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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野草


更新時間:2025年03月01日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類: 玄幻 | 奇幻 | 烽火戲諸侯 | 劍來 


滿街都是持彩扇掛香囊的婦人少女,她們戴著五彩繽紛的頭飾,前兩天去花神廟集市那邊買來的各色花簪,依舊有著用武之地,家境一般的女孩,直接從院子里折一枝石榴花斜插在鬢邊,也是漂亮的。

孩子們明天就會在胳膊上系彩線葫蘆等物,取名為“長命縷”,只是過了端午就丟,老話說是“扔災”,也有孩子好奇,問個為什么,老人們也說不上個所以然,只說是一輩輩傳下來的,如果孩子們再追問,只需給他們從水井撈出個香瓜,或是買一碗冰鎮酸梅湯,也就消停了。

走出了千步廊,路過了花神廟,穿街走巷去往琉璃廠,裴錢跟郭竹酒在一個賣冰碗的店鋪停步,店家取各色時令鮮貨,如蓮子菱角雞頭米等,冰鎮加糖,再撒上一把杏仁、榛子、芝麻,丟幾顆蜜餞,墊以一張新鮮荷葉。嚯,色香味俱全,嘴饞之前便已眼饞了。

因為參加過慶典,裴錢就覆了一張面皮,何況“宗師鄭錢”在大驪京城的名氣也不小,不過她還是扎丸子頭發髻。

郭竹酒當然不用這么麻煩,眼巴巴等著那只冰碗,店鋪生意太好了,掌柜就讓女兒臨時擔任伙計,少女一邊笑著與兩位客人說稍等,一邊嘀咕埋怨著爹只曉得掙錢,為何不讓她與朋友們去城南那邊看荷花。

裴錢結了賬,郭竹酒嘗了一小口,霎時間雙眸亮晶晶,閉上眼睛,滿臉幸福,“哇哇哇,也太好吃了吧。”

裴錢點頭笑道:“是好吃。”

街上往來的官衙諸房胥吏,街坊鄰居或是各類攤販們都會跟他們打招呼一聲,這些都不算“官”卻也吃著皇糧的青壯,多是點頭致意,也有停步閑聊幾句的,好些蹲在墻根蔭涼處躲日頭的少年,啃著西瓜,抬起頭的時候,眼神里邊由著藏不住的羨慕,若是有那外罩錦袍內里披甲的北衙騎隊,緩緩騎馬而過,少年們更是直勾勾盯著他們腰間的那把制式腰刀,等到騎隊過去,才竊竊私語,說方才過路的騎卒第幾騎定然在戰場殺過最多的人,就數他身上殺氣最重,也有人說不對,分明是那個吊在尾巴上、瞧著垮著肩頭懶洋洋的那廝殺人最多、本事最高……

他們也會聊到那位新任國師,聊到大綬朝的朝貢,消息靈通的,還說昨天晚上,皇帝陛下跟新任國師一起站在了外城的城頭。

聊到這些廟堂和天邊事的時候,市井少年們眼睛里有一種“國師陳平安今天如何、我明天想必也會如何”的光彩。

只是等到幾位漂亮女孩子聯袂走過,他們便啃著西瓜,吹著口哨,其中一位少女立即轉頭怒目相向,少年們呆了呆,快跑,是學塾徐夫子的女兒!臉上涂抹這么厚重的脂粉,他們竟然沒有認出來……

裴錢以前不太理解,為什么師父會說在遠游途中,只要聽到有人談論、或是仰慕文圣的文章,就會格外開心。

等到后來經常能夠聽到別人談論師父,她就漸漸懂了。

由于明天就是五月五,雄黃酒的銷量自然是不必說,家家戶戶都要懸艾虎蒲劍用以驅邪避鬼,花不了幾個錢,若是腿腳勤快點,甚至不必花錢。若是中等之家,按照習俗,都會去鄰近宮觀、與相熟的道長們低價購買幾張五雷天師符,或是請回一幅朱墨繪制的王靈官掛像……于是就有些極有生意經的商販,覺得這不是剛剛國師慶典嘛,不如照著新任國師的模樣,畫一幅名副其實的劍仙斬邪圖?還愁賣?還愁價格?說干就干!

今天一大早好些開門迎客的鋪子,就開始販賣一摞摞泛著濃重朱砂墨香的劍仙圖,還好,沒有直接寫上國師身份、名字。

這可把長寧縣和永泰縣兩座縣衙官吏給嚇傻眼了,想錢想瘋了?!

把還掛著“署理”二字的韓祎給氣得差點跳腳,意遲巷那么鬧騰,韓祎本就一宿沒睡,大半夜敲門的何止是韋閎?

王涌金一改常態,沒有雷厲風行,反而親自帶著官吏走了幾家帶頭的商戶,勸說他們不要如此莽撞行事,訓誡幾句就算了。

又要了一份價廉物美的冰碗,郭竹酒試探性說道:“師姐,我聽說京城有樣特色,叫豆汁……”

裴錢立即說道:“你要吃你吃,恕不奉陪,不過我可以掏錢請客,想喝幾碗都不成問題。”

以前游歷路上,老廚子就做過,記得當時師父最先捧場,端碗嘗了一口,神色自若,說極有特色,再用眼神鼓勵某位小黑炭,后者不明就里,捏著鼻子便仰頭將一碗干了,閉著嘴巴,伸出大拇指,最是疑神疑鬼的魏海量這才灌了一口,輕輕點頭,吧唧嘴,嗯了一聲,盧白象和隋右邊這才將信將疑跟上,前者瞬間眉頭緊皺,滿臉殺氣,后者腮幫鼓鼓趕緊捂嘴又不好如何……當時老廚子神色自得,極有成就感。

郭竹酒點點頭,“我偏不信天底下有比醋魚更難吃的,再說了,京城百姓都好這一口,總有他的道理,想來跟那折耳根是差不多的路數。”

裴錢瞇眼笑道:“也沒誰攔著你喝豆汁啊。”

雖然郭竹酒的思路和言語都很天馬行空,但是不得不承認,郭竹酒的分寸感還是極好的,先前在云海之上說了些好姐妹的閨房悄悄話,裴錢倒是確實不太想去皚皚洲散心什么,記憶太好也不好,見過了的風景,再走第二遭,就沒有新鮮勁兒,郭竹酒就打包票,說自己有辦法,既然不想去皚皚洲也不太想回桐葉洲,就只是想要待在師父身邊有啥難的,她們師姐妹剛好有個伴兒,于是就有這么一出,只是郭竹酒臨時起意的那些胡扯,也太出乎裴錢的意料了,畢竟是女子,哪能不惱。

郭竹酒追問道:“既然不喜歡劉幽州,曹晴朗如何?就目前我得手的證據、線索來看,咱們落魄山,好像就沒有誰不喜歡他。”

裴錢搖搖頭,“對他只有愧疚。”

郭竹酒眼睛一亮,“那就是李槐?”

這倆,大概是師父相對而言最能接受的“準女婿”了?不管怎么說,都是知根知底,當真是“老丈人”看著他們長大的。

裴錢無奈道:“跟他就像從小一起瘋玩的鄰居,長大之后見了面,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尷尬得摳腳。”

郭竹酒試探性問道:“太徽劍宗的白首?”

裴錢黑著臉,直接連話都不想說了。

郭竹酒揉著下巴,“那就沒法子嘍,還是師父說得對,急什么呢。”

裴錢揉了揉郭竹酒的腦袋,“小腦袋瓜子里邊裝了這么多的兒女情長,怎么不自己找個?”

郭竹酒笑嘻嘻道:“總會找到的,急什么呢。哈哈,大白鵝說得對,一想到將來我們誰結婚,先生紅著眼睛的模樣,他就覺得……”

裴錢瞇眼道:“哦?他覺得如何?”

郭竹酒說道:“忘啦。瞧我這記性。”

郭竹酒故意路過一間占地規模不小的武館,里邊呼呼喝喝的,裴錢聽到里邊一個熟悉的大嗓門,郭竹酒剛想要說砸場子的來啦,就被裴錢一把拽走,請她喝了一碗冰鎮酸梅湯。

郭竹酒雙手抱住后腦勺,晃晃悠悠走著,正色道:“崔師兄跟我說過三個觀點,我一開始并不認可,思來想去,也沒想出反駁的理由,就只好認了。”

裴錢說道:“聽聽看。”

郭竹酒說道:“第一,近期不要總是想著幫我們師父的忙,我們能夠不幫忙就是幫了最大的忙。至于近期是多久,暫時未定。”

“第二,落魄山不是別的地方,真正對這個世道有所理解、并且愛著你們的人,都知道所謂的任何一句豪言、任何一件壯舉意味著什么。”

“崔師兄最后說他先生已經很辛苦了,我們幾個當學生弟子的,就都別添堵,近期好好練拳,好好修行,比什么都強。”

裴錢疑惑道:“這些話他怎么只對你說?”

郭竹酒笑道:“這問題問的,一點都不裴師姐了,明顯是我更好講道理說得通唄,否則就你那脾氣,誰敢湊近了自討沒趣。”

裴錢笑道:“好像也對。”

裴錢說道:“我留在國師府只是玩,你卻是需要接替容魚的,直接越過容魚也不是沒可能。”

郭竹酒皺著眉頭,“啊?啥意思?待人接物非我所長啊。”

裴錢瞪眼道:“真傻裝傻?”

郭竹酒嘿嘿道:“可我早就已經打定主意,要一門心思輔佐掌律長命了啊,我跟謝狗、箜篌組建小山頭,不就是為了招兵買馬,早早打好底子,以后才好順利擔任落魄山歷史上的第二任掌律祖師。鐵面無私辨忠奸,不近人情郭掌律,誰要是落我手里,休怪我與捻芯姐姐學了一身真本領,誰幫忙求情都不好使,不好使!”

裴錢揉了揉額頭。

郭竹酒輕聲道:“假設,只是假設。不要因為劉幽州他們家太有錢而故意不喜歡他。”

“不要因為被愧疚嚇退了愛慕。”

“也不要因為小時候太熟悉而長大了就陌生。”

“對吧,裴師姐?”

郭竹酒年紀不大,但是她見過很多的離別,而且家鄉那邊的所有離別,往往只與“生死”有關。

所以她更知道什么叫悶頭喝酒,好像有太多人來不及說太多話了。

裴錢笑道:“也是大白鵝說的道理?”

郭竹酒搖搖頭,“我自己說的呀,都是些‘沒道理的道理’。”

裴錢好奇問道:“謝狗為什么會喜歡跟著你混?”

關于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的,在落魄山那邊,何止是裴錢一個?

郭竹酒說道:“我答應讓她傳授給我一些道法。”

裴錢問道:“什么?”

郭竹酒只得重復一遍。

裴錢皺緊眉頭,這是什么道理?

郭竹酒想了想,說道:“大概是白景前輩很寂寞,除了喜歡小陌先生之外,她能做的,就只能尋找一個跟她差不多驕傲的女子,我就假裝是這么個被她誤會成同道中人的小姑娘。”

裴錢說道:“在謝狗那邊,也不好假裝吧?”

郭竹酒神色認真思量片刻,自顧自點點頭,“可能我就是一個驕傲的漂亮娘們吧。”

梧桐樹下好乘涼,消夏偷得片刻閑。

宋和輕聲說道:“國師,那就說定了,將三方結盟地點放在盧氏京城?”

陳平安點頭,笑道:“太子曹焽確實聰明。”

宋和嘆了口氣,自家的大皇子宋賡若是有這種見識和魄力,大驪儲君之位何必空懸至今?

第二的中土大端王朝,第三的寶瓶洲大驪宋氏,第十的北俱蘆洲大源盧氏,都在浩然天下十大之列的三個王朝,即將締結盟約。

締結盟約的場地,選在哪里,哪國的京城,就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太子盧鈞當然是偏向師父擔任國師的大驪宋氏,自家盧氏是墊底的,有啥好爭的。

曹焽在得到父皇親筆手書的答復之后,又寄去一封飛劍傳信,建議放在大源王朝京城的崇玄署,準確說來,是放在北俱蘆洲。

大端皇帝覺得可行。與其跟大驪宋氏在這種事情上橫生枝節,還不如雙方各讓一步,把最大的面子都送給盧氏和北俱蘆洲。

如此一來,大源盧氏心里也痛快。既然北俱蘆洲重俠義,好面兒,那我們大驪宋氏就給這份面子,本就是北俱蘆洲該得的。

陳平安笑道:“陛下是該跨洲游歷一番了。”

宋和打趣道:“聽說那邊民風彪悍,最不牢靠建筑的就是祖師堂。我怕去了那邊,丟人現眼。”

陳平安眼神熠熠,說道:“相信我,大驪宋氏皇帝一定可以在北俱蘆洲橫著走,比什么劍仙頭銜、飛升境界都管用。”

整個浩然天下,就只有寶瓶洲大驪王朝的皇帝,才會有這份待遇。

因為大驪王朝不曾讓北俱蘆洲失望,不曾讓那么多劍修的慷慨赴死變得無意義。

宋和其實也有些期待這趟遠游,點頭說道:“那就去北俱蘆洲看看。”

陳平安提醒道:“陛下,春山書院和林鹿書院,要盡可能擴大招收南方學子的規模,降低入學的門檻,不能學觀湖書院。”

宋和深以為然,“這兩座書院學成返鄉的士子,再加上將來從蠻荒戰場返回寶瓶洲的南籍邊軍,他們會決定大驪在寶瓶洲的真正民心。國師請放心,我會讓禮部和戶部近期給出一份切實可行的方案,不光是求學的士子,還要重金聘請大量南邊有真才實學的夫子先生,一起進入兩座書院,可以的話,還要與桐葉洲三座儒家書院、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聯系,邀請鴻學碩儒來書院開課講學,這筆開銷,總歸是不能省的。”

陳平安說道:“我到時候可能會親自抓兩座書院的教學,所以現在就提前跟陛下討要一個春山書院副山長的身份。”

宋和問道:“只是春山書院的副山長?不是山長?若只是副山長,也該是兼領兩書院的副山長吧?”

陳平安微笑道:“我一個山腳修士,分身乏術,陛下怎么不當個副山長?”

宋和嘖了一聲,埋怨道:“國師,你這是什么提議,我能教什么,教他們如何當皇帝嗎?講義的副標題,名為‘造反十講’?”

陳平安大笑不已。

朝廷沒有接受禮部侍郎董湖的辭官,相反,陳平安還喊上了這位老侍郎,乘坐大驪軍方渡船,一起去趟長春宮。

董湖陪著國師一起站在船頭,俯瞰“吾國吾家之大好河山”,真是美不勝收。董侍郎心知肚明,這樣的機會不多了,畢竟年紀到了,加上大驪陪都洛京也不是讓三四品京官跑去養老“加銜加俸”的地方,此次國師故意拉上自己一起離京辦事,其實就是故意贈送的一份體面,以后皇帝陛下考慮禮部侍郎董湖“謚號”之時,想必就會小提一級?

董湖幾次欲言又止,很想要說些什么,年輕國師卻是笑了笑,拍了拍老侍郎的胳膊,示意不用見外。

還記得當年去驪珠洞天那座小鎮負責“拓碑”,隨后董湖造訪龍須河畔,那座兵家圣人阮邛的鐵匠鋪子,期間對打短工的寒微少年印象深刻,講規矩,有分寸,事后得知當地少年的大致經歷,董湖還奇怪來著,當真沒有讀過一天書?需知官場最講究的,不就是個火候?多少公門中人,一輩子都沒摸著這倆字的邊。

不過當時董湖最為震驚的,還是短工少年跟阮邛之女的親近關系,那會兒董湖還覺得有趣,敢情是要就此起勢,發家?尤其是得知阮邛親自出面作保,讓少年用那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下了兩間鋪子和幾座山頭,董湖又覺得可能是阮邛并不看好少年的出身,就用這種相對含蓄的方式,算是打發了少年,讓對方別再癡心妄想?

嘿,人生多少個“誰曾想”啊。

董湖收起這些個思緒,笑道:“國師,當真不與長春宮提前打聲招呼?不說什么陣仗擺譜的官面文章,總要讓他們多備些瓜果點心、仙家茶酒之類的。”

新任國師先去長春宮,是合情合理的,畢竟長春宮是大驪宋氏真正意義上的扶龍之臣,成功幫助大驪宋氏走過那段最為艱難的草創歲月。

遙想當年,作為宗主國的盧氏王朝的軍方渡船,經常大搖大擺巡游各個藩屬國,故意停泊在各座渡口,目的卻不是當下大驪劍舟用以震懾南方諸國,那些渡船就是求財,甚至是買官賣官的交易,就在船上完成,順便再睡幾個年輕貌美的勛貴女子算得什么過分事。大驪宋氏受此羞辱的次數反而不多,理由也簡單,實在是太窮了,能夠搜刮的油水太少。

陳平安說道:“不用打招呼了,也沒什么正事要談,就只是代替朝廷跟長春宮敘敘舊,讓他們吃一顆定心丸。簡單點好,省得他們一通忙活,結果我跟董侍郎只是喝杯茶就走。”

董湖笑道:“長春宮風景不錯的,其實國師可以多走幾步,我們可能花不了一刻鐘,卻能讓長春宮譜牒修士們念叨好幾年、甚至是幾十年。”

陳平安點頭道:“也好。”

其實上次林守一在長春宮閉關破境,陳平安就已經跟魏檗去過那處風景絕佳的山水秘境,只是沒有現身。

沉默片刻,陳平安笑道:“我到時候替董侍郎跟他們厚顏討要幾壺長春釀。”

董湖小聲問道:“國師,酒水需要對半分嗎?”

陳平安疑惑道:“董侍郎是戶部出身?”

董湖笑過之后,不由得惋惜道:“可惜了沐言。”

陳平安說道:“沐言和魏磊之流,都沒什么值得可惜的。”

就在此時,一艘符舟急急掠空而至,它剛要繼續靠近這支大驪軍方船隊,便有十數道劍光、符箓寶光照耀在那艘符舟之上。

還有幾架墨家秘制的床子弩,已經悄悄對準了這艘符舟,在戰場上專門針對現出龐然真身的地仙妖族。一枝枝銘刻有繁瑣云篆的箭矢粗如青壯胳膊,一句“勢若飛劍”,絕非溢美之詞。除了耗費天材地寶極多導致造價昂貴,沒有任何缺點。

當然清楚大驪軍方渡船的厲害,對方匆忙停下符舟,一位面如冠玉的背劍青年站在船頭,拱手抱拳,朗聲問道:“陳國師可在船上?!”

更遠處,還有幾位女修騎乘通體雪白的仙鶴,不忘用仙法拘了云海跟隨她們,用以遮掩身形,她們萬分期待,望向這邊的動靜。

船隊不予理睬。

那艘符舟只好繼續跟上,倒是知道保持一段距離。

董湖伸手遮在眉間,瞪大眼睛望去,這是?

符舟那位青年不肯死心,開始自報名號,“晚輩燕祐,來自紫煙河金蘆府,習武有成,想要跟陳國師請教,懇請國師撥冗一見,不吝賜教。”

董湖給逗樂了,笑道:“年輕人好狂的口氣,這是要名不要命了?”

紫煙河金蘆府這座不大的道場,在寶瓶洲的山上勢力屬于二流墊底,不過極其擅長籠絡關系,祖師出游或是弟子歷練,最喜歡拉幫結派。之前相鄰幾個山上世交的道場,一元嬰外加三位金丹,在當年確實是一股不容小覷的頂尖勢力了,故而連大驪宋氏極為信賴倚重的長春宮都不放在眼里的。如果老侍郎沒有記錯的話,紫煙河的金關祖師,曾經在阮圣人手上吃過大苦頭的,至今未能出關。就這么不長記性?

大驪禮部之所以跟兵部同列,地位高于其余四部,很大程度上在于禮部還管著一國的山上仙府,此外封正山水神靈一事,也是禮部職責,所以董湖在寶瓶洲,還是很有威望的。董湖只是有些納悶,武夫燕祐?怎么完全沒聽說過紫煙河有這么一號人物?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是個剛剛破境的金身境武夫。”

董湖啞然失笑,“金身境?打幾個董湖是沒什么問題,跟國師切問拳哪門子切磋?”

求名求財走捷徑,老侍郎都能理解,但是犯不著搭上半條命吧。

不過紫煙河能夠冒出一個年紀輕輕的金身境武夫,確實出人意料。

董湖瞇起眼,抬臂伸手,喊來一位渡船邊軍校尉。這位風雪廟出身、從大驪隨軍修士做到校尉的兵家修士,走到老侍郎身邊。

董湖說道:“周貢,查查看,對方怎么能夠這么準時攔截我們渡船的,問燕祐問不清楚,就去問金關祖師,如果再問不清楚,就將那幾位女修所在門派的祖師堂一起仔細問上一問。回頭將詳細口供,抄錄三份,分別遞給禮部山水司、刑部勘磨司和披云山巡檢司。”

周貢抱拳道:“末將領命。”

在校尉周貢和渡船就要有所動作之時,董湖笑道:“國師,必須介紹一下,這位在我們大驪邊軍當中大名鼎鼎的周校尉,是風雪廟大鯢溝的兵家修士,金丹瓶頸。從北到南,在從南到北,經歷大仗小仗無數,戰功卓著,但是喜好擺弄一些機關術,就留在了渡船上邊,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想要掌管一艘劍舟來著,兵部沈老尚書那邊始終沒點頭,說再看看。風雪廟一直想要讓他回去,擔任祖師堂掌律一脈的二把手,周貢只是不肯。若是按照軍功,放到地方,不說當個一州副將,去某個藩屬國擔任兵部尚書,絕不過分。”

周貢卻是耿直說道:“國師,末將必須解釋幾句,我與董侍郎并不熟悉,此次登船之前,我們雙方都沒見過面,沒說過話。”

陳平安笑道:“周貢,你回頭去兵部找右侍郎吳王城,就說劍舟屬于大驪頭等機密,你確實不能脫離風雪廟譜牒身份,對此自然是理解的,但是禮部侍郎董湖愿意當你的擔保人,讓他們兵部內部就此事議上一議,有了結果,讓兵部再跟國師府打聲招呼,錄個檔。”

董湖撫須笑道:“這個被國師親自趕鴨子上架的擔保人,禮部董湖當了便是。周校尉,未來某條大驪劍舟的周‘舟主’,董某人攢了一輩子的官聲,含飴弄孫的養老俸祿,可就要看你周貢是貪是清廉,是庸碌無為是建功立業了。”

周貢神采奕奕,抱拳道:“定要讓董侍郎以后好跟朋友吹牛,昔年是何等的舉薦之功,識人之明!”

董湖抬了抬下巴,暗示這個不開竅的周貢,為何選中你這艘軍方渡船作為船隊主船,難道是國師府和兵部隨便抓鬮抓出來的么?

周貢心領神會,卻只是咧嘴笑,他一個糙老爺們,實在是說不來那些自認有溜須拍馬嫌疑的話語。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如果燕祐確實是可用之才,事后就讓他先跟在你身邊歷練一番。”

周貢問道:“國師,如果確認燕祐可用,但是紫煙河烏煙瘴氣,一塌糊涂?”

陳平安說道:“先分開看,以后就有機會能夠一起看了,估計都不用董侍郎這樣的禮部去摻和別人的家務事,只需過個七八年十數年,在這期間群龍無首的紫煙河自己就能夠轉濁為清。周貢,在這期間,你可以見機行事,兵部和禮部都準許你便宜行事,將紫煙河在內的三座世交仙府拆解,以年輕對腐朽,以醇厚對精明,以實權對虛名,與此同時,你也能公私兼備,看看有無機會,幫助風雪廟大鯢溝尋見幾個合適的修道胚子,也不必像現在這樣回一封家書密信都要難以落筆。”

周貢誠心誠意抱拳道:“國師高明。”

陳平安說道:“謀劃全是懸空的想法,高不高明在事上見。”

周貢點頭道:“國師這句話更高明。”

陳平安微笑道:“去接你的拳。”

落魄山,祖山集靈峰。

在掌律長命的率領之下,十六位來自寶瓶洲各地的少年少女們,登上了山頂,據說那座已無金身神像的祠廟曾是朝廷封正的山神廟,在白玉廣場,憑欄遠眺。他們登山之前的山中“籍貫”,依舊還是跳魚山的不記名弟子,甚至都跟落魄山沒有一顆銅錢的關系,但是今天過后,就變成了落魄山的不記名弟子,都是不記名,卻是天壤之別。

任由他們漫步廣場,自由賞景一刻鐘,掌律長命拍拍手掌,示意所有人都聚過來,微笑道:“過段時日,你們各自的傳道人、教拳師傅,花影峰甘次席和岑師傅、鄭師傅,都會同時給出霽色峰祖師堂一份名單,將要決定哪些人可以成為落魄山正式的外門弟子,山主已經說了,他這邊沒有任何具體的名額要求,行就是行,一座跳魚山,十六人一起納入譜牒都沒有問題,不行就是不行,十六人全部落選也無問題。”

少女吳塵輕聲問道:“掌律祖師,我能問問‘過段時日’是多久嗎?”

掌律長命笑瞇瞇道:“當然可以詢問,我不會答應就是了。”

吳塵哦了一聲,也沒覺得有啥問題。掌律祖師嘛,說啥就是啥。

好朋友柴蕪就曾私底下提醒過她,在落魄山,與誰都說話都可以不過腦子的,見著了咱們那位掌律祖師,可要小心再小心些,不要太隨意了。

袁黃和好友烏江,也在山頂賞景,被鄭大風喊到身邊詢問近況。

袁黃密語笑道:“鄭師傅,師父已經傳授給了我一門吐納術,一本批注版的撼山拳譜,一部《劍術正經》。”

鄭大風點了點頭,說道:“看來山主待你不薄,對你這個新收徒弟還是很器重的,這門吐納術品秩不高,卻是極有來頭的,在山上,屬于是食補而非藥補,不可等閑視之。此外,尤其是那部劍術正經,你小子務必好好揣摩其中真意,看名字就知道這部武學秘籍的厲害了,我估計你師父都不敢說自己已經領悟其中神意了。”

袁黃神色如常,笑著點頭稱是。

烏江卻是神色玩味,這部《劍術正經》不就是你鄭大風親手編撰的,擱這兒跟我們王婆賣瓜自賣自夸是吧?

袁黃是講義氣的,撼山拳和劍術正經都問過陳劍仙,能否轉授給自己,陳劍仙更是有氣度的,說沒有任何問題。

鄭大風伸手按住兩顆狗頭,笑道:“都好好練拳,以后下山游歷途中,如果瞧見了合適的女子,記得幫鄭大哥多留心。”

掌律長命讓甘棠和岑鴛機帶著他們去一趟霽色峰祖師堂廣場逛逛。

她自己則來到鄭大風這邊,鄭大風也不太習慣跟這位靈椿姐姐相處,總覺得瘆得慌,趕忙腳底抹油,去跟岑鴛機他們匯合。

掌律長命看著這兩位來自蓮藕福地的年輕游俠,他們都是出身松籟國南邊的蠻夷之地,袁黃有家學,擅長鐵槍,是典型的沙場搏命技擊手段,只是年少時家族遭遇一場橫禍,幾乎滅門,只有年幼的袁黃被一位老仆帶著逃出生天,逃難途中,自行學成了一門吐納術,修煉之時,也沒有落下槍術,故而修行也好,習武也罷,底子都是極好的。刀客烏江更喜好闖蕩江湖,對拜師學藝興趣不大,學習仙法更是全無念想,袁黃卻是鐵了心要留在落魄山,而且認定了山主當師父,如今能夠拜師,屬于得償所愿。

長命對袁黃是相當看好的,卻不是資質,而是他的心性。

按照檔案記錄顯示,少年曾在大雪夜孤身潛入仇家官邸,以那條祖傳鐵槍戳穿仇家腦袋,掀翻在地,再一腳將頭顱跺下,找來一條長繩系著仇家頭顱的發髻,殺出重圍的少年一手提繩,一手拖槍而走,就此消失在大雪紛飛的沉沉夜幕中。真如江湖演義小說所寫的篇目一般,好個解冤雪恥取人頭。

掌律長命笑問道:“袁黃,有無興趣來我們掌律一脈?”

她的親傳弟子納蘭玉牒,將來肯定是不合適當掌律一脈修士的,當個小賬房就很好。

袁黃搖搖頭,“掌律祖師,不是我感不感興趣的事,是我天然就不適合,因為我不夠心狠。”

掌律長命笑道:“看你的履歷,忍辱負重多年,雪夜復仇一事,不就極為干脆利落,心狠手辣?”

袁黃還是搖頭,“那是看待仇家,在這落魄山中,卻都是熟人和家人,我容易心軟。”

長命沉默片刻,笑瞇瞇點頭道:“本來還不是十分確定,現在我覺得你確實很合適。”

袁黃無言以對。

烏江試探性說道:“掌律祖師,我若是加入落魄山譜牒,你覺得合不合適成為掌律一脈?”

長命微笑道:“你更適合跟鄭大風、鐘倩他們混,相信也能有一番出息和武學成就。”

烏江無奈道:“說得這么委婉做什么,直接說我腦子不夠靈光不就好了。”

雙手籠袖的長命說道:“無論是道人還是武夫,今日之性格如何,既是天定也是己為,天五人五。袁黃,烏江,以后都不要看低了自己。”

袁黃若有所思,烏江卻是只當一句好話聽的,笑容燦爛,就想要抱拳致謝幾句,再說幾句道聽而來的言語,比如周首席與掌律祖師你的傳言到底屬不屬實……袁黃哪里不清楚烏江的脾氣,立即伸手勒住他的脖子,與掌律長命告辭一句,強行拽走,絕不給烏江胡說八道的機會。

書簡湖宮柳島,真境宗。

姜尚真看著沒剩下幾件寶物的宗門密庫,“好家伙,跑得真快,路子真野,家賊難防是真難防。”

崔東山幸災樂禍道:“周副山長,現在怎么辦?”

姜尚真一卷袖子,將那些剩余寶物悉數收入囊中,大義凜然道:“怎么辦,還能怎么辦,宗主劉老成叛出真境宗,暫時緣由不明,反正已經將所有寶物席卷一空,我只能痛心疾首,如實稟報上宗啊。”

崔東山笑道:“劉老成做事情還是老道的,知道留下幾件品秩好的法寶讓你偷,就算你不跟上當家賊,其實做賬也是好做的。”

姜尚真點頭道:“可惜劉老成不能為我所用。劉蛻好運道,天謠鄉得此臂助,真是如虎添翼了。”

崔東山說道:“想好了怎么跟那幫桐葉洲老油子推心置腹?”

先前那撥試圖偷溜去五彩天下的桐葉洲老神仙、武學宗師,被坐鎮天幕的儒家圣人一袖子摔出,讓陳平安幫忙丟回了桐葉洲。

總計十二位英雄好漢,個個德高望重,要境界有境界,要名氣有名氣,分別是三位元嬰境修士,七個金身境武夫,兩位遠游境。

姜尚真笑道:“等他們到了書簡湖,就以書簡湖的作風,與他們好好推心置腹一番。”

這支大驪邊軍船隊分作兩撥,陳平安跟董湖到了長春宮的仙家渡口,渡口管事的長春宮女修立即現身,她們很快被那陣仗嚇了一大跳。長春宮這邊,她們既驚喜又惶恐,更尷尬。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解釋當下長春宮的情況,領頭的那位龍門境,一咬牙,立即以心聲通知一位嫡傳弟子,讓她去祖師堂以秘法通知那座福地的看門師伯,就說國師到了,懇請祖師出關相迎。

長春宮跟陳平安還是很有緣分的,且不談魏檗跟那位船家女的淵源,米大劍仙就曾護送一撥年輕女修外出游歷,幫忙去風雪廟討要萬年松。在長春宮輩分很高的簾櫳,她帶著幾位同脈弟子,是最早進入牛角渡包袱齋做買賣的外地修士。不但陳平安見過那位長春宮醴泉渡船的管事甘怡,師兄崔瀺早年更是參加過兩次長春宮金丹女修的開峰典禮。

到了這座風景秀美的渡口,下了軍方渡船,董湖才得知不但那艘醴泉渡船在外,元嬰境多年的太上長老宋馀,跟她師侄輩的當代宮主都正在閉關,準確說來,是長春宮的所有地仙修士,此刻都有事。董湖樂呵得不行,說道:“國師,也好,這下子我們想要繁文縟節都做不到了。”

陳平安笑道:“本來還想著讓醴泉渡船送我們返回京畿渡口的。”

董湖是公門歷練大幾十年的官場老人了,知道國師不是那種講究虛禮的,立即跟那位渡口管事女修說道:“你們也不必大費周章接待了,本來就是我們不請自來,不曾事先與你們打好招呼。麟游祖師和宮主她們閉關要緊,莫要打攪她們,國師與我喝過一杯茶就走。”

那位女修卻是執意必須通知麟游祖師和宮主,哪有國師和董侍郎到了家門口卻沒有一位地仙相迎的道理。

陳平安搖頭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長春宮與大驪可謂通家之好的關系,地仙閉關是頭等要事,不可兒戲。”

女修仍然堅持己見,董湖微微皺眉,說道:“茅懿,國師說了,地仙閉關要緊。怎的,你故意要讓我們禮部欠你們一份禮數?”

你,我們禮部。

董侍郎的言外之意,也別扯什么長春宮與大驪或是國師的關系,當下就是你茅懿跟我禮部董湖的對話而已。

女修道心悚然,立即改口,再以心聲讓那位嫡傳弟子不用通知那座福地的閽者。

這座至今沒有對外公開的遠古福地,是長春宮機緣巧合之下,自行發掘而出,事關重大,當年只與大驪國師府稟報了,禮部清不清楚,長春宮也不確定,但既然崔瀺都沒說什么,想來皇帝和大驪朝廷那邊也就算是過關了。其實她們長春宮修士面對任何大驪官員,當然是極有底氣的,大驪宋氏三任皇帝都將長春宮視為“偶爾外出郊游”的必選之地,太后南簪更是在此結茅隱居多年。

董湖瞥見幾位茅懿身邊女修的神色,老侍郎何等眼力,心中嘆息一聲,現在曉得為何國師一開始為何強調喝杯茶就走了。

估計再多給些面子,她們當中的某人,是不是就該當面詢問一句,我們長春宮到底何時躋身宗字頭仙府了?

自信與自負,清貴與驕縱,皆是一線之隔的鄰居啊。

陳平安笑道:“茅懿,既然貴派地仙都在閉關,我跟董侍郎就不過山門了,隨便找個地方喝過茶,我再替董侍郎跟你們討要十壇長春釀,至于我自己,也帶一壺靈湫泉水回去。長春釀享譽已久,想來滋味好壞都是現成的了,用以煮茶的靈湫泉水卻要勞煩貴派稍微麻煩點,精心挑選汲水之地。”

茅懿趕忙施了個萬福,嫣然笑道:“絕不敢讓國師失望。”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好。”

董湖扯了扯嘴角。果然一般而言,道場官場是絕不相通的。

在渡口喝過一杯茶,渡船帶著十壇長春釀和一壺清冽泉水,大驪數艘軍方渡船很快就啟程返回。

船上,董湖感嘆道:“也虧得國師出山了。”

先前那些話,茅懿是注定聽不懂、嚼不出余味了,何況國師本就是說給宋馀幾個聽的。

長春釀,是長春宮與大驪宋氏的悠久香火情。靈湫泉水,卻是你們長春宮的立身之本,家風門風。

更虧得國師還想著長春宮能夠與大驪宋氏長久共存,香火不絕。否則在渡口就不必說那番話了。

陳平安笑道:“曉得一個‘人心歷來如此’的平常心,就不會遭受‘人心竟然如此’的失望。慢慢來吧。”

董湖抱拳說道:“國師辛苦了。”

陳平安忍俊不禁,“乘船往返一趟,這就算辛苦了?那我若是與董侍郎多說點內幕,董侍郎豈不是要念叨一路的‘辛苦’。”

天上憑空掉不下一個世道太平,至多是掉下個周密。

想要一個世道向上走的人間,總不能只靠“我相信”或是“我希望”而已。

尚且管不好一個大驪王朝,何談寶瓶洲,何談蠻荒戰場。

董湖唉了一聲,“國師,哪有自己說自己辛苦的道理,只說這一點,就不如崔國師了。”

陳平安指了指老侍郎,打趣道:“董侍郎當官當得成精了。”

很快,便有長春宮一撥地仙臨時出關,離開那座遠古福地,她們可謂傾巢出動,太上祖師宋馀領銜前來覲見國師,請求登船。

董湖神色古怪。

陳平安跟那位渡船校尉說道:“捎句話給宋馀,見就不見了,大家都忙,就說國師府提前預祝長春宮多出一位玉璞境坐鎮道場,至于她們心心念念的宗字頭,大驪朝廷是肯定會給長春宮爭取到手的,讓她們只需耐著性子靜候消息,等著雙喜臨門。”

祖師宋馀在內數位長春宮地仙女修,聽聞國師這番言語,她們俱是面面相覷,道心震動。尤其是宋馀更是神色悲苦,道心不穩。

宋馀不是渡口茅懿那種不知道輕重利害的譜牒修士,很清楚大驪先帝與繡虎崔瀺,現任皇帝和陳國師,還有天下形勢異同何在。

一位新晉金丹地仙,她仍是忍不住以心聲幽怨委屈道:“就算長春宮有失了禮數、做得不對的地方,國師何至于此……”

宋馀厲色道:“你給我住嘴!你們這一脈立即封山,禁足三十年!”

宋馀是一位道齡極長的老元嬰,雖說駐顏有術,卻是中人之姿,貌不驚人。現任宮主陸繁露,她是宋馀的師侄,卻不是出自麟游一脈,師叔宋馀姿色尋常,她卻是極美艷的,而且剛剛成為一位年輕元嬰,出身長春宮開山祖師首徒一脈的陸繁露,她也是驚懼之余頗有不滿神色,“總有幾分過河拆橋的嫌疑,打這官腔作甚,還不如跟當年崔瀺那樣做事來得直爽,有任何不滿當面直說便是了。”

宋馀冷笑道:“陸繁露,除了你,其余全都滾回去,你們立即把甘怡、簾櫳都喊回長春宮,今天就召開祖師堂議事,立即商議更換宮主一事!”

陸繁露錯愕不已,神色微白,“麟游師叔,當真要如此決絕作為?”

宋馀心中氣急,你這個蠢貨,知不知道此刻有多少大驪能夠在小朝會說上話的存在,極有可能正在盯著咱們的一言一行?!

果然不出宋馀所料,就在此時,一尊神君出現在大驪渡船那邊,魏檗淡然道:“陸繁露,真是給臉不要臉了。”

那座品秩不低的遠古福地,如果不是崔瀺故意為之,就你們那點運勢,當真找得到?如果不是我魏檗得了繡虎授意,準許暗中推波助瀾,長春宮真能隨隨便便唾手可得?只說寶瓶洲一役,你們長春宮女修大多數都是不愿趕赴戰場的,大驪朝廷這邊,還是董湖跟禮部念舊,教你們主動上個折子,措辭可以果決些,之后朝廷讓你們不必如此不惜命,終究地仙修士少了點……等于幫你們無聲無息打消了潛在的山上非議。

真正見著了一尊中土文廟親自封正的神君,陸繁露便瞬間膽怯了。

下一刻,宋馀和陸繁露在內所有在福地閉關潛修的地仙,都被魏檗施展搬運術,置身于一間船艙官廳之內。

一位青衫男子蹲在地上,不知為何,蹲在地上,雙指掀起鋪在地板上的氍毹一角,松開手指,站起身,拍了拍手掌。

不是那種暢銷一洲的彩衣國地衣,就只是尋常材質的地毯,略顯老舊了。而且看灰塵的印痕,不是渡船臨時更換的。

董湖也懶得看那些女修,只是跟國師繼續先前的話題,笑道:“所以大驪邊軍哭窮,戶部官員一向是沒轍的,是真窮嘛。”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宋長鏡有很大的功勞。”

陳平安望向那個神色驚恐的陸繁露,微笑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打官腔嗎?”

宋馀剛想開口說話,陳平安抬起手掌,示意別插話,一位即將破境躋身上五境的老元嬰,便一顆金丹凍結如冰、一粒元嬰就此乖乖酣眠似的,讓宋馀說不出一個字。

陳平安伸手扶住椅把手,一手攥著拳頭,淡然道:“大驪朝廷已經給你們一座遠古福地,給了你們在寶瓶洲最為超然的地位和聲譽和殊榮待遇,既然是我繼任國師,會再給你們一個宗字頭之后,大驪之于長春宮,就算仁至義盡了。我會讓你們長春宮即刻起,滾出寶瓶洲,就此到處漂泊,你們去不了北俱蘆洲,去不了桐葉洲,去不了皚皚洲和南婆娑洲,根本不用我和大驪說什么,就沒有誰敢收留你們。你們要么在海上尋個島嶼落腳重新開山,要么碰運氣,看看中土神洲某個王朝愿不愿意收留你們。在那之后,我倒要看看,寶瓶洲還有沒有一位譜牒修士,膽敢公開喝上一壺長春釀。”

那幾位長春宮地仙,被這番殺氣騰騰的言語給震懾得無以復加,好像學道之士提前閉關迎接“天劫”……

當她們真正面對這位大驪新任國師,就知道何謂一種種身份層累疊加在一起的那份“官威”了。

陳平安只是盯著那個開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的宮主,“要搞清楚一件事,你陸繁露也好,茅懿也罷,你們都是只是長春宮譜牒修士之一,但你們不是真正的長春宮。你們都只是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幸運兒。按照國師府檔案顯示,當年駕馭醴泉渡船為大驪宋氏救治旱澇災害的長春宮修士,就只剩下宋馀一位了。我給的體面,是給你們長春宮祖師堂那些畫像上邊的大驪功勛,若是進了祖師堂,我與她們上香禮敬都是大驪國師的分內事,只是我陳平安和大驪朝廷,需要給你陸繁露什么臉?”

陸繁露撲通一聲跪下,泣不成聲道:“國師,我知道錯了。”

魏檗譏笑道:“不對,你只是知道要被逐出師門、道統不存了。”

陸繁露磕頭如搗蒜。

宋馀怒極斥道:“陸繁露,夠了!”

陳平安問道:“宋馀,你就沒有大錯嗎?”

宋馀沉默片刻,“宋馀愿意一力承擔,懇請國師不要遷怒長春宮。”

董湖揉了揉額頭,沒救了。國師和大驪吃飽了撐著遷怒你們長春宮做什么,好玩嗎?

魏檗更是神色黯然,轉頭望向窗外的云海。

陳平安說道:“都回吧,收拾收拾,能帶走的都帶走,離開寶瓶洲。”

宋馀滿臉茫然。

一位剛剛在福地破境、穩固境界的金丹女修,突然開口說道:“國師,再給我們長春宮一年時間,半年也行。”

陳平安笑問道:“憑什么?”

她毫不膽怯,與那位積威深重的大驪國師對視,緩緩說道:“就憑我們好些年輕一輩的長春宮弟子,內心深處都覺得太上長老、宮主她們做的事情,說的話,有不好的地方,也有不對的地方,有她們自己渾然不覺卻影響深遠的隱患,但是我們聽到了,看見了,察覺到了。也憑國師和大驪朝廷,其實并不希望長春宮就此漂泊不定,以國師的修為境界和心胸眼界,當然無所謂會不會落個過河拆橋的名聲,但是大驪朝廷有所謂,繡虎崔瀺留給師弟的大驪朝野上下,官場內外,都在看著。更憑長春宮的歷代祖師,都想要我們這些徒子徒孫能夠走出去,靠自己去建功立業,與大驪宋氏重續香火,憑我們的道心與大驪的民心,贏得一個當之無愧的宗字頭仙府。”

魏檗收回視線,眼睛一亮,小姑娘好見識。董湖更是迅速翻檢記憶,記起來了,她既不是麟游一脈,也不是陸繁露一脈,所以在長春宮內不顯山不露水,不過資質不錯,在年輕一輩修士當中人緣也好。精通醫術,去過陪都戰場,在洛京待過約莫三年光陰,此外就沒有留下太多的履歷檔案……董湖大致有數了,老侍郎撫須而笑,意外之喜。

陳平安說道:“你有一點說錯了,大驪重新整頓山上勢力,是一種勢在必行的題中之義,敲山震虎,長春宮是最合適不過的。”

她認真想了想,點頭表示認可,是她想岔了。

魏檗打趣道:“膽子不小,竟敢威脅國師。”

她赧顏一笑,剛才是沖動,天不怕地不怕了,自己這會兒還是后怕不已的。

陳平安說道:“給你一年時間好了,那我就拭目以待?”

她臉色瞬間雪白,只是咬緊牙關,硬著頭皮點頭。

陳平安微笑道:“放心,我會讓刑部派遣幾位隨軍修士入駐長春宮,不會讓宋馀或是陸繁露失心瘋,例如閉關期間走火入魔之類的,讓銳意進取的你和朋友們暴斃、或是消失的。”

她呆呆望向那位據說也才不惑之年的大驪國師,他是會讀心術么?

陳平安說道:“一家之主不是那么好當的,預祝順利。”

看了眼魏檗,魏檗立即會意點頭,自己肯定會讓神君府巡檢司一撥精銳神將女官時刻盯著那邊。

專門撥出一艘大驪軍方渡船給她們,“護送”她們返回長春宮。

魏檗微笑道:“也別覺得心累,崔國師當年一窮二白起家,只會比你更加費心費力。”

陳平安拱手笑道:“由衷謝過夜游神君的好言安慰。”

董湖打開一壺長春酒釀,自飲自酌一杯,不曉得三十年后的大驪王朝又是怎樣的光景。

陳平安說道:“董大人,不如再當幾年的侍郎?”

董湖吹胡子瞪眼,“國師,就我這歲數,在京城禮部都當差多少年了,再不挪位置,要被那幫兔崽子在背地里罵死……”

陳平安說道:“去陪都洛京當禮部尚書,升官不多也是升官。”

董湖有些猶豫,還是擺擺手,“算了。”

陳平安笑道:“侍郎任上辭官養老就是‘文敏’,尚書致仕就是‘文清’,差了好幾級。”

董湖立即放下酒杯,火燒屁股似的站起身作揖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身子骨還硬朗得很。”

大驪朝授予文武官員謚號是極其嚴格的,很多美謚是禮部都不可擬議的,輪到廷議環節,也經常有好些變數,要說需要皇帝親擬的謚號,其實也就沒必要官員們自己在生前想著如何如何了,幾乎都是朝野公認的那幾個美謚之一,名次起伏不大。只有兩次例外,一次大將軍蘇高山的“武襄”,一次是陪都柳清風病逝之后、時隔多年破格追贈的“文忠”。

董湖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身體傾斜向國師那邊,小聲道:“國師不妨與陛下美言幾句,到時候直接給個‘文貞’也不是不行啊,與我的字剛好對上,巧不巧?往后百年千年,也是大驪官場和士林的美談,未來京城掌故家必然濃墨重彩寫上一筆。咦,還真巧,小時候我爹就說了,曾有高人路過幫忙測字批命,說將來及冠之時賜字‘文貞’,必有晚福……如此說來,勸人向善的命理家好像也能有一樁談資了。”

魏檗笑呵呵道:“董禮部不愧是神童出身,才思敏捷,我覺得好像還是‘文敏’更契合。”

董湖卻是老神在在,毫不擔心,老侍郎倒是有句酒未喝高便說不出口的心里話,文官武將謚號之美,在那倆字嗎?不,在山河。

在那些京城小姑娘們的裝飾花簪上邊,在鄉野村塾那些稚童的瑯瑯書聲里邊,在大驪百姓見著了山上神仙和官府胥吏都不怕,在他們內心覺得吾國即吾家。

中土文廟。

酈老夫子坐在臺階上吞云吐霧,老秀才拎著酒壺來這邊嘮嘮嗑。

酈老夫子抬頭看天,笑道:“終于,終于大局已定了,是我想都不敢想的美事,老秀才你呢,作何感想?”

老秀才晃了晃酒壺,說道:“百種酒水一般的滋味。”

只是老人的眼神和臉色里邊,卻有些不愿與人言說的辛酸意味。

酈老夫子笑道:“我要是有你這些個學生,做夢都能笑醒。”

老秀才揪著胡須,布滿皺紋的臉龐漸漸舒展,嘿嘿而笑,喃喃道:“誰說不是呢。”

龍泉劍宗,猶夷峰之巔的崖畔,天邊大片的火燒云,晚霞絢爛如鋪錦,耀眼奪目。

陳平安和顧璨盤腿坐在劉羨陽的一左一右,鼎鼎大名的驪珠洞天“劉陳顧”,當年離鄉之后的聚散之間,各有各的學劍讀書修道,三位都是泥腿子出身的年輕宗主,曾經做夢都不敢將明天想得太過有錢、未來想得過大的他們,他們曾經一起走在家鄉的田壟上,最前邊的高大少年雙手抱住后腦勺,說著自己都不信的大話,走在中間的孩童抽著鼻涕,最后邊黝黑消瘦的少年,踩在松軟的泥地上,他們的草鞋旁邊的田壟邊上,悄悄開著許多不知名野草的小小花朵。他們此刻一起看著遠方,看著人心依舊復雜的世道、青山綠水還是溫柔美好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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