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大漢太興十年八月,大漢驃騎大將軍斐潛,咨爾四方有眾。
夫天生烝民,樹之司牧。然自桓靈失道,海宇分崩,豺狼塞路,生民倒懸。董卓播虐于前,李郭踵禍于后,九州板蕩,禮樂傾頹。秉承天命,奮武關西,拯溺救焚,志在澄清。今河洛初平,豫兗在望,然深惟治本,非止于戡亂,更在革弊鼎新,開萬世太平之基!
察古今之變,究治亂之源。蒼黎孳息,困于二桎:一曰地限,豪強兼并,阡陌連野,貧者無錐;二曰技錮,奇巧見棄,百工蒙塵,利源壅塞。地不養眾,技不阜財,此禍亂相循之根也!
故行「授田令」,斷兼并之爪牙,復耕者恒產,固生民之心。然此猶未足!《考工》有記:「工有巧,合四者可為良。」今鄉紳豪右,懼黔首開智,利器興而勞力賤,故行愚民錮技之策!杜詩水排湮沒無聞,趙過代田幾近失傳,此非天災,實乃人禍!錮技以守其位,塞源以求其利,此真國之大蠹,民之巨賊!
欲破此錮,必興百工,廣實學!是以立「分職專司」之制!
農有學士,精研天時土壤,育種除害,務使倉廩常實;工有師匠,專攻土木冶金,巧思創新,期令器用日利;商有計然,通曉貨殖盈縮,流通有無,以促市賈繁盛;醫懸仁術,明辨經絡病理,救死扶傷,必保生民康健;教啟童蒙,授以實學文字,明理知義,方成棟梁之材。
百業皆有專司,各精其藝,各展其能!此非裂士之途,實乃廣士之義!《論語》載夫子言士:「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農學士使萬民飽食,工學士筑城利民,醫師活人性命,此非大德大義乎?此等以實學踐大道,澤被蒼生者,方為真士!豈遜于皓首窮經、不通實務、甚或結黨營私、盤剝黎庶之偽清流耶?
這封由龐統執筆,以斐潛名義發布的《告天下士民書》,以露布懸于長安之中,頓時就匯集了不少士族子弟在城池門闕、市集要津高聲宣讀,其內容如巨石投湖,激起層層巨浪,震蕩著大漢疆域內外的各個階層。
對于絕大多數,目不識丁的普通百姓民眾,販夫走卒而言,檄文上的洋洋文字,他們根本看不懂也聽不明白,但是在官方反復宣講的核心關鍵詞,結合他們最樸素的生存渴望,也就漸漸地形成了幾個簡單有力的,屬于底層民眾所能夠理解的符號……
分田!
這是關中、并北等地已實行政策的口碑延續,是最具吸引力的符號!
意味著普通的民眾百姓,可以擁有自己的土地,擺脫佃戶命運。
新地!
這一條與分田緊密相連。所有的對內技術提升,對外的開拓,都意味著自己的子孫后代也有地可種,有希望可盼!
憑本事當官!
如果是前面兩點還在普通百姓的意料之中,那么憑本事當官在檄文當中被再次強調,也就意味著普通百姓獲取社會地位的提升通道再一次的被拓寬!
在軍功體系之外,還可以走專業技能的方向!
田間地頭,農閑時的墻根下,百姓們交頭接耳:聽里正說沒?大將軍發了告示,以后種地種得好的,也能當農什么,那個農官!
何止!王鐵匠那手打鐵絕活,說不定能混個工匠師當當,吃官家飯哩!
我覺得吧,這最重要的是有新地!咱這地啊,不夠娃們分,將來啊,還是要有人跟著大將軍往西、往南去,聽說那邊地廣得很!
這些簡簡單單,沒什么大道理的言論,匯集成為了一句話,大將軍帶咱過好日子!
好日子三字,就是這么的簡單,而不是今年不容易,忍一忍……
待忍了今年,又是今年還不成,再苦一苦……
眼瞅著官吏肚皮日漸肥碩,即便是最下等的衙役捕快的褲帶,也是一天天宛如懷胎十二月的孕婦,走兩步路褲子都快掉將下來,而百姓民眾聽得最多的,依舊是再堅持一下、再多繳點錢……
基于斐潛過往信譽,形成了民眾對于驃騎大將軍所描繪的未來樸素信任,期待希望。這些信任和期待,比任何華麗的辭藻更能深入底層人心,成為支撐斐潛新政最廣泛也最沉默的基石。
就連大字不認識兩個的農夫,都會指著露布上那些他們根本不認得的文字,盡管他們看不懂,但是他們會告訴他們的孩子,乖囝啊,長大了好好學本事,像大將軍告示里說的,干啥都能有出息!
這!這檄文哪來的?!
潁川之地,中原士族門閥子弟,驚怒交加,如喪考妣。
這自然是關中來的!還能是從哪地方來的?!
不是,我是問……
有士族子弟一時驚恐之下,腦子沒帶來,待問出一半之后才覺得有些不對。
不管是潁川之中,有人主動去了解,還是被動的獲取,都是非常嚴重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會清清楚楚的告知獲取消息的途徑?
念!念來!
咳咳……
有人高舉檄文,鏗鏘而誦讀……
朝廷取士,自此唯才是舉,唯德是依,唯效是瞻!凡能使畝產倍增者,厚其俸,彰其名;創新器利萬民者,賜其爵,顯其榮!名利于實績中取,尊榮在貢獻中生!《管子》云:「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百業興,則民富;民富,則國強;國強,則禮樂自興,何憂綱常?
技進則地力寬!昔大禹導河,李冰鑿堰,趙過代田,皆技進一寸,地寬一尺之明證!今秉此道,志非止于守禹跡、復漢疆!《春秋》大義在一統,然此一統,非畫地為牢,乃星火燎原,澤被八荒!
吾華夏先民,穆王西巡,楚辟南荒,秦拓北漠,漢通西域,足證天壤之廣,非止禹貢!今持格物致用之精神,仗分職專司之利器,當行統和萬邦之大道!
以吾農法,教遠夷墾殖,變榛莽為膏腴;以吾工巧,惠四鄰百工,易陋器為精良;以吾仁術,拯癘疫生靈,起白骨于絕境;以吾文字,傳禮樂仁德,啟鴻蒙于八荒!
檄文如雷霆一般,滾滾而過,震得士族世家各個惶恐不安。
各大族核心人物緊急聚會,密室中燭火通明。
有人捶案痛罵,斐潛此獠,欲效暴秦焚書坑儒乎?竟將百工賤役與經學之士等同!此乃褻瀆圣道,動搖國本!
有人臉色鐵青,唯有經書方為正途!斐氏已是走了邪道!
有人高呼,痛心疾首,此令一行,圣學將絕!禮崩樂壞,人皆逐利,與禽獸何異?
也有人譏諷,斐賊出身寒微,不諳圣道,乃以商賈之術禍亂天下!
但是不否認,在檄文之中,那些偽清流、國之大蠹等詞刺痛了他們!
這檄文,幾乎就是在對大漢傳統士族世家特權的宣戰書和掘墓令!
分職專司剝離了官職對知識的壟斷權!
百業皆士打破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金科玉律!
唯效是瞻的取士標準更是動搖了大漢傳統舉薦取士的根基!
在這轟然而起的喧囂之中,一部分的士族茫然失措,也有一部分的子弟開始聯絡尚在曹操控制下的州郡官員、地方豪強,提供錢糧資助,鼓動他們要站出來,聯手來抵制新政,表示什么類似于我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于他人的意志等言論……
也有一些士族子弟向漢廷上表,痛陳斐潛變更祖制,敗壞綱常,其心可誅,請求天子討逆。明知無用,只為制造輿論壓力,以此來表示自己還是有為了天下做出了些事情的……
但是,在這些喧囂之中,一部分的年輕士族子弟在沉默之中出現了分化,尤其是那些原本對于家族安排感到不滿和迷茫的子弟,開始偷偷的打聽關于長安,關于百業皆士、憑技獲榮的更詳細的內容,引發族老震怒……
曹操集團嚴密封鎖檄文傳播,斥為惑亂軍心民心之妖言。但在高壓之下,暗流洶涌,底層百姓、寒門士子、部分務實官吏心思浮動。
斐賊此檄,毒甚十萬兵!其言分職、百業皆士,乃掘世家之根;其言擴地增技、統和萬邦,更是僭越稱帝之野望!速擬檄文駁斥,凡敢傳閱議論者,以通敵論處!
檄文被列為禁物,公開談論者,被禁言。
發表評論十二字者,入獄。
但是并不能阻擋在非官方層面的竊竊私語……
關中分田、百業都能當官、大將軍要帶人去西域嶺南開荒的消息仍如野火般在鄉野市井悄悄流傳。
一些家境貧寒、科舉無望或在曹操處不得志的讀書人,偶然得到檄文抄本,甚至只是一些口述內容,如獲至寶,反復閱讀官學民學并舉、以實績論高下等句,眼中燃起希望,若真如此……吾所長算學,或有用武之地?不必再苦求那經學門徑……
而在中低層負責具體事務,如水利、屯田等事務的曹營中下層官吏,雖不敢在明面上表態,但內心對檄文中指出的技之桎梏、豪強錮技深有感觸。一個管理河工的掾吏看著因缺乏新式工具和技法而進展緩慢的工程,暗自嘆息,若山東真得有工學士專司此事……唉!
《禮運》言大同之世:「講信修睦,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吾輩推己及人,欲使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沐華夏文明之光,共遵仁德禮樂之教!
嗟爾士庶!勿惑于流言,勿懼于變革。舊鼎已裂,新釜方熾!
順此潮流者,必為百業之棟梁,開疆之先驅,共享寰宇升平之樂;逆此大勢者,終為螳臂當車之愚夫,錮技守私之蠹賊,難免碾作歷史塵埃!
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這卷絹帛檄文,此刻正沉重地攤開在曹操面前。
空氣凝滯,唯有曹操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侍從和護衛,站在角落之處,恨不得化身為陰影,連大氣都不敢喘。
曹操并沒有清掃桌案,更換硯臺,而是默默的,一遍遍掃視著絹帛上那些力透紙背、卻又字字誅心的文字。
國之大蠹,民之巨賊……
曹操的眼角抽動了一下。
是憤怒?
是刺痛?
亦或……
一絲難以言喻的認同?
他自己何嘗不是在與這些盤根錯節的豪強勢力角力?
他推行屯田,抑制豪強,甚至不惜舉起屠刀,不正是深知這些蠹賊的危害?
他感到一種被窺破的惱怒,卻又隱隱覺得對方罵得……
痛快!
可是這大和巨,同樣也宛如刀鋒一般,指向了曹操和曹氏夏侯氏……
百業皆有專司,各精其藝,各展其能……此非裂士之途,實乃廣士之義……
曹操抓捏在桌案上的手,有些發抖。
這其實和曹操之前所提出的唯才是舉多少是有些類似的,只不過曹操當時只是強調不必非要是廉士,但是現在斐潛幾乎是將唯才推行到了極致!
甚至不再局限于傳統的士,而是囊括百工百業!
曹操感到一陣強烈的共鳴,但如今這知己,卻是他必須碾碎的生死大敵!
這種矛盾讓他胸中氣血翻涌。
唯有打破門第,以實績論英雄,才能在這亂世中凝聚真正的人才。斐潛此論,幾乎是對他用人策略的理論升華和制度性確認!
這讓他既感欣慰,又感恐懼。他仿佛看到無數寒門才俊、百工巧匠,正被這檄文吸引,如百川歸海般涌向關中!
他欣賞斐潛的魄力,甚至嫉妒對方能如此毫無顧忌地打破桎梏,而他,卻不得不戴著漢室丞相的鐐銬,在世家大族的夾縫中艱難騰挪……
使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沐華夏文明之光!
即便是再讀此句,曹操依舊是感覺一股寒意從脊椎直沖頭頂。
這已非簡單的東西爭霸,而是赤裸裸的新朝天命宣言!
斐潛要的不是割據一方,甚至不是簡單的改朝換代,而是要徹底重塑華夏文明的根基與疆域!
好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這分明是要將整個天下,納入他斐潛制定的全新秩序之中!
斐潛描繪的藍圖,宏大得令人窒息,也危險得令人戰栗……
良久,曹操發出一聲低沉悠長的嘆息,那嘆息聲中蘊含著極其復雜的情緒。
好一篇檄文!
曹操拍案。
主公……荀彧微微低頭,拱手而禮,此檄文……
其言「錮技守私」、「豪強蠹國」,雖語涉誅心,卻……并非全然虛妄之言……曹操坦然地承認了檄文中擊中要害的部分,這讓荀彧不由得有些動容。
曹操哈哈笑笑,某之求賢令,亦倡「唯才是舉」,然……終受制于讖緯,困于時勢,未能盡展其志。倒是此獠,借關西根基,竟敢行此破釜沉舟之舉!其魄力……某亦不得不嘆服三分。
荀彧眉眼一跳,破釜沉舟?主公之意是……
嗯!曹操點了點頭,語氣陡然轉厲,如同刀刃出鞘,寒光四溢,然其欲毀千年之綱常,易華夏之道統,何之易也?!其所謂「分職專司」,看似廣開才路,實則取亂之道!民愚且貪,豈可一日而知理?此必亂也!
曹操沉聲說道,其言「擴地增技」,「協和萬邦」,更是包藏禍心!此乃效暴秦虎狼之志,欲驅萬民為其爪牙,窮兵黷武,以填其無底之欲壑!「日月所照,江河所至」?哼!便是其僭號稱帝之先聲!其志在以百工之術為刃,以虛妄大同之名,行奴役萬民之實!
曹操承認斐潛看到了問題,甚至給出了一個看似宏大而自洽的解決方案。
這方案中某些部分與他內心的想法不謀而合,讓他產生了共鳴感,但是同樣的,也讓曹操感覺到了其中的危險……
斐潛走得太遠,太徹底了。
新釜烹新天?曹操低聲自語,搖了搖頭。
曹操也曾想要新天的……
好大的口氣……好毒的方略……斐子淵,汝欲鑄新鼎,可知舊鼎之血,尚未冷透乎?這江山,這人心……豈是汝一紙狂言,便能輕易易轍?
曹操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中原大地、汜水雄關,以及更遠處那籠罩在未知迷霧中的、斐潛所描繪的統和萬邦的情景……
既然如此……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浩然氣,那就……請天子親征!
荀彧聞言,嚇了一跳,主公!
原本曹操讓劉協下詔書,所謂親征,只是在書面上,口頭上,頂多帶個華蓋意思意思,畢竟山東這一套都玩得溜,但是現在曹操說親征二字,顯然就不是什么名頭上的虛玩意了。
曹操拍了拍桌案上的檄文,目光深邃,文若,這戰書……都已經擺在了面前……若是不應之……呵呵,恐怕……就以此檄文,直送丹階,看陛下……是征還是不征?
曹操雖然占用著桌案,但是名義上這桌案還是屬于劉協的,而現在斐潛要掀桌子了……
如果劉協都無所謂,那么天下人也就更無所謂了。
荀彧也很快想明白了這一點,然后目光有些閃動起來,臣……明白了……不過,主公,這驃騎……這檄文……莫非驃騎有意如此?!
呼……曹操微微抬頭,背手而立,此時此刻,有意……無意……燭影搖新鼎,寒鋒裂舊闕……哈!去吧!
荀彧沉默了片刻,似乎想要說一些什么,但是最終也只能跟著曹操輕嘆了一聲,拱手領命而去。
加更,為煌煌華夏所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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