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親衛什長死死盯著陳茂,眼眸之中威脅的意味越來越重。
逼不死,就往死里逼。
后人覺得這種行為很蠢。
但是實際上,在統治階級之中,以及其走狗眼里,這種行為無疑是正確無比的……
而且還是可以一而再的重復去做的!
幾乎每一個封建王朝都會出現讓百姓苦一苦的戲碼,然后等百姓熬過一年之后,統治者又免費讓百姓再續費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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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典型的崇禎剿餉,暫累吾民一年,然后就一年年的拖下去了,拖到君臣上下都以為苦老百姓是正常無比的事情,就是應該如此。
連被后世稱贊的史可法本人,都覺得這苦不能停,這剿餉還是要的……
大萌王朝統治者為了剿滅被他們逼反的老百姓,準備再增兵十二萬,需要再籌餉銀二百八十萬。然而皇帝、親王、勛戚和大官僚地主們,都不愿意出這筆銀子,所以諷刺的是,這筆錢就只能從暫時沒有造反的良民身上去壓榨。
皇帝下詔書道歉,表示苦一苦百姓,情深意切的表示,這些年都很苦,但今年最苦,又承諾只需再苦一年,熬過去就好了,流寇蔓延既久,生民涂炭已極。不集兵會剿,賊不能速除;不多措錢糧,兵不能大舉。帑部匱詘,設處無方。廷議改因糧為均輸,暫累吾民一年,除此心腹大患。籌思再四,萬非得已……
結果一年過去后,這飲鴆止渴的法子,依舊消滅不了農民起義,于是從暫累吾民一年,就變成暫累吾民N年,直到老百姓殺進紫禁城,崇禎吊死在歪脖子樹上。
即便是后來小辮子入關,農民起義的烽火雖暫時受到了遏止,但距離統治者希望的蕩平還遠得很。對于南明王朝統治者來說,他們最大的敵人不是小辮子,而是那些叛變的百姓,所以指望這些地主階級會恪守諾言從此放下屠刀是不可能的,而且要繼續用兵就要繼續征餉。南明朱油煎忸怩作態地表白一番不愿失信于民之后,就在勉從廷議的幌子下決定剿餉繼續延期……
蠢么?
可偏偏就是飽讀經書,身居高位的這些人干出來的!
先別覺得崇禎不怎么樣,實際上在華夏千年封建時期,能做到愿意擔罵名的,已經算是有責任感的皇帝了。
更多的是苦一苦百姓,還要好名聲的……
比如某個皇帝表面上喊什么攤丁入畝永不加賦。
但是實際上,去除丁稅≠不交丁稅,永不加賦≠不加苛捐雜稅。
拋開事實不談,就說有沒有除丁稅,有沒有不加賦吧……
封建王朝的百姓民眾交錢的時候,一個都別想跑,但是到了領錢的時候么,跑斷腿都未必能領得到。
可是有百姓民眾反抗么?
多說一句話都會被抓起來的封建壓迫之下,又有誰敢反抗?
這樣的環境之下,不管是曹洪,亦或是曹洪的狗腿子,都覺得壓迫陳茂等人沒有任何的問題。
因為這是實踐證明的,行之有效的壓迫手段……
陳茂的目光盯著遠處那戒備森嚴,燈火點點的驃騎營地看了片刻,又回頭掃了一眼身后蘆葦叢中那些在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無奈的精銳兵卒,最后將目光定格在身邊這個一臉橫肉,眼神兇狠,不斷暗示,催促著他去送死的督戰什長身上……
一個瘋狂而決絕的念頭,如同火山噴發一般,瞬間在他心中涌動而出,并以驚人的速度瘋狂噴涌,蔓延!
真的就去襲擊?
就這樣直接沖過去?
面對那些裝備精良的驃騎軍,面對那些可能就在營地邊緣巡邏的斥候和暗哨,面對那些武裝到牙齒的驃騎重裝步卒……
這樣的行為,無異于以卵擊石,飛蛾撲火!
自己死無葬身之地不說,身后這兩百個同樣被逼上絕路的兄弟,也必定葬送于此,尸骨無存!
而身后這些督戰的親兵,也根本不是像曹洪口頭上承諾的那么美好,說是幫手,其實是押送他們走向刑場的劊子手!
與其毫無價值地死在驃騎軍的刀槍之下,成為曹洪計算中微不足道的消耗品,不如……
不如拼死一搏!
為了自己,也為了身后這些絕望的兄弟,搏一條生路!
陳茂吞了一口唾沫,臉上努力擠出一絲帶著諂媚討好的,也有些極其不自然的笑容,對那親衛什長低聲道:隊正啊,您看……這賊軍營地防備森嚴,燈火通明,刁斗之聲不絕。咱們這點人,若強行沖過去,只怕未到營柵,便已被其弓弩射殺大半,白白送死,難有作為啊……
陳茂之前老實巴交,但是在此刻他不禁是說出了一段讓他極為耳熟的話語,似乎也頗為有道理……
他頓了頓,觀察著什長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在下……在下現有一計。不如……我等偽裝成白日里被炮火擊潰的逃兵潰卒!裝作驚慌失措的樣子,或許……或許能接近其營柵,甚至……詐開營門?若能靠近,再突然發難,效果豈不更好?也肯定更能成功……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他之前聽到的那些巧言善辯的人說的話一般,充滿智慧和可行性。
什么?偽裝潰兵?曹洪親衛什長眉頭瞬間擰成一個疙瘩,眼神銳利地盯著陳茂,似乎在判斷他話里的真假。
他僅僅是思索了幾息,就斷然否決,不行!絕對不行!夜長夢多!必須直接打過去!立刻!馬上!給我動起來!再敢拖延,貽誤戰機,老子現在就砍了你,換個人帶隊!
親衛什長噌地一聲,將腰刀抽出了半截,冰冷的刀鋒在月光下閃過一道寒芒。
倒不是他判斷出了陳茂言語的真假,而是他不想費事。
這臨場變卦,是他能決定的么?
陳茂建議得再好,或者說可行性再高,又和親衛什長有什么關聯?
親衛什長只想要根據曹洪的吩咐來做事,至于其他么……
只要嚴格根據曹洪的命令來做,那么不管如何,即便是出了問題,也都問題不大。
畢竟,親衛什長已經見過很多的示范了。
所以,當陳茂提出了新的建議的時候,親衛什長即便是個人心中覺得陳茂說得計劃似乎有些道理,但是依舊選擇了舊的,比較穩妥的行動方式。
只要讓陳茂去送死,哦,是去夜襲,那么親衛什長他的任務就完成了。
至于陳茂等人會如何,親兵什長根本不在乎。
反正不是他去送死就行。
陳茂臉上的諂媚笑容瞬間僵住,眼眸之中僅存的希望也漸漸消退,只剩下冰冷的死灰。
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動作緩慢得如同生銹的機器。
他緩緩地拔出了腰間的環首刀。
親衛什長也跟著拔出了刀,死死的盯著陳茂。
陳茂微微低頭,看著刀身在月光下反射著幽冷的光。片刻后,他半轉過身,面對著身后蘆葦叢中影影綽綽、驚疑不定的兵卒,低吼道:兄弟們!建功立業,博取富貴,就在——
他舉起戰刀,聲音陡然拔高,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舉起的刀,似乎是要指向驃騎軍營的方向……
但是就在話音還未落下,陳茂便是攜帶著全身的力量和積壓已久的沖天怨憤,狠狠向旁邊近在咫尺的曹洪親兵什長脖頸砍去!
刀鋒撕裂空氣,發出凄厲的尖嘯!
死來——!!
鐺!!!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聲驟然炸響,打破了夜的死寂!
曹洪親衛什長畢竟也是精銳,反應極快!
他本能地將刀向上格擋!
兩刀交擊,刀刃崩裂,火星四濺!
陳茂!你瘋了?!你要造反?!這可是誅滅九族的大罪!!親衛什長又驚又怒,厲聲嘶吼,同時奮力要將刀壓過去。
陳茂怒吼道,老子家人早就在黃巾時死絕了!誅九族?!誅尼瑪的九族去吧!!
艸!親衛什長大罵。
沒了家庭,沒了后顧之憂,果然是大患!
怎么就沒查清楚呢,這還讓他領兵?!
陳茂臉頰扭曲變形,雙目赤紅,如同擇人而噬的野獸。
壓抑了不知道多久的恐懼,絕望,以及憤怒,和當下被當作棄子的屈辱混雜在一起,崩塌了秩序的堤壩,使得這些情緒如同巨大的洪水一般噴涌而出!
他根本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狠狠壓推開親衛什長,稍微拉出一些距離,環首刀帶著風聲橫削對方腰腹!
兄弟們!殺光這些督戰的狗奴才!不想白白送死的,隨我投奔驃騎去!去活命啊——!!
這聲活命的怒吼,如同驚雷一般,瞬間劈開了籠罩在跟著陳茂而來的這些兵卒心頭的絕望陰云!
狗賊!好膽!!
曹洪親衛什長驚怒交加,陳茂真的反了!
陳茂反了!殺了他!殺了這個叛賊!!
親衛什長一邊奮力格擋著陳茂狂風暴雨般的進攻,一邊對著手下親兵和那些呆立的曹軍士卒嘶聲怒吼。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聽從他的號令,在短暫的死寂之后,是轟然爆發的混亂!
有了第一個破開窗戶的陳茂,自然就后續的羊群跟著跳出來。
原本就心懷恐懼,壓力極大,幾乎是處于瀕臨崩潰邊緣的曹軍士卒,此刻如同找到了唯一的生路般,頓時就躁動起來!
活命的呼喊,如同投下了催化劑!
求生的本能,在此刻壓倒了對軍法的慣性敬畏!
殺啊!宰了這些催命鬼!!
反了!不反也是死路一條!!
投驃騎!我們要活命!!
跟他們拼了!!
混亂如同瘟疫般瞬間在狹窄的河灘蘆葦叢中爆發!
驚惶的士兵找到了共同的敵人,紛紛調轉矛頭,紅著眼睛,嘶吼著撲向那十余名同樣驚愕,正在試圖鎮壓的曹洪親兵!
曾經一名親兵就可以鎮壓得上百普通曹軍兵卒默然無聲,而現在這些曹軍親兵就很快陷入了重重圍困之中,即便是他們身上披著更為精良的甲胄,也無濟于事。
曹洪親兵什長怒吼連連,劈翻了兩名試圖從側面偷襲他的曹軍士卒,但雙拳難敵四手,尤其是在這狹窄的蘆葦叢中,騰挪不便。
就在他格開陳茂一刀,反手又是刺傷一名撲上來的士兵時,一把不知從何處,又是由何人刺出的長矛,帶著破空聲,狠狠捅進了他的肋下!
呃啊——!
劇痛讓他動作猛地一滯,身體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
陳茂怒吼一聲,手中環首刀狠狠砍在親衛什長的脖頸上!
噗嗤!
利刃入肉,切斷骨頭的聲音令人牙酸。
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人頭在月光下劃出一道凄艷的弧線。
親衛什長的人頭在空中躍起,圓睜的眼眸之中似乎充滿了疑惑,或許還有些不甘,有些憤怒,畢竟牧羊犬最后竟然被羊頂死了,簡直就是狗中之恥……
隨著親兵什長死去,剩下的幾名督戰親兵,也在蜂擁而上的亂兵圍攻下,很快被砍翻在地,刀槍齊下,瞬間便被砍成了血肉模糊的肉泥。
戰斗結束得極快,前后不過幾十息的時間,卻異常慘烈血腥。
河灘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二三十具尸體。
濃烈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合著河水的腥氣,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味,彌漫在夜空中。
幸存的曹軍士卒,包括陳茂在內,都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如同風箱般起伏。他們眼神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茫然,憤怒宣泄之后的后怕……
以及一種脫離樊籠的無所適從。
他們要找到新的羊群,比現在好一點就行……
陳茂丟掉手中沾滿血污、刀口微微卷刃的環首刀,發出哐當一聲輕響。
他低頭看了看腳下曹洪親衛什長那無頭的尸體,又抬頭望向遠處。
驃騎軍營地顯然已被這邊的廝殺聲驚動!
更多的火把被點亮,如同繁星般移動起來,尖銳刺耳的警哨聲此起彼伏,遠遠傳來。
陳茂一咬牙,蹲下身,伸手粗暴地撕開親衛什長尸體上還算干凈的里衣內襯。
曹洪親衛的待遇果然不錯,這內襯是細麻布的,雖然沾染了血污,但比起他們這些底層士卒身上那污穢不堪,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破布衣,已是難得的干凈。
他用力扯下一大塊相對完整的白細麻布,迅速綁在一根長矛的矛尖上。
一塊殘破的,染上了血的白色旗幟,就簡陋的做好了。
丟掉兵器!所有人都丟掉兵器!
陳茂嘶啞地命令著,他高高舉起那根簡易的白旗,想活命的,都跟著我!跟我走!去投驃騎大將軍!
他不再看地上的尸體,轉過身,步履有些蹣跚,卻越來越是堅定的走出了蘆葦蕩,走向那片燈火通明的驃騎軍營地方向。
殘余的一百多名曹軍士卒,也沒有太多的想法,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們,爭先恐后地丟掉了手中沾著同伴或督戰隊鮮血的兵器。
他們跟隨著那個舉著簡易白旗的身影,沉默著,踉蹌著,帶著滿身的血污和泥濘,走向那片之前曾被他們視為叛逆,也曾經在背后詆毀,蔑視,甚至嘲笑過的驃騎軍營壘。
此時此刻,他們之前的恐懼之處,卻成了他們當下唯一在黑暗中尋找到的生路……
鞏縣城墻上,曹洪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厚重的戰靴踩在破碎的城磚上,發出雜亂的聲響。
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纏越緊。
報——將軍!不好了!將軍!!一名汗水濕透的斥候,連滾帶爬,如同喪家之犬般沖上城樓,噗呲一聲在曹洪面前跪倒,聲音帶著些恐懼,出……出事了!陳……陳司馬他……他帶著人,把……把督戰的隊正和兄弟們……都殺了!他……他反了!帶著剩下的人……投……投賊了!!
什么?!曹洪愣了一下,旋即感覺有些怒火上攻,導致頭暈目眩,他怎么……怎么敢?!
陳茂一直以來,都很老實。
平日里面言語也不多,屬于默默做事但是不會討好人的哪一種類型。
所以曹洪抽簽的時候,就有意的讓陳茂,或是類似陳茂的那幾個人抽中。
這屬于基操。
而且曹洪之前聽到有陳茂手下的兵卒在夜里抱怨,所以讓陳茂去送死,也是為了消弭軍中的怨氣,減少后續的問題。
這又有什么錯?
曹洪認為陳茂應該繼續老實的服從命令,去送死……
畢竟之前不管是食言了多少次,不管是壓迫了多少回,不也都沒反抗么?
為什么這一次……
曹洪有些頭疼。
曹洪派陳茂去夜襲,沒指望其能成功的,而且必然會有某些兵卒被抓住,被俘虜……
沒錯。
曹洪是想要引誘一批驃騎軍前來夜襲。
曹洪原先計劃里,這些送出去的兵卒當中,肯定能夠驃騎湊出一些信息,然后驃騎軍或許就會報復回來……
可曹洪真沒想到,陳茂竟然連打都沒打,出城了之后就直接叛變!
陳茂這個叛徒!
抽簽……
督戰……
他以為萬無一失的鉗制,最終卻成了最大的諷刺和背叛!
曹洪深深的吸了一口橡子涼粉,重新鎮定下來。
雖然計劃確實是有些出入,但是誘餌也算是丟出去了,至于能不能有后續的效用,釣上些魚來,就要看驃騎軍是如何應對的了……