幾句話,就要壞誰性命,貧道還沒有這么大的本事,也沒有這么大的臉。”
它欲哭無淚。
三院法主本以為此次復出,相信終有一日,要與那臭牛鼻子老道,好好掰一掰手腕!
再次落到了碧霄洞主的手中,白骨道人的雄心壯志,付諸流水了。
白骨道人心如死灰,只是驟然間放聲大笑,“總要拉幾個墊背的。”
再不遮掩十四境氣象,強行現出一尊法相,黑煙滾滾,體內氣府所有大煉之物皆是蠢蠢欲動,它就要伸手捏碎那一輪明月。
與此同時,法相一手朝地面壓去。
由此可見遠古大妖體魄之堅韌。
老觀主不易察覺地搖搖頭,時隔多年,依舊這般冥頑不靈,兩次大劫皆靠躲,又豈能躲得過第三場?
當年那次嘗試合道躋身十四境,實則這位三院法主本就注定不成,會被天劫碾作塵埃。
他便等于是救了半死的三院法主渡過一場劫數,還要教這位晚輩道友一個“敬”字。
此次渡水降臨浩然天下,老觀主依舊是希望他能夠從生死一線之間悟得個“畏”字。
若是白骨道人果真能夠轉念,將其帶回觀道觀,與那舊識道友一同修行,又有何妨。
老道士再高高抬起一手,說道:“還要執迷不悟,癡頑到幾時?!”
白骨道人猖狂大笑,一手撞向明月,一手壓往大驪京城,“仗勢凌人的狗屁道理,臭不可聞,本座今日定要降服了你,當那坐騎,游走四方,騎乘萬年!”
老觀主一手捏碎魂魄,卻能不傷真身絲毫,再一巴掌摔在法相頭顱之上,徑直將其打了個稀巴爛。再抖腕,將“一副真身”率先大驪京城,與之同時,一揮袖子,將兩股大道余韻悉數驅散。
白骨道人撂下一番狠話,內心實則早已認死,身死道消之際,道人只是看了眼青天明月。
曾經有一個自稱道號青主的劍修,某次渡水之時,與他約定,將來有機會去人間同走一遭。
那劍修,卻也勸誡過他幾句,說后世人間,術法精彩,開枝散葉,大有可觀,不可小覷……
嘿,大道無常。罷了罷了,就這樣吧。
白骨道人就此消亡,浮光掠影似的來了又走,好像不過是給了看客們驚鴻一瞥,僅此而已。
青丘舊主神色落寞,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畢竟是一方遠古豪杰就此隕落,宛如石片打水漂。
青裙女子輕輕嘆息一聲,去了山巔那邊,她與鄭居中點頭致意。
鄭居中說道:“前輩可以跟鄭旦一起去往蠻荒。”
青裙女子神色復雜,說道:“信不過如今的人心。”
鄭居中笑道:“信得過鄭居中即可。”
老觀主收起月相,斂了一身道氣,卻沒有返回青冥天下的道場,而是落在了大驪京城之內的雨后街面。
袁化境已經祭出“夜郎”,成功補了最后一劍,多了一位麾下大將,飛升境傀儡。
接下來一幕,嚇了袁化境、葛嶺他們一大跳,只見從那白骨道人體內蹦出一道道眼花繚亂的寶光,剎那之間,堆積滿地。
顧璨帶著顧靈驗,位于寶瓶洲西岳海濱,她朝大驪京城那個方向,與幫她脫離天干修士的鄭先生施了個萬福,算是遙遙致謝了。
鄭居中問道:“曹慈,在看什么?”
曹慈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言語。
他在看有沒有更高一層的武學境界。
青裙女子既然心中有了決意,便看了眼城頭那邊的狐主。
后者猶豫不決,是去蠻荒闖蕩,重建青丘?還是留在浩然,在紅塵萬丈中煉心求大道?
青裙女子見此情景,也不再言語什么,跟著鄭居中和那位女子鬼物劍仙,一起離開。
只是在離開之前,她與那頭戴貂帽的白景笑了笑,謝狗則朝她豎起大拇指。
青丘舊主喃喃說道:“只希望將來不要后悔今日決定。”
謝狗說道:“蠻荒那邊,狐族四散,不成氣候,連個宗字頭道場都立不起來,倒是寶瓶洲這邊,有座狐國,早些年間也是作那皮肉生意與狐皮符箓的可憐營生,直到狐國被我們山主收入囊中,就是截然不同的境地了,阿紫姐姐一去便知真假。”
青丘舊主皺了皺鼻子,朝陳平安那邊嗅了嗅,搖搖頭,神色狐疑道:“白景道友,休要誆我。”
陳平安自嘲道:“就像一個凡俗,在那油鍋里翻幾翻,跳入江河里洗個澡,身上還有什么氣味?”
他主動抬臂,攤開手掌,一根金色絲線隱約浮現。
除了狐國之主沛湘,已經是霽色峰祖師堂供奉,還有真名丘卿的少女她們,都是與落魄山關系匪淺。更何況最早陳平安還曾與白澤和他身邊的侍女,相逢于風雪夜棧道。
她雙手負后,十指交錯,瞇起眼眸細細端詳,神色肅穆,她同時翹起手指,迅速掐算,片刻之后,驀然而笑,點點頭,秋波流轉,“不意竟是位有情有義的端正郎君哩。”
謝狗咧嘴笑,對路。
陳平安黑著臉,“什么?”
她一手掩嘴,瞇眼而笑,一手輕輕搖晃,嗓音嬌膩言語道:“抱歉抱歉,委實是奴家習慣了這般言語。你們不都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么,陳道友恕罪個。”
一旁竹素實在是看不慣狐媚子如此作態,膩歪得很,都會讓人起雞皮疙瘩。
青丘舊主直起腰,眼神幽怨道:“庇護狐國一事,陳道友不早說?!”
她最是精打細算了,心疼得牙癢癢。
陳平安微笑道:“青丘道友不早問?”
道友要是不挨這頓打,長點記性,不管是在浩然,還是去了蠻荒,能消停?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說道:“阿紫姐姐,如今在這邊,要用化名,我有建議,就叫‘徐娘’,如何?”
青丘舊主知曉此說的意味,她倒也無所謂,掩嘴嬌笑,“好的呀。”
竹素嘖了一聲。
青丘舊主笑顏如花,轉頭看向這位容貌俏麗的女子劍仙,冷冷清清的氣態,別有一番韻味。
竹素迅速穩住道心,厲色道:“找死?!”
青丘舊主捧住心口,咬了咬嘴唇,欲語還休……竹素也不管著這搔首弄姿狐媚子,就要遞劍。
貂帽少女趕緊站在兩人中間,瞪了一眼浪蹄子,咋回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她老成持重勸架一句,“自己人,自己人。”
沒眼看這些的陳平安躍上墻垛,只是望向依舊留在京畿山巔的白衣青年,朗聲道:“曹慈!”
關于曹慈,浩然天下有一場不輸局。押注曹慈必然不輸給誰的修士們,都當是存錢、穩穩當當吃利息的,旱澇保收,何樂不為?
對于陳平安來說,也簡單,老子缺錢!
曹慈本來就是在等陳平安。
之所以沒有主動開口,無非是怕自己勝之不武。
陳平安指了指海上。
曹慈點點頭。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上升。
曹慈飄然御風離開山頂。
一襲青衫掠空往大海,卷起兩只袖子,驟然響起一陣陣雷鳴,倏忽便不見青色身影。
曹慈緊隨其后,在空中劃出一道雪白軌跡,如白虹掛天,經久不散。
在海陸接壤之地,青天碧波之間。
曹慈率先遞出一拳。
陳平安翻轉身形,面朝曹慈,只是雙手格擋在身前,隨意接下一拳。
身形如一枝箭矢撞向大海,陳平安光腳踩在水面之上,倒滑出去,一退再退。
片刻之后,站定于海面的一襲青衫,身后極遠處,層層巨浪相互擁擠,堆積起了一堵百丈高墻,風吹海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