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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下一刻,孫玉鈴的目光和辛夷并辛芷對上,她幾乎是瞬間,就掩藏起痛苦和恐懼,竭力擠出一絲笑容。
雖然比哭還難看,胭脂合著滿是血和泥,卻在那一刻,綻放出世間最美的光彩。
“娘!娘你怎么了!你不要嚇阿芷!娘!”辛芷一下子失了神,掙脫開辛夷,哭著往回跑。
然而那殺死孫玉鈴的士兵還在那里,一看辛芷往回跑,一聲冷笑,滴血的刀再次舉起,當頭就往辛芷砍來。
“阿芷!回來!”辛夷大驚失色,也下意識地去追辛芷,往回跑去。
“阿芷!你跑回來作甚!送死么!死丫頭!”孫玉鈴看著辛芷跑回來,又看著蕭家士兵舉起刀,笑瞬間凝成死灰。
她已經滿是血和驚恐的眸底,忽的爆發出一股精神勁兒,風雨飄搖的血軀,不知從何處找到了支撐。
然后她猛地抄起了腳邊一塊石頭,在蕭家士兵的刀砍向辛芷的剎那,她兀地以根本不可能的弧度跳起來,將那石頭砸向了士兵后腦勺。
速度之快,力道之道,根本超出了一個后閨女子的限度,甚至也超出了已經被割喉的半死之人的可能。
砰,一聲悶響。
于是那士兵也沒有反應過來,便看到石頭砸出一朵血花,他整個人就咚一聲倒了下去。
揚起一地塵,濺起一地血,刀劍刷地掉落在地。
隨之砸落在地的,是孫玉鈴,她死死地躺在泥地上,手腳以詭異的程度彎曲,脖頸上的割痕裂開,鮮血噴涌。
脫臼。
方才那一擊,竟是瞬間,令她手腳脫臼。
劇痛也令她有片刻渾身哆嗦,但在確認辛芷安好時,她笑了,脖頸上的血漫過全臉。
血中的笑,溫柔無比。
在那一刻,她爆發出了不屬于“孫玉鈴”的力量,作為已被割喉之人,力敵一將的最后一擊。
在那一刻,她叫“娘親”。
于是這一擊,也加速帶走了她所有生氣,她的臉色迅速地變為死白,渾身溫度下降,眉間籠上了股僵青的死氣。
只會在后宅興風作浪,只會拈著胭脂紅豆蔻指,到處扯著大嘴巴嚷嚷的孫玉鈴,終于用最后一刻的生命,做回了“娘親”。
僅僅是娘親。
“娘!娘你痛不痛!娘不要嚇阿芷!你站起來啊!”辛芷撲上去,拽著孫玉鈴的手,哭得失魂落魄。
辛夷也一把跪在泥地里,竭力想為孫玉鈴擦去血,卻發現無論做什么,都無法阻擋眼前這女子的死氣了。
渾身肌骨脫臼,以人類不可能的弧度彎曲,割喉的血痕裂開,已經看到了些白花花的東西。
哪怕是大羅金仙鳳仙神醫,都不可能救的重傷了。
然而似乎這些痛都不覺,孫玉鈴勉強笑著,眉眼都是溫柔,她捏了捏辛芷的小手,她想為她擦淚,但手已經舉不起來了。
“阿芷,你和你六姐姐,趕快走……不要……回頭……下一撥追兵馬上到了……娘不疼,你們趕快走……走……”
拼盡全力的說話,又引得一陣血噴涌而出,辛夷手忙腳亂地想為她擦去,卻頭皮一麻,直覺感到了異樣。
她往林子深處一看,呼吸都慢了兩拍——
黑壓壓的追兵已經出現在了視野里。絕不是一個兩個,而是真正的,大軍臨近。
而對手,是辛夷和辛芷,最后剩下的兩個女子。
同時也間接證明了另一個事實:辛歧那邊擋不住了。不然不會放這么多追兵追上來。
辛夷那一瞬,心尖痛得頭暈,然而她已經沒時間,去做多余的感傷和想法了,大批的追兵趕來,她和辛芷,完全無抵擋之力。
孫玉鈴也感到了異樣,眸底一抹決絕,松開了辛芷的小手:“快走……你爹攔不住了……走……六姑娘,麻煩你……帶阿芷走……趕快,來不及了……”
辛夷看了看靠近的黑影,又看了看哭得呆滯的辛芷,心一橫,抹了把臉上的血和淚,拉起辛芷,半強迫地拽著她,欲繼續跑。
在二人回過頭的瞬間,孫玉鈴已經暗下來的眸,再次迸發出不舍,凄厲地一聲喊——
“阿芷……娘以前沒怎么管你,娘不是個好娘親……你長大后,記得多讀書,懂道理……平平安安的,不要去尋仇……娘去見你姐姐了……”
娘去地下見你姐姐,然后告訴她,她的妹妹,長成一個好姑娘了。
娘親先走了。
對不住了。
“娘?”辛芷恍惚地回頭,看著已經認不出樣子的孫玉鈴,淚都嚎干了,只顧發愣。
孫玉鈴最后看向辛夷,笑了,笑得如煙云,如此生一夢,如幻電泡影。
“六姑娘,我家阿芷拜托了……阿芷,聽你六姐姐話啊……”
最后一句話沒說完,女子的頭就撲通聲栽在了泥洼子里,血如洪潮立馬將她湮沒了。
隱隱還聽得她最后漸至不聞的夢囈——
“阿芷……聽你六姐姐話啊……”
阿芷,娘親送你一程。
六姑娘,庶母送你一程。
辛夷來不及任何傷悲了,幾乎是同時,她已經看到了臨近的追兵,給她們的時間不多了。
她一把拽起辛芷,最后噙淚看了孫玉鈴一眼,便同辛芷再次往前狂奔起來。
二十八人。
只剩下了她們。
沒有任何人護住她們的后背了,也沒有任何人對她說,六姑娘,送你一程了。
突然寂靜下來的林子,除了生和死,血流成河,就再沒有第三種聲音了。
孤獨,恐懼,疲憊,傷痛,死亡,告別,辛夷一邊往前跑,忽的就放聲大哭起來。
她再沒有壓抑什么,或者偽裝什么,只是大哭,像個害怕門外黑夜的小孩子,哭得毫無掩飾,哭得涕泗橫流。
淚水沖花了她臉上的血,流到嘴里,都是咸的,沖刷過她所有被枝丫刮出的傷口,漬得痛到鉆心。
間或哭得太厲害,朦朧了視線,她只胡亂地拿袖子一抹,臉愈發花了,哭聲卻始終不減,反而愈來愈大,嚎得似個嬰兒。
對,是嬰兒。
哭到命都要嘔出來的嬰兒,不介意世間任何眼光的最原始的大哭。
哭到聲音嘶啞,哭到手腳冰涼,哭到肺腑碎裂。
追兵臨近,能感到劍光閃過來,死亡的氣息鋪天蓋地,恐懼,辛夷只剩下了恐懼,死亡面前眾生平等的恐懼。
忽的,她腳步微滯,看到了主林道上分出了一條岔路,足夠她二人分開,一人走一條道。
幾乎是瞬間,她就做出了決定:兩個人一堆,遲早會被追上,一個人都活不出去,而分開跑,至少能為辛家,留下一絲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