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不甘心!”
從洞窟走出來后,賊人頭目們緘默良久,赤面賊狠狠一圈搭在一棵樹上,震得樹木搖晃,枝葉嘩啦作響。
方才在洞窟內,魏鐮將計劃告知了他們:“吾等也不必走遠,只要往西南邊走,渡過沁水,再走上一百里,就是霍太山,那里是韓國的地盤,長安君再厲害,也管不到那去罷?”
韓國官吏的貪婪苛政,絲毫不遜色于祁縣的歷任縣官,在魏鐮看來,等他們到了霍太山,有的是重整旗鼓的機會!
“只要人活著,便有再起勢的一天。”
雖然魏鐮如此告誡眾人,可赤面賊還是不甘心。
他本也是鄔縣良家子,家有父母妻兒,還有百畝好田,雖然縣官苛政,但日子過的還算湊合。
可十多年前,秦軍攻取了這一帶,兵禍殃及之下,他被趙軍抓去做苦役,等回家時發現,家中已是一片狼藉,亂兵席卷了他的家園,整個里閭都空無一人,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母親和兒子,才得知,父、妻都死在戰亂里,究竟是秦兵所殺還是趙兵所殺卻不得而知。
家園已毀,赤面賊恨得咬牙切齒,但還是忍了下來,重新整理田地,播撒粟種,想要重新安定下來,將兒子拉扯大。誰料又遭了水災,還連帶著疫病,母親得病死了,兒子也奄奄一息,為了給母親操辦喪事,為了養活兒子,他無奈將田抵押給了當地豪長,得到了一些少得可憐的糧食救急。
可到了次年,鄉上又派人來催糧,豪長也逼他還債,最后竟把他和兒子抓回去做隸臣。在做隸臣田奴期間,他受盡了鞭打和虐待,在兒子再度染病死去后,被壓抑已久的憤怒爆發了,他殺了豪長的族兵,還殺了那個宗族不少人,一路被緝拿逃竄,眼看要被抓獲,這時候同樣是殘兵逃奴出身的魏鐮救了他,給他衣食,并邀他入伙。
失去了的一切的良民心中滿是狂怒,索性跟著魏鐮,從此開始了在這一帶呼嘯山林,叱咤風云的日子。因為他身手矯捷,在搶掠豪長時往往沖在最前面,在一次戰斗里,還救過魏鐮一命,所以很快被魏鐮看重,提拔為百夫,也是僅次于魏鐮的賊首。
這羊頭山雖然偏僻,可也是他們一群逃奴、殘兵花了好幾年時間經營起來的巢穴,這座山的每片林子他都去查探過,也有不少兄弟死在野獸之口,草草埋在山間。剛來時或許還不適應,可時間久了,對這里的一草一木,一屋一舍仿佛都有了情感。更何況若是離開,他們手下這千余號人,最后能跟著去的,恐怕還不到一半吧?
難道就要讓多年心血,都毀于一旦么?
赤面賊不甘心,他恨官府,恨縣吏,恨一切權貴,過去幾年,他們戰無不勝,可這次,從始至終,他們和那長安君還沒有過一次正面交鋒,校尉便自稱敗下陣來了,這場仗,輸得真是憋屈!
“走可以,校尉于我有救命之恩,他去哪,我便去哪。”赤面賊回過頭,面露兇光。
“但在走之前,乃公還要再做一票,為二三子掙一點路上的口糧!”
“也為我自己爭一口氣!”
三日后,在魏鐮正忙著安排群盜撤離事項時,在謁戾山西面的一座瀕臨道路的樹林中,有上百人潛伏在草木里,這正是被赤面賊謊稱去南面探路而帶下來的山賊。
這伙人兒年紀參差不齊,最大的有五六十歲,頭發斑白,最小的只有十五六,滿臉青澀,神情緊張。他們大多衣衫襤褸,以棍棒竹矛為主要武器,也有十幾個拿著弓矢的,眾人里,也就赤面賊裝備最好,背著一柄鐵劍,他旁邊的年輕小伙還握著一個弩機,這是從鄉兵縣卒處繳獲的好東西。
此時正是黃昏,一眾賊人都小心翼翼地趴著,唯有赤面賊在靠前的位置上,目光冷冷地盯著不遠處的那座亭驛。
這是從鄉邑前往謁戾山的必經之路,也是長安君招徠山民最主要的地點,這里原本已經廢棄,一個月前重新被修繕,增加了兩層外墻、一個哨塔,還有一個能裝下幾百石糧食的大糧倉……
過去半個多月里,山民往往下來到這里,吃一點粥棚賑濟的食物,而后登基戶籍,再領取口糧,跟著縣兵前往新家,編入新的什伍——長安君將這些逃民騙回來后,立刻就將他們按什伍編制,并頒布了連坐的制度,一人敢逃,則其余四戶人家一起取消種種優惠,所以逃民們相互之間看得很緊,也杜絕了有人領取糧食再度跑路的情況出現。
雖然管理很嚴格,不過比起山上居無定所,風餐露宿的生活,下山的百姓對回歸鄉土都比較滿意。
在赤面賊看來,這只不過是殺羊前給羊吃點草料,以他自己刻骨銘心的經歷來看,這世上的公子、權貴、豪長、令吏,統統都沒好東西,他們是嘴上冠冕堂皇,可實際上卻是披著人皮,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
野獸就是野獸,哪怕嘴上說得再好聽,可也改不了吃人的本質。
從那些家伙嘴里搶食,赤面賊一點愧疚都沒有。
他對于己方不做反抗就要退縮的舉動十分不滿,但出于對魏鐮的敬重,這份怒氣又不能發在他身上,只能以這種方式找回一點場子……
“那座亭舍里的糧食,我要定了!”
赤面賊號召了手下,說自己要干最后一票。他們將在天色將黑未黑的時候,一擁而上,奪取這座亭舍,搬走糧食,再將剩下的一把火燒了,如此一來,即便要走,也有種“得勝而去“的感覺。
夏天的傍晚總是悶熱的,趴了個把時辰后,眾人已是汗津津的狼狽不堪,還有人被毒蛇咬了,眼看滿臉烏青沒救了,赤面賊只能陰著臉讓人給了他一個痛快。
還未動手就出了這么多不順的事,赤面賊感覺自己有點沒來由的心慌,樹林里蟬鳴不絕于耳,讓人聽得心煩。
這些年來搶了這么多次,他還從未如此緊張過。
“將為兵膽”,曾經做過武卒的魏鐮曾對赤面賊說過這么一番話,他為了不讓手下也心慌,只好強自按捺著情緒,一直等到夜色已至,太陽落下了,月亮卻尚未升起,道路上空空落落,沒有一個行人。
“動手!”被蟬鳴煩得焦躁不安的赤面賊一聲令下,上百賊人齊齊動身,乘著夜色,朝燈火通明的亭舍摸去。
眾人穿行在道路旁荒蕪的田野間,腳下滿是雜草灌木,有人磕絆遲疑,還有人跌倒,好在沒有人半途而退。
終于,賊人們一腳高、一腳低地摸到了亭舍外,已經可以看到屋舍上飄揚的旗幟,看到亭院中的桑榆。
他們已經打探清楚了,里面不過幾個亭卒,十來個縣卒看守,很容易就能打破,而從鄉邑過來的增援,卻需要半個時辰才能到。
圍墻不算高大,哨樓上有幾個人影,但卻并不警惕,似乎是在說笑,亭中也尚未熄燈,氣氛十分輕松。
這時正是吃飯的時間,賊人們聞著亭內飄出的食物香氣,都不由舔了舔干燥開裂的嘴唇。
此時此刻,也是人警惕性最低的時候。
“先讓手腳伶俐的年輕人翻過墻去,解決守衛,打開亭門。剩下的人跟我鼓噪而入,棍棒長矛在前,弓矢在后。若遇到有人反抗,格殺勿論!”
赤面賊下達了最后一項命令,等做完了這一單,就不用擔心路上挨餓,到了韓國搶幾家豪長,東拼西湊,就能熬過這個冬天。
他身后的幾名弓手都是經驗老道的獵戶,參與過許多次劫掠,不用赤面賊吩咐,就自動找好了最佳位置,瞄著望樓上的人影,緩緩張開弓弦,一時間,盡是低沉的“嗡嗡”的拉弦之聲。
望樓上的兵卒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偏頭向往下看,卻被一支箭射穿了脖子!
“有賊!”哨樓上傳來大呼。
“動手!”
在望樓上的人跌落下來的同一刻,赤面賊也大喊一聲,他安排的十來個人已經手腳并用,翻墻而入!
一切都很順利,隨著幾聲慘叫,亭舍的門很快就被打開,赤面賊取下了劍,沖在最前面,一下就砍翻了一個避之不及的亭卒。
他哈哈大笑,仿佛又找回了多年來呼嘯山林的痛快,高舉染血的長劍,號召道:
“二三子,殺進去,隨我吃糧!”
“吃糧!”賊人們也紅了眼,跟著他,一擁而入!
可進去以后,卻發現亭舍內的情形,和眾賊人想象的不太一樣。
亭卒沒有慌成一團,而是有條不紊地退往存放糧食的后院,一眾賊人正要追進去,密密麻麻的箭矢便越過墻垣攢射而出,將靠前的數人釘翻在地上!
“不好,有埋伏!”赤面賊大驚,可來不及了,當后院的兩道門再度開啟時,從里面涌出了一群身披堅甲,手持櫓盾的縣卒!
與此同時,方才被賊人弓矢射死哨兵的望樓上,也有人重新爬了上去,用力敲起上面的鼓!
“咚咚咚!”鼓點在夏夜里不斷擊響,在這空曠的夜晚,傳出去很遠很遠。
等赤面賊渾身是血地從亭舍內埋伏中殺出,來到外面后,他看到的,是南、西、北,三條朝這邊匯聚的火龍!
赤面賊掃了一眼身邊,已有十余人折在亭舍內,而且還在不停減員。
“往東!”他嘶聲力竭地大喊,那是他們的來路,而且不可能有埋伏。
但還不等賊人在三面的喊殺聲下逃出半里地,一支數十人的騎兵,便從黑暗中闖了出來……
PS:有事晚了點,第二章在12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