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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恢復默認
作者:馬月猴年
更新時間:25090421:16
汜水關的黎明來得格外陰郁,灰蒙蒙的天光吝嗇地透過狹窄的云層落下。
不過在犄角旮旯之處,依舊還有許多的昏暗,就像是光明很努力的想要刺破黑暗,可卻被什么東西給阻攔一般。
和前兩天相比,曹軍上下似乎變得更加壓抑了。
汜水關西面,驃騎軍營盤像一頭隨時都會長大巨口吞噬一切的巨獸,而關內并沒有因為驃騎軍的來臨而團結,恰恰相反,另一種無聲的廝殺已然上演。
王虔裹著一件半舊的袍子,斜著眼睛,臉皮上掛著笑,似乎依舊是開朗的老boy,但是內心當中琢磨的事情,卻不是那么能見光。
王虔的心腹昨夜悄悄來報,李固手下的一個隊率,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帶著兩個親兵,偷偷摸摸地從水門附近的死角溜出去了一趟,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才渾身濕漉漉地潛回。
他們是做什么?
莫非是去見了驃騎軍?
李固這個粗鄙武夫,果然按捺不住了!
可僅憑口供,是難以扳倒李固的,他必須掌握確鑿的證據!
只要坐實李固通敵,他王虔不僅能除掉一個潛在的對手,更能順勢吞并李固手下那兩百余號還算完整的兵卒!
有了這份實力,也就多了幾分籌碼!
什么?
明天?
只有顧得眼前,才有明天!
王虔想著,臉上的笑卻更加濃厚,走到了拐角之處,略有些狹窄,猛一抬頭,卻見到了李固迎面而來。
蝦路相逢!
王虔伸手以示,李兄,請,先請!
李固瞇著眼看著王虔,王賢弟請,賢弟請!
李固也聽到了一些消息。
他的親信說王虔的心腹頻繁出入曹洪親兵把守的指揮所附近,似乎在打探什么。
更讓李固心驚的是,王虔似乎盯上了水門。
王虔這個道貌岸然的家伙,他一定是想抓住我的把柄去向曹洪邀功,或者……
更惡毒地想先一步把我賣出去,好獨占投降的功勞和本錢!
李固握緊了腰間的戰刀,指節發白,臉上的笑容卻越發的濃厚。
想踩著我李固往上爬?
門都沒有!
他必須反擊,必須抓住王虔通敵的鐵證!
只要坐實了,王虔手下那些兵,還有他那點可憐的家底,就都是他李固的了!
亂世之中,兵就是命!
什么?
驃騎?
驃騎不過是區區外患,而家賊是萬萬不能容!
他李固豁出命去才攢下這點本錢,絕不能便宜了王虔!
兩人懷著同樣的猜忌和貪婪,如同黑暗中窺伺獵物的毒蛇,將目光牢牢鎖定了對方,然后都咧開嘴,露出八顆大牙,請,請,請請請……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之時,忽然有聲音傳來,你們兩個,在干什么?!
兩人轉頭看去,卻見曹洪親兵隊正胡彪站在高處,將軍有令!你兩人立刻到關中校場!
校場之中,曹軍兵卒排列其中,似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絕望的粘稠。
汜水關西,是驃騎軍的營盤,宛如壓在每個人心頭的巨石,而關內也未必能有多好多安全……
正午的關隘校場,陽光慘白。
曹軍兵卒擁擠著,沉默著,彌漫著不安和恐懼。
校場之側簡陋的木臺上,曹洪穿著重新擦得锃亮的甲胄,按著戰刀,面無表情地矗立于其上。
在木臺兩側,是殺氣騰騰的曹洪親衛。
木臺下,被剝去甲胄的隊率趙五,被兩名曹洪親衛死死按住,跪在地上,口中塞著破布,只能發出嗚嗚的悲鳴,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茫然。他的身邊,還跪著兩個平日與他交好的什長和一個同鄉小卒,同樣面無人色。
曹洪的聲音在死寂的廣場上響起……
將士們!值此生死存亡之際,我曹洪與爾等同生共死,誓守汜水!然而總有蛇鼠之輩,貪生怕死,賣主求榮!
曹洪目光如刀,刮著每一個兵卒的臉,讓校場之中的兵卒軍校臉色發白。
王虔倒吸一口預制菜,李固暗吞一口僵尸肉。
曹洪像是舉著一把名為國法的巨刃,架在了所有人的脖子上。
可在這些校場兵卒軍校看不到的這巨刃刀柄之處,卻是破爛的麻繩纏繞。
曹洪欲以刀斬亂麻,但是刀柄上的亂麻,卻永遠斬不掉。
隊率趙五!受驃騎細作蠱惑,暗通敵軍!鞏縣失利,陳校尉捐軀,皆因此獠泄露軍機!更于前夜私出水門,傳遞關防情報!鐵證如山!
胡彪適時地舉起了證據……
一塊木牘,上面是模仿趙五筆跡所寫的通敵信。
還有一枚從驃騎軍的腰牌。
眾人目光集中到了那些證據上。
似乎……
證據確鑿。
有人證,又有物證,還有趙五親筆的道歉信,哦,通敵信……
臺下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聲。
王虔站在軍官隊列前列,臉色煞白,手指在袖中微微顫抖,感覺心臟一陣陣的緊縮。
趙五是他防區的人!
曹洪這是要做什么?
抓他防區的人,為什么不先跟他知會一聲?
這是曹洪準備要向自己動手了么?
不不,不會……
畢竟如果真要動手,曹洪就不會讓自己站在這里看了……
所以,曹洪這是在殺雞儆猴!
王虔吞了一口唾沫,不敢抬頭看曹洪,只是用眼角余光瞥向不遠處的另外一只猴子……
王虔發現李固的臉色,似乎也很差?
這個發現,讓王虔的心似乎跳動得不那么厲害了。
剛才曹洪說了什么?哦,水門!
哈,哈哈!
可是王虔還沒有將幸災樂禍表現出來,便是察覺到了曹洪的手段狠辣……
王虔和李固相互偷偷瞄了瞄,似乎都從對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對于曹洪手段的恐懼……
不,不是對于曹洪,而是對于曹洪所代表的那些東西的畏懼。
人,不管是古今中外,壽元耗盡之時就會沉淪腐朽,不管身上有多少官職,有多少權柄,亦或是代表了多少的利益,都只是血肉之軀,任何人都一樣。
可是人和人,又不一樣。官職越大,代表的利益集團越多,那么無形當中形成的附加值似乎就越多,在同陣營里面也就越發顯得強大。
面對曹洪的出手,王虔李固二人不由的心中發寒……
曹洪如此狠辣!
趙五是不是真叛變,亦或是有沒有什么冤屈,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趙五是王虔的人,曹洪卻點出了水門!
按軍法!通敵者,罪不容誅!當處以極刑!以儆效尤!告慰陳校尉及所有死難將士在天之靈!曹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大義凜然的氣度,就像是身上披著的甲胄和披風,帶給他了宛如天授一般的權柄,牧御四方,統轄萬民。
曹洪微微抬頭,氣場全開,行刑!
命令既下,劊子手如狼似虎般撲上。
沒有審訊,也沒有辯解,甚至連流程都不走了。
畢竟需要走流程的,都是下對上。
上面的人要是還走流程,那么制定規則的意義何在?
此情此景,若是有鍵盤俠,定然又是嗤之以鼻,表示又是老一套云云……
可為何這老一套,一用就是千年?!
換個人,換個說法,換個罪名,難道就是新的了?
漢代官半夜砸院門,唐代吏子時闖柴扉,怎么又是這一套?
鍵盤俠嚎叫著,難道就沒點新意么?
可偏偏問題就在這里,既然每次都能有用,為何要換?
那么,為什么每次都有用呢?
鍵盤俠說,關我屁事,我才不管。
就像是曹洪當下……
在無數雙驚恐麻木,還有的甚至是帶著一絲病態興奮的眼睛注視下,趙五被死死按住四肢。
他抽搐著,掙扎著,想要反抗,想要申辯,但是他無能為力,他一個人的抗爭,虛弱不堪。
因為下達命令的,是山東之地,被規則,被律法認定的比他更高貴的人,而執行命令的又是甘愿服從于這些規則律法,心甘情愿,或是心懷算計的人。
冰冷的鐵鉤刺穿了他的琵琶骨,劇痛讓他身體劇烈抽搐,喉嚨里發出非人的嚎叫。
緊接著,沉重的鐵錘落下,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和慘烈的悲鳴,他的四肢被一截截砸斷。
最后,在趙五徹底失去意識前,一柄雪亮的環首刀落下,其頭顱滾落塵埃。
整個過程血腥、野蠻,充滿了最為原始的恐怖。
與趙五一同被判決為同黨的人,也在一片絕望的哭喊中被依次砍殺。
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令人作嘔。
執行處決的劊子手心理建設,我只是奉命行事。
站在校場上的其他兵卒內心嘀咕,幸好被抓的不是我……
廣場上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部分士卒控制不住的干嘔聲。
深入骨髓的恐懼,取代了之前彌漫的猜忌和怨氣。
曹洪用最直觀、最殘忍的方式告訴所有人……
在這個熔爐里,任何動搖、任何不軌,下場都會比陳茂慘烈百倍!
你們可以怕死,但背叛的代價,是生不如死!
再有通敵、動搖軍心、怠工抗命者,同此下場!曹洪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喪鐘敲在每個人心頭,整飭防務!固守待援!丞相大軍已破敵于飛狐堡,不日即至!撐過此關,人人有賞!畏敵退縮者,死!
白色恐怖,往往是最直接,而且也是最為有效的統治手段。
是經過古今中外千百年來,經過一任任的統治者蓋章確認過的有效方式。
肉體抹除的恐懼,跟隨人類的本性而來,非大心志者不可豁免。
汜水關議事廳內,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王虔和李固,表面上是被曹洪的護衛請進來,但是兩個人都知道,這一關不好過!
是走出去,還是躺著被抬出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結果。
王虔率先發難,他臉上帶著一種憂心忡忡,為主分憂的表情,深深一揖:將軍!屬下有事稟報!事關重大,不敢不察!
他刻意停頓,目光掃過一旁臉色鐵青的李固,屬下手下發現,李校尉麾下隊率,于夜間私自帶人潛出水門,約莫半個時辰方歸!行跡鬼祟!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與外隔絕,此等舉動,意欲何為?屬下懷疑李校尉……李校尉麾下隊率恐其有不軌之心,通敵之嫌!特來稟報將軍,請將軍明察!以正軍法,安軍心!
他字字鏗鏘,仿佛真是一片赤膽忠心。
李固聞言,怒火瞬間沖頂,好個王虔!
可是李固也是修煉多年,強行將怒火壓制下去,臉上反而擠出一絲被冤枉的憤怒和鄙夷,他朝著曹洪抱拳,聲音洪亮卻帶著刻意的委屈,將軍!王司馬血口噴人!屬下隊率是奉命巡查水門暗樁有無松動!因水流湍急,濕了衣衫有何稀奇?倒是王司馬!
李固猛地轉向王虔,眼神如刀,你手下之人,連日來鬼鬼祟祟,打探軍械存放,意欲何為?今日將軍斬殺叛徒,也是你王司馬屬下!王司馬,你如此關心水門之處,又如此急切誣陷同僚……究竟是欲行何為?!莫非……莫非你想伺機……行那不軌之事?!
他反咬一口,同樣擲地有聲。
荒謬!你血口噴人!
笑話!你誣陷忠良!
兩人怒目而視,空氣中仿佛有電光火石在碰撞。
他們兩個都極力掩飾著內心的恐慌,怕對方真抓住了自己的把柄。
同時也在盡力的避免表現出貪婪,畢竟都覬覦著對方的兵權……
他們兩人,試圖將所有的污水都潑向對方,也試圖在曹洪面前占據道德和忠誠的制高點。
曹洪端坐在上首,面無表情地聽著兩人的互相攻訐。
他當然知道王虔和李固都不干凈!
當然,曹洪的屁股上,也不見得沒有屎尿……
曹洪心中一片冰冷,他恨不得立刻將這兩個心懷鬼胎的家伙拖出去砍了!但是……
他不能。
殺了王虔?
李固一家獨大,手握更多兵卒,若他真有異心,更難制衡。
殺了李固?
王虔同樣會坐大,且此人更善于鉆營,心思更難測。
兩人都殺?
那汜水關中層軍官立刻崩潰,軍心徹底瓦解,不用驃騎軍來攻,關內自己就先亂了。
更重要的是,此刻若嚴懲他們,無論殺誰,都等于向所有中層軍官宣告!
曹洪已經無人可用!
曹洪已不信任中層軍校了!
所有的中層軍校,隨時可能成為下一個犧牲品!
這會立刻將那些還在觀望,心中同樣充滿恐懼和自保念頭的中層軍官,徹底推向自己的對立面!
王虔和李固此刻的互相撕咬,雖然丑陋,但恰恰將矛盾限制在了他們兩人之間,沒有直接燒到他曹洪身上。他們兩個相互掀對方的兜襠布,確實是露出了對方菊花上沾染的臭味來,但是同樣的,就像是家中蓄養的貓狗向主人翻出肚皮,露出菊花的行為是類似的……
夠了!曹洪猛地一拍案幾,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嚴,讓爭吵的兩人瞬間噤聲。他目光森冷地掃視著他們,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疲憊,值此危難之際,不思同心御敵,反而互相猜忌,構陷同袍!成何體統!
曹洪先各打五十大板,定下基調。
體統,才是關鍵。
王虔你所奏之事,李固已有解釋。巡查水門,亦是職責所在。然,未得軍令,私自出水門,確屬不當!李固馭下不嚴,罰俸一月!隊率鞭二十,以儆效尤!他輕描淡寫地處理了李固這邊的問題,將通敵的指控消解為失職。
李固!曹洪目光轉向另外一邊,你指控王司馬窺探軍械,意圖謀反,可有確鑿人證物證?若無實證,便是誣告!擾亂軍心之罪,你可擔得起?!
他語氣陡然轉厲,將壓力反推給李固。
李固心中一凜,將軍!那趙五……
趙五只是趙五!曹洪不耐煩的打斷了李固的話,就像是王司馬說你手下私出水門,難不成我就砍了你腦袋?!
李固吸了一口涼皮。
他知道曹洪這是在保王虔,同時也是警告他不要無憑無據亂咬,于是只得低頭咬牙說道:末將……末將一時激憤,失言了。只是見王司馬手下行蹤可疑,心中疑慮,故向將軍稟報,請將軍明察!并無誣告之意!
哼!曹洪冷哼一聲,不再深究,疑慮?值此非常之時,些許疑慮便當作通敵大罪來報?徒亂軍心!念你也是為關防安危著想,此次不予追究!但再有下次,定嚴懲不貸!
曹洪頓了頓,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帶著一種洞悉一切卻又無可奈何的疲憊,緩緩道:如今驃騎圍關,大敵當前!我等同為丞相效力,守此關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些許齟齬猜疑,皆當摒棄!當務之急,是整飭防務,穩定軍心,固守待援!丞相援兵不日即至,屆時關圍自解,爾等皆是功臣!若再有互相攻訐、擾亂軍心之舉……休怪本將軍法無情!都聽明白了嗎?!
末將明白!
屬下清楚!
王虔和李固同時躬身應諾,聲音洪亮,姿態恭順。但兩人低垂的眼簾下,閃動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心思。
曹洪擺擺手,讓兩人退下。
兩人連忙行禮,恭敬的,撅著屁股,往后挪了幾步,然后相互又瞪了一眼各自分道離去。
曹洪看著兩人表面恭敬退下的背影,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的處置不過是揚湯止沸。王虔和李固之間的猜忌不會消失,只會因為這次交鋒而埋得更深,斗得更狠。
但是曹洪他默許了這種內斗的存在,甚至利用了這種內斗,將可能指向自己的危機暫時轉移到了王虔和李固兩人身上。
他用固守待援、晉升提拔等的空頭支票暫時維系著表面的服從,用軍法的大棒懸在兩人頭上,讓他們互相監視,互相掣肘,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至少在表面上維持著關隘最低限度的運轉。
這是一種飲鴆止渴的平衡。
但是,這也是大漢山東的體制體現。
平常時日,不管是誰,被偷被搶了些許財物,丟失了某些利益,便是哭天嗆地,破口大罵,但是身處于體制之中,向上層獻媚,供奉財物,不惜將自己,或是自己妻女自薦枕席,卻絲毫不提什么騷擾,什么損失,甚至還因此洋洋得意,心甘情愿。
對同階層的財物侵害行為,往往會觸發激烈反抗,因其打破了編戶齊民制度下的表面公平。同時又對體制暴力有病態的依賴,并且自我美化,將被迫供奉剝削裝飾為知進退的生存智慧,完成恥辱感向優越感的轉化。
而這封建王朝的鬧劇,在汜水關這個狹小窘迫的舞臺上,曹洪是唱戲的主角,而王虔李固,以及其他的軍校,曹軍兵卒,都是在鬧劇之中同聲共氣的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