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所謂變法者,如果只是變下層的賦稅種類名稱,然后多項合并一項什么的,并不改變上層的利益分配方式,那么基本上就只會越變越失敗,越變百姓的負擔越重。
因此所謂改革,必定是要看有沒有改變上層的利益分配,有沒有拿出真金白銀來給基層百姓民眾,否則別管多少磚家叫獸鼓吹,都不如一個屁。
不管是一條鞭法,還是攤丁入畝,在改革初期,目的都是好的,但是同樣都具備極大的問題,就是先獲得利益者不愿意讓利,并且毫無反制措施。而其中絕大部分的先獲得利益者,都是上層人物,或是和上層有密切關系的人物。這些人有資源,有信息,有人脈,有手段,本應是做什么其實都能獲利,但奈何剝削下層民眾百姓是最便捷,最省心的方式。故而越老越懶而已。
斐潛提出的改變官職制度的方案,可以簡化成為分職專司、技進地寬,對于大漢當下來說,無疑是中上層利益分配的重大改變。
大漢的官制,其實是很粗糙的。
就連天子,也是經常被稱之為縣官,而不是什么合天弘運文武睿哲恭儉寬裕孝敬誠信中和功德大成仁,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稱呼也能體現出其中的區別來。
因此在這個時間點上,推行官職的切分,職權的的集中和分散,構建出上層和基層的官職制度,相對來說阻力會小一些。
否則真的等到了明清時期,儒家子弟掌控了天下所有的標準,學府,從科舉當中勾連了座師子弟等一系列的利益相關體之后,再想要改……
就像是米帝,不僅是普通倉廩之中能走火龍,連論文數據庫里面都能走數據龍燒倉!
燒賬目都是小道了,現在連備份盤都可以丟失,不小心格式化了,真要有人追查起來,那誰誰,那個新來的不小心那什么……
你想如何?
你又想怎樣?
你能如何?
你又能怎樣?
秦漢大一統,帶來的必然是大一統集權制度的興起,而集權制度最大的弊端,就是壟斷。
不論是天子的壟斷,還是太守的,亦或是縣令的,都是相似的問題。
高度集權的統治,除非統治者足夠英明,還要同時具備足夠的勤奮度,才有可能保持一段時間的政治開明,社會進步。但也就一段時間而已,而時間一長,因為壟斷者地位超然,也就必然失去對于技的追求……
龐統聽聞斐潛所言,只覺眼前豁然開朗,一條超越千年窠臼的通衢大道在眼前鋪陳開來。
然而,身為頂尖謀士的敏銳與對現實深刻的洞察,讓他興奮之余,心中亦不免升起幾縷更深沉的思索與隱憂。
這新釜之火固然熾烈,其所焚毀的,又豈止是幾個僵化的官位?
龐統思索了片刻,壓下了翻騰的心緒,拱手問道:主公高論,振聾發聵!分職專司,技進地寬,實乃開萬世太平之基!然……統尚有數慮,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有疑慮是正常的,畢竟這玩意牽扯太大。
就像是后世米帝,民眾想要搞清楚個盯襠貓是非曲直,都要被各種遮遮掩掩,拖延忽悠,更何況大漢當下?
斐潛欣然頷首而道:士元但言無妨。此等大事,正需反復推敲,方能鑄就磐石之基。
龐統整理思緒,緩緩說道:分職既細,則所需專才必巨也。農學士、工學士、算計士、蒙學師、醫士師……各有傳承,何止百業?如此皆需授業解惑之人。如此一來,取官之道……豈不是分崩離析?主公之守山,關中之青龍,屆時豈不是繁雜不堪……
斐潛哈哈大笑,此言差矣!夫學之為道,貴在濟世利民,非縉紳之禁臠,非簪纓之私器。當以閭閻之亟需為樞機,以百工之技藝為圭臬,非可恃學閥之威,立世家之規,繩天下之桎梏也。唯使術隨時變,教因俗革,則技藝日新,學問日進,華夏之輪,得向前奮進。豈不盛哉?
學宮學府,根本是什么?
是為了國家,為了社會培養人才。
所以其存活的基石,是要符合國家,符合社會的需求,進行通才或是專才的培育,而不是學宮學府里面的某個人,或是某些人想要培養什么人。
比如培養一堆XX出來,目的又是什么?其心可誅啊!
就像是俗話說的,如果說在某個表面上看起來富麗堂皇之所,發現了一只蟑螂公然而過,不是偶然的現象,而是在黑暗的角落已經擁擠到容不下更多的蟑螂了……
官職壟斷,必然帶來知識的壟斷。
舊制之下,知識,尤其是經學與權力,或者說官職是緊密捆綁的,由儒家師承體系座師門生所壟斷,成為維系士之特權階層與意識形態統治的核心。
一旦分工細化推動各類實學普及,知識來源多元化,儒家獨尊的地位必然動搖。
斐潛大笑,若是一日百家爭鳴復現,解錮民智、壞私利之桎梏!何謂危殆?實乃大幸也!
斐潛微微抬頭,模樣仿佛穿透了帳幕,望向無盡的蒼穹,昔者孔子設教洙泗,有教無類,門徒三千,賢者七十有二。其學非囿于廟堂,乃播于草野!墨子之徒,足胼手胝,行義天下;農家許行,與民并耕;扁鵲行醫,懸壺濟世……此皆先秦之盛景!荀子云「學不可以已」,又曰「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學問之道,本應如江河奔流,生生不息!豈能筑堤設壩,令其腐為一潭死水?
說著,斐潛語氣漸漸轉厲,儒家經學,修身養性,明人倫大道,固有其長。然治國平天下,豈能僅靠「半部論語」?農需知天時地利,工需通物理機巧,商需明貨殖盈虧,醫需曉經絡病理……此皆實學,關乎國計民生!座師門生,私相授受,結黨營私,此東漢黨錮之禍源也!吾所求者,乃開「官學」、「民學」并舉之局!官立學堂,傳道授業,培育專才;民間智者,亦可設館講學,切磋技藝。以實績論高下,以效用定尊卑,豈不比那空談性理、黨同伐異之「師承」強過百倍?
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之者,誣也。吾等行事,當以「參驗」為準,而非門戶之見!若綱常名教之堤真因「實學」星火而崩,那必是此堤早已腐朽不堪,崩之何惜?如今破而后立,方能鑄就真正不拔之基!
封建王朝之中,學宮學府因為儒教影響,導致地位超然,甚至一地學宮學府之長,竟然會比縣令太守還要尊貴三分!
此等學宮學府之師長,自詡清流清高,表面上道貌岸然,實際上藏污納垢不知凡幾!
固然學宮學府之中,也有專心全意于知識鉆研之輩,然多淪為清貧,喪失話語權,反而被蠅營狗茍者所打壓,而如此物欲橫流之學宮學府,培養出來的學子,又是如何?
斐潛此言,也算是徹底撕開了知識權力化的面紗,將教育從儒家師承的壟斷中解放出來,指向了知識服務于社會生產、憑實效獲取尊重的未來。這無疑是對學而優則仕這一單一晉升路徑的致命一擊。
龐統聽得心旌搖曳,斐潛描繪的景象,那種官民并舉、百學爭鳴、唯實是舉的盛況,不由得讓他有些憧憬起來。
一座座嶄新的學舍在田野、工坊、市集旁拔地而起,瑯瑯書聲誦讀的不再僅僅是子曰詩云,更有《田律》、《考工》、《九章》……
這景象令龐統既感振奮,又有一絲莫名的惶恐。
龐統穩了穩心神,拋出第二個更現實的憂慮,主公所言,氣魄恢宏,統拜服!然……此新制既行,則士子晉升之途,必將天翻地覆。山東之士,十年寒窗,所求者無非貨與帝王,金榜題名,光宗耀祖。若百業皆可稱「士」,皆可憑專精之技獲俸祿尊榮,山東之士必亂阻也!若因此山東之士離散,我等進取中原之基,豈不動搖?此乃其一。其二,若專精技藝者,其利倍于守牧一方之官,則人皆趨利,孰愿為守土牧民之「苦差」?
斐潛聽得龐統此言,不由得看了龐統一眼,也是有些驚訝。龐統所言其一倒也罷了,其二的憂慮已經可以說是超出了大漢許多土著的思維范疇,有些類似于后世社會價值取向的思考范疇了!
確實如此,當升官發財不再是唯一且最耀眼的出路,當工師、醫師、農學士也能獲得社會尊重和豐厚回報,傳統的官本位思想將被瓦解,這勢必引發社會精英流向的重塑和心理震蕩。
斐潛點頭說道,士元之憂,在「道」與「器」之辯,在「名」與「利」之惑也。然潛以為,此非動搖根基,實乃正本清源!
何謂「士」?論語子貢有問,「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孔子答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又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
斐潛說完,停頓了片刻,似乎是在嘆息,也似乎是在感慨。
春秋戰國之時,就已經對于士,或者由士這種身份所代表的官職,所承擔的管理者職責,進行了前瞻性的概論,闡述,以及引申……
后世教員開創的民主集中,無疑是意識形態的領先,可到了后面在某些蠹蟲操作之下,民主漸漸地淪為形式,集中則是被不斷的強調加強。
斐潛搖了搖頭,感慨而道:可見夫子論士,首重德行擔當,次重信義實踐!豈是以所操之業分高下?農學士,精研稼穡,使萬民飽食,此非大德?工學士,巧奪天工,筑城修渠,利國利民,此非大義?醫師懸壺,活人性命,功德無量,豈遜于空談仁義者?管子有云「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若天下農學士輩出,使倉廩常實;工學士巧思,使器用便利;醫師仁術,使生民康健……則「禮節」「榮辱」自在其中!此等專才,以其實學踐行大道,澤被蒼生,方為真「士」!豈不比那些只知皓首窮經、不通實務,甚或結黨營私、盤剝黎庶的「清流」更配稱「士」乎?
至于「利」之惑,更不足慮!朝廷取士,當唯才是舉,唯德是依,唯效是瞻!農學士若能使畝產倍增,當厚其俸,彰其名!工學士若能創新器利萬民,當賜其爵,顯其榮!其「利」其「名」,皆源于實績,源于對社稷生民之貢獻!此乃正大光明之「利」,有何不可?
斐潛想到了后世對于稻下公豪車的污穢之論,簡直是忍不住搖頭苦笑!
一輛車都不如一塊表!
稻下公只是摸一下,就被鍵盤俠口誅筆伐,連換個手機還有鍵盤俠咒其暴斃!
此等鍵盤俠之言行,是何等之愚蠢,又是何等之悲哀!
斐潛嘆息了一聲,若守土牧民之官,仍覺其職為「苦差」,那必是其才不配位,德不堪任!真正有擔當、有抱負者,見民生凋敝得以復蘇,見百業因己而興,此等成就與欣慰,豈是區區俸祿可比?孟子云「君子有三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吾今增一樂:「見萬民因吾之政而富足安樂」,此樂方為君子至樂也!
人都有私欲,這是不能否認的,也是客觀存在,也無需指責。
官是公權力!
以公權力行私欲者,不管是明面上的還是暗地里的,都是對于萬民的褻瀆!
而封建王朝之中,以公權力掩蓋私欲,甚至為了私欲保駕護航者,已經成為了官場慣例!
如今,斐潛重新定義了士的精神內核與社會價值,將士和官徹底劃分出來,將貢獻與實效作為衡量標準,徹底動搖了學而優則仕的單一價值體系,為多元化晉升和社會尊榮鋪開了一條新道路。
當然,當下只是新路而已,或者說,只是一個方向。
想要走的開,走得平,還有相當多的事情要做……
至少路上的那些荊棘,就不會輕易讓開。
龐統聞言,只覺得胸中塊壘盡消,更覺得斐潛所論,宛如洪鐘大呂,滌蕩著他心中殘存的陳腐之見,不由得撫掌而贊道:主公之論,如撥云見日!此方為「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之真義!妙哉!妙哉!
兩人相視而笑。
片刻之后,龐統挑了挑眉毛,又是問道:主公,某還有一問……若依此策,「擴地增技」相輔而行……技愈精,則地力愈增,所養之民愈眾;民愈眾,則需技愈精,所求之地亦愈廣……如此循環往復,生生不息……則我華夏未來之勢……莫非……莫非將如昔年之周室,裂土分封已不足應其需?而需效仿秦開百越、漢通西域,行那囊括寰宇、協和萬邦之業乎?
斐潛瞇了瞇眼,慨然而道:然也!
龐統不愧是大漢當下頂級的智者,他察覺到了那個隱藏在擴地增技理論背后的終極可能……
外擴形態的帝國!
小農經濟的核心是內卷化,土地有限導致的技術需求上限極低。
而斐潛的體系,通過技術持續進步,不斷突破土地承載極限,必然導致對更多土地、資源、市場的渴望,從而在邏輯上指向了外向的、擴張性的帝國模式,與封閉內斂的小農經濟截然不同!
禹貢所載,九州攸同,四隩既宅。然禹跡之外,果真荒蕪乎?昔穆天子西巡,見昆侖之丘,瑤池之水;楚人南征,有蒼梧之野,洞庭之波;秦人北拓,收河南之地,置九原之郡;漢武東指,樓船橫海,置樂浪四郡!此皆先王先民,以腳步丈量,以血汗開拓之疆!《山海經》所志,荒誕乎?抑或先民篳路藍縷之實錄乎?
后世總有些鍵盤俠表示中原之外皆為蠻夷,荒漠之地取之何用,交通不便管轄不及云云,但是看看華夏祖輩之壯舉,就不知道有沒有這個臉再稱呼自己是炎黃子孫?
若炎黃就只想著窩里橫,就守著大河支流過活,那么還能衍生出后世的這些鍵盤俠么?
吾所謂「擴地」,非僅止于恢復兩漢舊疆!「增技」之功,豈為固守一隅?火器之利,非獨破城;舟船之堅,非僅渡河;馳道之便,非為游賞!墨子云「欲國家之富,人民之眾,刑政之治。」欲富、欲眾、欲治,僅守禹跡,豈能長久?百工之巧思,農學之精進,需新土以驗其效;生民之繁衍,貨殖之流通,需闊野以容其昌!西域沃土,可植嘉禾;嶺南濕熱,宜種稻蔗;漠北草原,廣牧牛馬;東海之外,更有大洲!此皆天賜之資,待有德有力者取之!
斐潛聲音漸漸地拔高,宛如帶著一種開天辟地的力量,昔孔子作《春秋》,大一統也。然此「一統」,豈是畫地為牢?當如星火燎原,澤被八荒!
吾輩當承先賢之志,秉格物致用之精神,持分職專司之利器,行協和萬邦之大道!使吾華夏之農法,教化遠夷,變榛莽為良田;吾華夏之工巧,惠及四鄰,易陋器為精工;吾華夏之醫道,拯救癘疫,活生靈于絕境;吾華夏之文字,傳播仁德,啟蒙昧于鴻荒!
此非侵凌掠奪,實乃授人以漁,共享太平!禮記所云,大同之世,講信修睦,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如今,豈能獨善其身于禹甸?當推己及人,達于寰宇!使普天之下,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沐華夏文明之光,共遵禮樂仁德之教!此方為「擴地增技」之終要,亦為吾輩肩負之天命是也!
龐統幾乎是蹦將起來,不僅是臉上眉毛胡子抖動,就連下巴也在抖,主公!主公啊!此論……此論,等等,待我取筆墨記下!定要檄發天下!檄發天下!
斐潛描繪的,已經并非是尋常的王朝霸業,而是一幅以先進技術與高效治理為引擎,以文明輸出為紐帶,構建世界性秩序的宏偉藍圖!
這已經遠遠的超出了當下封建王朝之中單純的治國制度,甚至可以演變成為……
一種信仰?
而且這也徹底顛覆了中國而夷狄則夷狄之的華夷觀,也同時超越了之后封建王朝,漢武唐宗那種以軍事威懾和朝貢體系為主的傳統帝國模式。
這是一種基于技術代差、制度優勢和文明吸引力的軟殖民帝國模式。
斐潛之前在西域,在雪區逐步推行試驗,在關中并北隴右的分職專司體系下培養出的農學士、工學士、醫師、探險家、管理者……
將漸漸地,成為開拓新土、傳播文明的先鋒!
而軍功爵制度,也將方向從裂土封侯轉向了域外拓疆,為那些渴望土地和功業的將士提供更廣闊的舞臺!
只要核心不朽,則帝國永存!
當然,必有鍵盤俠會嗤笑,表示怎么可能不朽云云……
但是又有何妨?
就像是炎黃走出了大河支流的第一步,也就意味著華夏大一統的趨勢開始運轉起來。
而現在,只要斐潛推動了大漢越過西域,雄踞北漠,開辟南疆,橫征東海,那么自然就有后來者會走的更遠!
前路漫漫,荊棘載途,然今所立之基,所點之火,便是那照亮漫漫長夜,破開萬古迷障的第一縷光,或有一日,終成金石之音,驚天動地,響徹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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