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二去,捻芯就成了這座牢獄的牢頭,玉樞院斬勘司出身的蘇勘依舊打下手,晏皎然的勢力卻是徹底退出了這塊地盤。
陳平安帶上捻芯,巡視過了最外層牢獄的幾座山水陣法,順便去了一趟東岳次峰寶誥峰地界,位于大瀆以北,祖山磧山則在大瀆以南,大驪國師空缺之時,南邊各國是很有意見的,說你們大驪的東岳為何會在別國境內,總是于禮不合的,結果等到陳平安接任國師,那些玉璞境起步的劍仙們出現在京城那條御道,還有數艘劍舟升空……當天便有幾份國書送達大驪鴻臚寺,主動詢問大驪禮部關于東岳某些支脈的營造事宜,他們愿意出人出錢,略盡綿薄之力,表達的中心意思都差不多,就是東岳既是大驪宋氏的,也還是我們寶瓶洲的東岳。
國師的大駕光臨,自然驚動了神號英靈的蒙瓏,這尊神君立即帶著祖山禮制、巡檢諸司的官吏神女,擺開車駕,火速御風去往次峰,神女們精心裝扮,隨從披掛各色甲胄,浩浩蕩蕩如一條懸空的彩色綢帶,光彩煥然,瑰麗絕倫,紛紛前來覲見國師。
天上這等祥瑞景象,引來無數朝山香客的頂禮膜拜。
陳平安站在山風陣陣的崖畔涼亭內,雙手負后,遠眺那條折水敷文的錢塘江,水勢極烈,每年大潮是寶瓶洲新十景之一。
蒙瓏順著國師的視線望向那邊的一座縣城,笑道:“錢塘縣是一處好地方,那邊飄蕩著千年不散的書香花香胭脂香,難怪很多香客都會來此祈愿,尤其是才女們,愿未來托生于錢塘人家。”
新任錢塘長岑文倩,從“濁流胥吏”的河伯在山水官場連跳數級,補缺大瀆淋漓伯曹涌留下的水神位置,得以入主那座位于西湖底與海相通的新建錢塘水府,靠誰?反正蒙瓏知道不是靠自己,不是靠淋漓伯,也不是靠長春侯。
東岳擁有兩座儲君之山,祖山北邊的二酉山,上柱國袁氏子弟建造了許多山林別業,巡狩使曹枰經常在炎炎夏日去往南邊的雁蕩山。相信今年的二酉山別業,就會少了許多身影,少了許多的鶯鶯燕燕與觥籌交錯。
東岳和蒙瓏先前婉拒了陳劍仙的禮敬桐葉洲,這會兒陳國師涉足寶誥峰,便有些發憷,好在國師只是走個過場,很快就打道回府了。留下心事重重的蒙瓏,獨自坐在涼亭,先前御書房小朝會,陳國師明確說了察計分明暗兩段,但是與會者心知肚明,其實是三段,現在由誰負責監察,同時就是被監察的對象。
陳平安回到國師府的時候,郭竹酒已經來這邊點卯,容魚當然知道她是誰,就安排她住在了符箐那間屋子。
宋云間微微皺眉,伸手抵住鼻子,只因為國師從牢獄那邊帶回了兩頭腌臜物,這讓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
陳平安也不管這位攖寧道友的糟糕感受,只是熟門熟路當起了甩手掌柜,“他們先在國師府待上一段時日,你近期負責看管他們,如果覺得他們該死,不管是什么理由,你都可以先斬后奏。”
宋云間笑問道:“如果不問緣由,只是覺得他們礙眼呢?”
陳平安面帶微笑看了眼宋云間。
宋云間心領神會,說道:“行了行了,我忍了他們便是,國師又不是不清楚,我的出身,就決定了厭惡它們,生什么氣吶。”
兩位妖族,一頭元嬰境鬼修,名為鐵棗,老鬼物常年眼神陰惻惻的,好像看誰都像是在看死人。還有一位遠游境的武癡,名為兆鸞,他們都是出身蠻荒墊底的宗字頭門派,說強,算不上,說弱,在當地也是橫行一方。先前聽說周密身死一事,他們的一顆道心和體內氣血,幾乎沒有任何起伏。
再看過他們的檔案,之所以來浩然這邊,都屬于不得已而為之,類似浩然鄉野的宗祠抽簽,誰抽中了,就得頂上。他們與各自宗門簽了生死狀,投身蠻荒軍伍之后,最早在劍氣長城戰場,得以僥幸不死,到了桐葉洲,算是提拔了,也是待在軍帳參贊兵務,一個是性格孤僻,一個是給某位大宗嫡傳當那貼身扈從,反正都不合群,以至于軍帳撤離寶瓶洲之時,都沒喊上鐵棗,他自己也是跑得慢了,被幾位正陽山劍仙攔截圍住,給撿了漏。
兆鸞則是在巡狩使蘇高山親自陷陣的南岳梓桐山一役,更早被清掃戰場的大驪邊軍俘虜,裝死功夫確實差了點,藏在一頭妖族龐然真身的肚子里邊。被關押起來,不是什么只管把一條爛命拿走、諜報一句都沒有的硬骨頭,而是早先挨了幾頓刑訊就遭不住,竹筒倒豆子把該交代的都說完了,偏偏說得太快,大驪這邊自然而然誤會他們故意藏私,保留了最重要的情報……捻芯也是如此認為的,所以這位縫衣人在幾次動刑的時候,就格外“尊重”他們的風骨凜然、而且尤其善于偽裝。
宋云間轉移視線,望向站在國師身后的那兩頭妖族,“我說你們是記不得爹娘是誰的扁毛畜生,覺得礙眼至極,生不生氣啊?”
如清癯老儒模樣的鐵棗緩緩掀髯,以一口地道、甚至還略帶幾分京腔的大驪官話淡然道:“道友,這話問得奇怪了,比如我說你是娘胎里來的,能算什么罵人的話語。”
宋云間神色微變,瞬間殺氣騰騰。
鐵棗這鬼物一頭霧水,心中倍感委屈,戳他肺管子了還是咋的,他還覺得自己的回話相當巧妙,十分和善了呢。
陳平安見那宋云間是動了真火,無奈道:“吵不過就別吵,怎么還真生上氣了。”
宋云間冷哼一聲。
鐵棗恍然,哦,原來瞧著是位高人,實則是個小肚雞腸的。跟咱們隱官大人比較,完全就沒得比嘛。
兆鸞卻是問道:“隱官大人,我只要養好傷,破境在即,十拿九穩的山巔境。你說可以幫我找到一個合適的切磋對象,具體什么時候能練練手?”
陳平安說道:“不著急,等你躋身了九境再說。”
容魚得知晏皎然假公濟私一事,好奇詢問道:“國師,他是覺得必須急流勇退,想要功遂抽身了,還是主動選擇以退為進?”
郭竹酒抬起手掌,晃了晃,拽緊拳頭,笑呵呵道:“這種聰明人,內心深處啥都想要。繡虎在就是真慫,做事也是毋庸置疑的干練扎實。等到確定繡虎不在,這種人的野心就會像野火蔓延草原似的,當那大驪王朝的幕后君主,都算不得什么僭越的野心,志向之一而已。當然,見著了我師父,他也會慫得很快很徹底,而且絕對能夠用一百種理由說服自己。”
容魚思量一番,點點頭,心想郭竹酒真是聰慧,不愧是跟隨國師一起進入避暑行宮的少女劍修。
郭竹酒笑道:“也不是我比容魚姐姐聰明,只是我家鄉那邊,有太多太多性格走極端的人了,他們不是豪杰到了極致,便是怯懦怕了極點,實在是見過太多。”
陳平安點頭說道:“所以我師兄的事功學問,有一個天然存在的缺陷。鐵棗,你來說說看,有什么不足之處。”
鐵棗撫須而笑,“隱官,非是溜須拍馬,繡虎的事功何等無缺漏,我才智粗淺,可想不出有什么不足。”
兆鸞甕聲甕氣說道:“隱官為何不問我一問?”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兆鸞用蹩腳的大驪官話說道:“在我看來,繡虎的事功學問什么都不缺,唯獨缺不了繡虎坐鎮人心。”
郭竹酒疑惑道:“也別扯什么在你看來,在你聽來才對,說吧,從哪里聽來一耳朵。”
兆鸞更加疑惑道:“你這小姑娘,瞧著年紀不大,好生牙尖嘴利,端的厲害,如何能夠猜中真相?我當年在軍帳內,湊巧聽聞甲子帳一頭舊王座大妖……”
陳平安說道:“行了行了,別跟我裝,你腦子比鐵棗好一百倍都有。先前傅舷為了救下玉梳,已經用心聲將你賣了。”
兆鸞瞬間換了一副面孔,嘆了口氣,無奈道:“娘們心軟,果然靠不住。”
郭竹酒忍著笑。
兆鸞驚覺真相,惱羞成怒道:“隱官詐我?!”
陳平安問道:“當年為何不肯誠心投靠軍帳?”
兆鸞沉默片刻,緩緩道:“早年在桐葉洲,親眼看過了各座大帳收拾殘局的手段,我就不看好蠻荒,等到打完寶瓶洲老龍城戰役,我就更加確定必輸無疑。尤其是當我得知在梓桐山以南的廣袤戰場,那個一馬當先的持槍武將,竟然是你們大驪的巡狩使,那一刻,我就知道蠻荒完蛋了。”
容魚問道:“有這種謀略和遠見,為何不與周密自薦?”
兆鸞臉色苦澀道:“不敢。我既無煊赫的道統,沒有類似舊王座、或是王座候補的師父,我自己也不過是個遠游境武夫,何況我跟鐵棗兄,都不是那種真正心狠毒辣之輩,舍不得蠻荒家鄉的宗門道統、弟子親眷們。你這婆娘,跟隱官還有郭竹酒不一樣,他們才會真正知道什么叫蠻荒的沒有規矩,什么是無法無天。在寶瓶洲戰場,你們大驪邊軍的送死,與我們這些蠻荒妖族螻蟻的送死,不一樣。你無法想象,殺妖最多的,未必是你們大驪王朝,而是蠻荒各大軍帳的監斬官,他們真正是從蠻荒天下一路殺到了寶瓶洲,大片大片的殺,一座城一座城的殺,沿途多少個小門小派斷了道統,連個水花都沒有的,悄無聲息就死絕了。”
郭竹酒豎起大拇指。
兆鸞卻沒有半點欣喜神色,只是自嘲道:“你們浩然啊,總覺得假模假式的仁義道德,是何等面目可憎,圣賢書籍上邊只有滿紙荒唐言,嫌棄規矩太多,處處不自由,卻不知在很多你們眼中的妖族畜生看來,是何等珍貴,何等難得。所以我在牢獄里邊,就一直覺得,假設你們浩然贏了,未來人心會變得最好的浩然九洲,一定是桐葉洲,沒有之一。”
宋云間愕然。
鐵棗嘿了一聲,笑道:“就浩然讀書人、還有山上修士的德行,豈不是要將支離破碎的桐葉洲往死里踩上幾腳,若有大神通,估計恨不得要行搬山之舉,丟給蠻荒算了吧。”
宋云間看了眼舊隱官新國師、一直保持沉默的青衫男子。
陳平安開口笑道:“先前也曾心軟,是不是將你們丟回蠻荒算了,現在看來果真是心軟不得。攖寧道友,確實要先斬后奏了。”
兆鸞將信將疑,多半又在使詐。鐵棗揪須跺腳,卻是信了隱官眼神誠摯的話語,恨恨道:“就你話多!”
陳平安說道:“我會找人確定你們在蠻荒家鄉那邊的風評,如果跟你們的言行有任何不一致的地方,我會親手將你們煉了,只管放心,只會比捻芯的縫衣人手段更加老辣,你們一定會后悔今天點頭跟我一起走出牢獄,曬這日頭,看看陽間。當然,萬一言行一致,你們就能多活幾天。”
鐵棗著急慌忙說道:“別萬一啊,必須一萬!”
兆鸞坦然笑道:“等到了那天再說,反正到了這座國師府落腳,只需每天一壺酒,讓我做啥就做啥。”
先前陳平安煉化了整座國師府,等于是新建和擴張了國師府,外邊看不出任何異樣,進了國師府,身臨其境,如果能夠完整逛蕩一圈,就會意識到不對勁,驚訝怎么可能占地如此之大。陳平安讓宋云間領著兆鸞和鐵棗去新擴建出來的那片地界,同樣是一條中軸線三進院落的規制。
也虧得下手快,換成現在的一境大修士,就只能空想了。
容魚返回屋子,她繼續秘密補充一幅蠻荒堪輿圖,之前劍修郭渡已經給了一份極為珍貴的檔案,再加上國師剛剛從牢獄那邊補充而來的一摞零散地圖和文字記錄,容魚慢慢查漏補缺,相信自己早晚會打造出一幅最為詳實的蠻荒圖,山川道場城池風俗礦產志怪秘境等,囊括萬千。
郭竹酒在書房內東看看西摸摸,從書架上邊找了幾本書,卻不是拿來翻閱,而是打算當枕頭用,郭竹酒的一些個古怪愛好,是沒辦法講道理的,比如她一直覺得腦袋枕在“書山”上邊,睡覺做夢都能增長智慧,讓人變得更加聰明,說她這種想法不著邊際吧,她當年也憑自己本事進了避暑行宮,說這種法子有用吧,她也沒少被董不得按住腦袋“磕頭”。
由著郭竹酒翻箱倒柜瞎忙活,陳平安坐在書桌前,抽出一份讓容魚送來的秘檔,是某位清流文官和家族后代俊彥的官場履歷。
官員名字叫馬敬復,擔任過大驪舊龍州境內宛平縣的縣令,某某年,得了什么評語,轉遷至某縣,某年某月升遷到某郡,最終在某年致仕,與此同時,馬敬復所在家族數位年輕子弟的科場成績,為官路線,以及家族的重點聯姻對象,甚至就連一筆筆暗中雅賄的估價,都被仔細記錄在冊。
如今在家養老將近五年的馬敬復,一定想不到自己的那點破事,會被新任國師如此重點關注。
郭竹酒腋下夾著那幾本書籍,湊近書桌掃了一眼,疑惑道:“師父,這個馬敬復官當得也不大啊,一郡次官而已,都不是太守,莫非他是某國的諜子?”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多年之前的一樁私人恩怨。”
郭竹酒贊嘆道:“真豪杰也,師父,我能瞅瞅不?”
陳平安站起身,“以后我這里的任何檔案,都可以隨便翻隨便看。”
郭竹酒讓師父坐著便是,她趴在書桌那邊,抬起手,掐指一算,一下子抓住了關鍵,“是馬敬復去宛平縣赴任途中,在三江匯流的紅燭鎮附近,遇見了遠游求學的師父你們一行人,起了糾紛?”
陳平安點點頭,揉了揉臉頰,忍不住唏噓道:“追思當年,恍若隔世。”
郭竹酒翻了幾頁,嘖嘖道:“老話說得好,娶妻當娶賢啊,不是旺三代便是毀三代。馬敬復當年以進士身份,迎娶了這么個地方望族出身的驕悍婆娘,也算祖墳冒黑煙了。”
其實也沒打算小題大做,按大驪規章走便是了,陳平安伸手攏了攏檔案,笑問道:“搬來這邊,還習慣?”
郭竹酒咧嘴笑道:“也不什么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已經非常好了。容魚姐姐說咱們國師府的小灶,以前相當不咋的,如今滋味極好,今兒午飯,狠狠搓一頓。”
郭竹酒以心聲問道:“師父,宋云間是不是能夠在某天,最終確定自己的性別?也就會一定程度影響到大驪朝的風水走向?”
陳平安一板栗輕輕敲下去,“胡思亂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么,跟師父出趟門。”
郭竹酒一個蹦跳,彎腰再抬頭,笑嘻嘻問道:“師父,準備去哪兒?”
陳平安板著臉說道:“去琉璃廠挑硯臺,買些有眼緣的文房清供,買他個一大麻袋,一股腦兒搬回國師府,師父結賬。呵,當年不過是曉得了綠端沒有那么值錢,就一直偷偷埋怨師父誆人,當我不知道?額頭上只差沒刻‘騙子師父’了。”
郭竹酒直起腰,哈哈大笑,突然伸手擋在嘴邊,“師父我與你說一件事啊,裴師姐不是去皚皚洲劉氏了么……”
陳平安立即抬起手掌,“打住!”
一起快步出了國師府,陳平安覆了一張面皮,立即輕聲問道:“怎么講?你師姐是有心儀的男子了?何方人氏,姓甚名甚,那家伙是何時何地如何認識的裴錢,對方的品行學問談吐相貌境界如何……”
一邊慢慢走,一邊豎起耳朵聽了片刻,陳平安說道:“劉幽州單相思,裴錢不喜歡也沒什么,急什么呢,對吧?你師娘早就跟我說了,裴錢是劍修和那把本命飛劍的事情,當然我更早就清楚,故意假裝不知道而已,既然不單單是純粹武夫,還是一位修道之人,這男女婚嫁一事,總是要慢慢挑選,隨緣的,相信將來總能相中一個相互喜歡、白首偕老的,急什么呢……”
郭竹酒使勁點頭,嘆了口氣,有些犯愁道:“師父,聽得出來,裴師姐其實沒有那么想去皚皚洲,只是先前那場變故里邊,沒能做任何事情,幫上什么忙,她愧疚嘛,所以一收到劉聚寶的飛劍傳信,就想要給落魄山做點什么。”
陳平安說道:“既然不想去,那就別去了啊。”
這不是覺得劉幽州在扶搖洲剛剛當上那副宗主,才讓她單純去皚皚洲散散心嘛。
郭竹酒突然說道:“師父,會不會有這么一種可能,其實裴師姐內心也是喜歡劉幽州的,只是臉皮薄,難為情,所以不與我說實話,故意說反話?”
不等陳平安說什么,有一道身影風馳電掣而至,飄然而落,郭竹酒眨了眨眼睛,明知故問道:“師姐,你說是不是奇了個怪哉,我好像也沒與師父用上三山符,到了皚皚洲啊。”
裴錢怒道:“郭竹酒,說好了不跟任何外人說的,你還講不講半點江湖義氣了?!”
郭竹酒唉了一聲,理直氣壯道:“裴師姐,你這話說得傷心了,師父豈是外人。”
裴錢被氣笑了,“姓郭的,我不跟你扯歪理……”
郭竹酒半點不慌,“那我可就要跟師姐扯同門情誼了啊。”
裴錢惡狠狠道:“信不信我揍你一頓啊。師父,你別攔著啊,否則就是偏心。”
陳平安笑道:“別打架別打架,犯不著犯不著。”
郭竹酒卻是直接伸出手,“師姐,先把醫藥費給我,記得打臉都可以,就是別打腿,等會兒咱們師徒仨還要一起去逛琉璃廠,你與師父相中了任何物件,我來掏錢,就是跟掌柜們砍價還價,得師姐你出馬了,我鼻青臉腫的,怕自己說話含糊……”
裴錢滿臉無奈,瞪著一眼郭竹酒,怕了你了。
陳平安大手一揮,“逛去。琉璃廠買完東西,師父請你們吃幾樣京城特色。”
不曾想,剛夸下海口,還沒走到千步廊,就瞧見一個步伐匆匆往國師府趕來的男人,看那官補子,官不小。
陳平安笑道:“你們倆先逛,我稍后就到。”
趙繇來國師府議事,不需要提前告知,當然也沒有人會阻攔這位侍郎大人,畢竟論文脈輩分,趙侍郎是需要喊一聲師叔的。
半道撞見國師,趙繇快步向前,認出那兩位年輕女子,他說道:“我們邊走邊聊一段路程,也能把事情快速說完。”
陳平安說道:“怠慢了侍郎大人,成何體統,回去聊。”
趙繇扯了扯官服領口,確實是忙得焦頭爛額了,說道:“也好,喝碗茶水。”
裴錢說道:“師父,我們自己逛好了,你忙自己的。”
郭竹酒點頭道:“好些悄悄話,外人聽不得。”
裴錢剛要說她幾句,郭竹酒已經主動抬起胳膊,大義凜然道:“師姐,使勁擰,我雖非武學宗師,也能吃得住疼。”
她們與師父道別,然后相互間對視一眼,會心一笑,郭竹酒還說可能要晚點回國師府,要吃美食,逛廟會,聽說書,放紙鳶……
陳平安笑著說好的。
看著她們的身影,好像那條略顯肅穆的千步廊大街,都沒有那么古板了。
一時間趙繇也不忍心提醒陳平安移步商議軍國大事。
趙繇如今已經可以確定陳平安可以當好一位國師,但是在很早之前,就十分篤定一事,這家伙若是哪天真正為人父了,如果還是個女兒,呵,還不得寵上天!他倒想要看看一輩子最喜歡好為人師的小師叔,到時候還會不會絮絮叨叨講個道理沒完沒了,想來至多就是板起臉訓了幾句,便要轉過頭,讓自己緩一緩?
一同回到國師府官廳落座,趙繇說過了并州改道一事的細節,也詢問了一些關于大綬殷氏的內幕,再加上昨夜大驪官場的那檔子事,就這樣一問一答,或是問答反轉,偶爾還需要讓容魚搬來一摞摞檔案、攤開一幅大驪地理圖,或是提筆圈畫,或是覺得堪輿圖有所缺漏,需要額外添加標注,寫上新興江湖幫派或是某個剛剛崛起的士族,說到了某州副將的幾個合適人選,一聊才覺得好像誰都沒那么合適……不知不覺,很快就過去了一個半時辰,陳平安抬起掌心,抵住下巴,怔怔出神。趙繇來的時候帶著一堆問題,結果發現又給自己帶回去更多的問題。
總算談過正事,趙繇也喝上了容魚姑娘端來的茶水,長呼出一口氣,有些佩服那些不是修士的大驪官員,尤其是年輕人,通宵達旦忙碌好幾天,每天只是瞇一會兒,就能生龍活虎,趙繇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真想要將南岳和老龍城重新一并收回?”
無非是將大驪是否想要重新吞并一洲,換了個稍微好聽些的說法。
陳平安說道:“可以再看看。”
趙繇卻不是含糊其辭的作風,打破砂鍋追問到底,“具體是看什么?看大驪自己有無資格,看南方諸國形勢如何?還是兩者都要再看幾年?”
陳平安背靠椅背,說道:“我也不確定。”
趙繇愕然,看了眼陳平安的神色,沉默片刻,端碗喝茶,說道:“也好的,是要再看看。”
兩兩沉默,在趙繇就要起身告辭之時,陳平安有些尷尬,說道:“對不住,讓你重塑一把完整仙劍‘太白’的愿望落空了。”
仙劍“太白”,昔年在扶搖洲一分為四,自行認主,結果就是分別挑中了隱官陳平安,蠻荒斐然,勉強能算半個弟子的趙繇,鄒子用以壓勝陳平安的劉材。
陳平安曾經還想著將那把夜游劍,有朝一日,贈予某位學劍學書皆有成就的嫡傳弟子。
再將那把半截劍氣長城所煉化、被他取名為“青萍”的長劍,送給桐葉洲的青萍劍宗或是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懸掛在某座祖師堂之內,可以作為下任宗主的信物。
趙繇笑道:“人生豈能無遺憾。”
提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趙繇自嘲道:“況且就算佩劍夜游猶存,我連你這一關都過不去,還怎么去找斐然他們討要。”
陳平安糾正道:“若能過我這一關,斐然和劉材就好說了。”
趙繇呵了一聲,放下茶碗,起身告辭,聽見背后那人笑道:“這次不順手牽羊了?”
趙繇理也不理他的風涼話,到了第一進院落,經過梧桐樹的涼蔭,再繞過影壁,走出國師府儀門那邊,再往走,還有大門要過,卻瞥見墻角根蹲著個瞇眼喝酒、滿臉熏熏然的家伙,這廝跟自己官補子一樣。
雙方對視一眼,一手端碗、一手持筷、腳邊還有兩碟下酒菜的曹耕心,大概是覺得臨時也藏不好家伙什,厚顏無恥道:“國師可憐我勞碌命,便打賞了一頓酒菜。”
趙繇伸手指了指這位吏部侍郎大人,也沒說什么,徑直走了。
曹耕心嘀咕道:“好重的官威,嚇了個半死,嘿,老子才是吏部侍郎,誰察計誰還兩說呢。”
他偷偷溜出衙署,以一個要與國師議事的冠冕堂皇的名義,跑來國師府這邊喝酒。
這次更有經驗了,直奔廚房,與一個面容秀麗但是身姿曼妙的廚娘,討要了兩碟佐酒小菜。
曹耕心抬起頭,咦了一聲,趕忙收好那只酒葫蘆,再將那碗筷碟子歸攏一堆,站起身抹了一把嘴,晃蕩過去。
原來是比約定時辰提前一刻鐘趕來國師府的兩位叔伯,意遲巷韋家的兩位清官大老爺,韋胖子的親爹和大伯,韋祎,韋閎。
昨夜韋赹離開老鶯湖,帶話回家,說是陳國師親口說了,讓他們兩位今天未時初刻到國師府議事。一開始沒誰相信,就你?還跟國師說話聊天了?當真是親爹都不信。韋胖子只好搬出了韓祎韓縣令,說他可以作證,結果大伯韋閎二話不說就飛奔出門,親自去求證了,回來之后,與弟弟韋祎點點頭,滿臉漲紅,顫聲說是真事。韋祎頓時紅了眼睛,拉著兄長一起去了趟祠堂敬香。
兄弟倆一宿沒睡覺,都在合計著該如何落筆才算穩妥,真是比當年科舉一場場闖關還謹慎再謹慎了。
大驪王朝的早朝,極有特色,不是品秩足夠的京官就一定需要參加朝會,也不是品秩低的官員就一定無法早朝。
而是有一整套現成的定例擺在那邊,例如某部尚書侍郎三位堂官,一般只需要有一位出面即可,衙署內部可以輪流,但是如果朝廷需要著重商量某事,與之相關的對口衙署,就需要至少兩位堂官到場,而只要是較大的廷議,是大小九卿諸部衙署高官都必須一起列席的,此外一旬之內,諸部哪天是需要多些官員參與朝會等等,都有不同的講究……聽上去很復雜,但也不過就是本幾千字的小冊子,當個一年半載的京官,也就爛熟于心了,況且能夠參與大驪早朝的官員,哪有什么笨人。
熬啊熬,終于熬到了臨近未時,來了國師府這邊,他們一路上都在心中打腹稿,預設國師大人可能會問什么問題。
只要不是混公門的,哪里能夠體會此間心情。
結果他們就遠遠看到那個大名鼎鼎的一部侍郎,蹲在墻根那邊閉著眼睛,滿臉陶醉,搖頭晃腦,吧唧嘴。
曹侍郎剛要說話,連忙轉過頭,打了個酒嗝,再重新轉頭看著兩位長輩,神色慌張道:“是要與國師自首嗎?”
聽得兩位本就緊張萬分的京城芝麻官,本就白皙的臉龐愈發白了幾分。
曹耕心從袖中摸出酒葫蘆,笑道:“韋伯伯,韋叔叔,需不需要喝酒壯膽?”
“我可以跟容魚姑娘打個商量,去廚房那邊再借倆碗出來。咋樣?”
“喝點小酒兒,酒酣心熱豪氣生,見了誰都不怕。”
聽著曹耕心的話說八道,韋祎苦笑不已,倒是韋閎,瞧著好像有些心動,不愧是京城官場最牛氣的員外郎之一。
韋祎跟這個官聲毀譽參半的晚輩,卻是從來沒話可說的,逢年過節,寒暄幾句便算了。
韋閎卻是壓低嗓音罵道:“臭小子,就你當官當得最舒坦,穩坐釣魚臺,果然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那些年的龍泉窯務督造署主官沒白當。”
曹耕心立即不樂意了,“韋伯伯,你可不能光看我享福不看我吃苦受累啊,你們不信的話就去問問袁大人,就曉得在那邊當官是多么不容易了。”
韋閎呵了一聲,“受累?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便要葷味了。”
曹耕心難得有幾分窘態,原來最早“受累”一說,是他在少年時形容一位年長他十幾歲的姐姐,這個不正經的說法,很快便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流傳開來。
果然是英雄最怕見老鄉,墻里開花墻外香。
韋祎,禮部精膳清吏司郎中,其實擱在整個大驪官場,算不得芝麻官了,只是在權貴扎堆的京城,禮部的郎中之一,算個鳥?
韋閎,更是只有個工部員外郎的官身,而他的科舉同年,已經是工部右侍郎了,剛好管著韋閎上司的上司……
意遲巷韋家也曾風光過,只說韋赹的爺爺,就曾主掌大驪通政司多年,能夠次次參加御書房議事的大九卿之一。沒奈何官場往往是一代人不行,就會家道中落,十年之內就會頹勢盡顯。門前聚散之多寡、是熱鬧還是冷清,變化之快,經常讓人措手不及,官員心態失衡。雖說這類青黃不接的尷尬處境,也能靠聯姻維系一些表面風光,不過說到底,打鐵還需自身硬,家族得有曹耕心、袁正定這樣的年輕人挑起大梁,才算正途。
同樣是給人當大伯的。韋閎是建議開酒樓的侄子韋赹干脆穿上戲服,而那老鶯湖東家魏浹的大伯,魏磊在這十年之內的大驪官場,何等榮顯,已經在工部侍郎這個位置上熬過了六年。距離參加御書房小朝會,就只差一場察計的評語跟一場轉遷禮部了,本來在意遲巷魏家的預估,五年之后,魏磊至少就可以擔任小九卿衙署的堂官,列席小朝會,能夠每日面見皇帝陛下。
韋閎猶豫了一下,問道:“當真不是什么禍事吧?”
昨晚韋赹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證,說國師啊,十分和藹,平易近人,言語風趣,還跟他開了好幾個玩笑呢……驚嚇得當時書房內他們這些個長輩,一個個面面相覷。
曹耕心微笑道:“說不準啊,畢竟是新任國師第一次召見郎中、員外郎這么小的官,不管是殺雞儆猴的敲山手段,還是出人意料,偏要殺雞用牛刀……”
比如永泰縣的縣令王涌金,竟然沒有直接丟了官,還是在縣衙照常升堂,確是一樁匪夷所思的怪事。
韋閎黑著臉。
韋祎更是心驚膽戰。
曹耕心將那酒葫蘆藏回袖子,微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嘛。國師大人官再大,頂天了也是個人,有什么可怕的。”
容魚走出門來,親自領著兩位官員去見國師。
曹耕心嘖嘖稱奇,韋胖子厲害啊,一般官員來國師府議事,也沒有這份待遇,就說自己,容魚姑娘就跟防賊似的。
預備了三條椅子在官廳,他們遞出冊子,就像村塾蒙童的課業,容魚讓他們先坐一會兒,喝口茶。陳平安從容魚手中拿過兩本冊子,快速翻了幾頁,從書桌那邊起身,韋閎韋祎立即放下方才只是象征性抿了一口茶水的茶碗,起身相迎。
陳平安笑道:“坐下聊,不必拘謹。”
清湯寡水聊了些禮工兩部的近況,兩位官員都是各自衙門的老面孔,屁股底下那條板凳都快坐出個坑的那種,他們的心情也就略微放松幾分,陳平安突然問道:“工部魏磊跟你們既是鄰居,還是同齡人,撇開他侄子魏浹那檔子烏煙瘴氣的事情不談,你們覺得魏磊這個人,怎么樣?”
郎中韋祎心思急轉,緩緩說道:“雖然只是小時候的玩伴,不過魏侍郎不貪錢,是可以確定的。”
陳平安笑道:“不貪錢?你們先說說看,錢是什么?”
韋祎茫然,員外郎韋閎更是一頭霧水,總不能一直冷場,浪費國師的光陰,韋閎便壯著膽子照實說道:“魏磊是一個極厲害極會做官的人。”
“傳聞他每次在家中待客,都會與幾位年輕幕僚,反復討論一場閑聊下來的每一句話,秘密記錄在冊。”
“這種人當官,簡直可怕,也該他當侍郎。我有個科舉同年,也是工部侍郎,他就很怕魏磊。”
聽到大哥在那邊毫無遮掩的直言不諱,弟弟韋祎小心翼翼補充一句,“只是些小道消息,這類傳聞未必是真。”
陳平安笑道:“意遲巷和篪兒街已經是大驪最高門大戶的地盤了,家家戶戶通往小朝會的條條青云路,逢年過節便有飲酒玩月投擲升官圖的習俗,哪來的‘小道’消息?”
韋祎哪敢搭話。
韋閎卻是直愣愣說道:“篪兒街不熟悉,即便是我們意遲巷,也分出個三六九等,如今我們韋家便不成氣候了,怨不得別人,要怪就怪我們兄弟幾個不成材,二弟還稍微好些,好歹飽讀詩書,是個禮部郎中了,像我,嘴巴臭,看什么都看不慣,我若能當大官,就真是咄咄怪事了。”
韋祎聽得冷汗直流。
陳平安指了指書案,笑道:“發牢騷確是一把好手,只是一味提出難題、癥結卻少有給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冊子上邊的否定多了些,能夠落實的方案少了點。”
韋閎緊張萬分,低聲說道:“屬下眼界狹窄,材力有限。”
陳平安微笑道:“倒也未必,如果說天資材力實在是天授,那么才干都是一點點歷練出來的。”
皇帝陛下不請自來。
好像是皇帝宋和第一次涉足國師府。
國師府這邊也沒有大張旗鼓如何迎接,來了就來了。
也是,國師都沒說什么,容魚沒提醒什么,那些秘書郎們哪敢如何。只是偶爾有人抬頭,驚鴻一瞥窗外的亮眼黃色,便呆住。
容魚帶著皇帝陛下到了那間正屋官廳,搬了條椅子。容魚在皇帝宋和這邊,說話也是輕松隨意的,得體自然還是得體的。
兩位意遲巷韋家官員,因為微微側身坐著,就有些背對著門口,他們過于聚精會神,便沒有注意到已經抬腳跨過門檻的人物。
等到國師笑著起身,他們才回過神,好像來客人了,只是那位“貴客”與國師都已經落座。
宋和伸手虛按一下,示意兩位官員無需起身,笑道:“你們繼續聊正事,我就是來這邊坐坐。”
本來已經沒有那么緊張的韋家兄弟,當他們見到皇帝陛下笑吟吟坐在一旁,一下子就頭腦空白,徹底懵了。
宋和也與國師一般,意態閑適,隨意翹起二郎腿,問道:“你們家那個綽號韋胖子的孩子,叫韋赹對吧,聽說他在菖蒲河開了家酒樓?平時生意如何?”
好像也就是拉家常。
韋祎硬著頭皮說道:“回稟陛下,犬子的酒樓生意,還行。”
宋和嗯了一聲。
陳平安胡謅道:“先前他們在外邊遇到了曹侍郎,后者說是掐指一算,算到了陛下要來國師府,讓他們喝酒壯膽。”
“韋閎臉皮厚膽子大,問曹侍郎有什么注意事項,曹侍郎說都無妨,只需要提醒自己見著了陛下,說話的時候,別蹺二郎腿。”
宋和拍了拍自己的膝蓋,哈哈笑道:“這有什么忌諱的,我是這樣,國師也是這樣,你們也都隨意些。”
又與陛下和國師聊了些真正意義上的小事,好像還聊到了某幾本書、提到了金頂娘娘廟的香會盛況……
所以當他們走出國師府的時候,兄弟二人腦袋好像都是一團漿糊了。
韋閎沒能瞧見曹耕心那家伙的身影,倍感失落,此刻挺想要喝幾盅的。
看過了那兩本冊子所寫內容,宋和搖頭惋惜道:“可惜了。”
身份懸殊,差了那么多個官階,所以陳平安讓他們來一趟國師府,本身就是一種給予某種認可的明確表態。
說得難聽點,國師府真要申飭某位官員,拿工部禮部開刀,也是一部堂官過來挨罵,輪得到你們郎中、員外郎?
工部員外郎韋閎略好幾分,行文簡潔,只是不夠膽子大。韋祎這個禮部郎中簡直就是通篇駢文,全是場面話,不是廢話是什么。
宋和疑惑道:“韋祎莫非是在禮部當官當傻了?這也太不像個世家子弟了。”
陳平安笑道:“故意為之罷了,就像二選一,他選擇讓路給韋閎。如此一來,才有些許機會二選二。他在賭,輸了意遲巷韋家不輸,贏了通贏。”
宋和重新拿起那本冊子,點頭笑道:“原來如此,那這就是一篇很聰明的好文章了。”
走出了國師府,到了千步廊,韋祎突然輕聲道:“大哥,升了官,你說話做事,膽子可以再大一些。至于我,繼續當我的清流好了。一部郎中,也不是什么小官了。我曉得自己的斤兩,性格優柔寡斷,極難當那某衙的一把手,完全沒有那份魄力,一向是長于文章而短于公務,興許能夠看得見些什么,但是往往做不好那些。你不一樣,還有機會。”
韋閎愣了愣,“什么意思?”
韋祎拱手笑道:“提前道賀了。”
龍泉劍宗,現任宗主道場所在的猶夷峰。
劉大劍仙盤腿坐在崖畔,嘴里叼著一根甘草,見顧璨那心不在焉的鳥樣,調侃道:“誰才是新郎官?你急個什么?”
顧璨說道:“昨夜歇龍臺那邊的動靜,你就不覺得非同尋常?”
劉羨陽雙手撐在膝蓋上,笑道:“既然陳平安都參加早朝了,你擔心什么。你現在該擔心的,是明兒婚宴怎么幫我擋酒。”
撇開那些暫時不記名的弟子不說,他們龍泉劍宗,上任宗主阮鐵匠,現任宗主劉劍仙,再加上三位同門師兄弟的董谷,徐小橋,謝靈。真是一個人多勢眾的大宗門。
顧璨罵道:“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劉羨陽嘿嘿道:“等我娶了媳婦進門,你們才曉得什么叫有了媳婦忘了兄弟。”
顧璨笑呵呵,“等著,看我怎么拉著他一起鬧洞房。”
劉羨陽說道:“不就是聽墻根嘛,反正也沒啥陋俗。”
顧璨問道:“會不會不夠熱鬧?”
劉羨陽說道:“還不熱鬧啊?阮鐵匠都喊來了娘家人的真武山那么一幫老朋友,明擺著是給我未過門的媳婦幫忙撐腰了,我也喊了當年龍窯關系不錯的一撥窯工朋友,讓他們帶上親眷孩子一起,明天董湖和謝靈負責接送。”
顧璨問道:“小鎮那邊不再辦一場?也花不了幾個錢。”
劉羨陽搖搖頭,“用不著這么麻煩,一起在猶夷峰辦了。”
賒月,這位大驪槐黃縣衙署戶房明確記錄為“余倩月”的新娘,暫時在主峰那邊,明天她可是要坐著轎子來到猶夷峰的。
徐小橋,還有顧璨的“侍女”,道號春宵的子午夢,她們現在也在新娘余倩月那邊,其實她們哪里曉得準備些啥,該有什么禮節,盡是些道聽途說而來的,問題是她們不懂這些個,阮鐵匠、董湖幾個便知道了?徐小橋便與鄰居山神和土地公請教了一些學問,子午夢則從那些才子佳人書上找線索,反正就是一通忙碌,就沒個章法,總覺得差點意思。
好在賒月無所謂這些個,女子婚嫁嘛,有新郎就行了嘛。
何況她還有倆伴娘呢。
顧璨說道:“寧姚到了。”
一道劍光臨近龍泉劍宗地界,緩了緩速度,就像打招呼,再驟然進入祖山地界,寧姚找到了賒月,只見她屋子里堆滿了大紅綢緞瞧著喜慶的各色嫁妝,梳妝臺那邊,子午夢在那邊正拿賒月的臉蛋練手呢,描眉貼花,何種發髻搭配何種珠釵等等,都是細致活計呢,看得寧姚直揉眉心,也太花俏了些,賒月卻詢問自己腮邊的色澤是不是淡了些,她這一開口,臉上便有脂粉簌簌而落……徐小橋忍住笑,她是絕無諍友的半點覺悟的,賒月這會兒就挺好看,很喜氣。
寧姚到了沒多久,便有一位女子山君,鸞山懷箓,奉命來到此地,她要親自為一位新娘梳妝打扮,據說還要替兩位伴娘傳授經驗,不是神君府的調令,也不是國師府旨意,而是落魄山陳山主的私人請求,懷箓當然樂意,二話不說便趕來龍泉劍宗,既可以沾沾喜氣,也與那雙新人夫婦結下一樁善緣,何樂不為?
懷箓被徐小橋帶領進了屋子,跨過門檻,就見著盛裝打扮、坐在梳妝鏡前邊的新娘,正在讓一位伴娘找這找那,她還埋怨伴娘幾句,寧姑娘能不能上點心唉,毛手毛腳,方才就連喜糖都包扎不好,很快也該輪到你的……等伴娘轉過身來,懷箓才發現是那臉色微紅眼神羞惱的……寧姚。
一位風塵仆仆的老道士,到了龍泉劍宗的祖山牌坊那邊,山門默然稽首無別語,心存一份敬仰而已。
婚嫁是頭等大事,人生能有幾回,可不能缺了那些繁文縟節,無妨,既然貧道到場了,就定然給你們辦得穩穩妥妥,熱熱鬧鬧。
很快一位老廚子便帶著家當,按時御風到了山腳,與賈老神仙碰了頭。
賈老神仙平時是最講禮數的,這會兒卻是極擺譜的,忙不迭詢問某某食材可曾備好,婚宴菜肴那幾樣硬菜,缺了啥都不成的。
阮邛破天荒親自下山迎接,與他們道過謝,再帶他們緩緩上山,一路上聽著老道士的絮叨不停和朱斂的嫻熟搭腔,行家里手得讓阮邛完全插不上半句話,愈發放心的阮邛臉色逐漸柔和起來,有了些笑意。
國師府。
皇帝宋和跟陳平安走到二進院落的松蔭下,有秘書郎尚未下完的一盤棋局,宋和低頭看了一會兒棋局形勢。
按照國師府的預計,明里暗里三場察計過后,就該整頓朝廷封正的山水官場,之后是敲打山上勢力,接下來大驪宋氏就可以將視線轉向大瀆以南……等到這些步驟都按部就班達成,符合他們兩位的預期,就該將重心轉移到蠻荒戰場,與那大端曹氏、甚至是澄觀王朝,爭一爭浩然王朝的第一。
宋和忍不住驀然而笑,“排第四的大綬殷氏與第三每年朝貢,雙方在一天之內確定了宗主藩屬身份,誰能想象啊?”
他伸手按住篆刻有棋盤的那張石桌邊緣,輕輕拍打,心情激蕩說道,“宋和也算對得起我宋氏列祖列宗了。”
陳平安笑道:“也算撿了個漏。出門撿錢,是我從小就經常干的事情。”
宋和好奇問道:“真能撿著銅錢?”
陳平安點頭道:“偶爾能。”
一陣陣拂過青山、晃動白云的清風,肯定也曾路過繁華的城池,寂寥靜謐的鄉野,仙氣縹緲的道場,吹起了無數少年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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